葉小平寫了一輩子詩,從童年寫到死亡。
他在詩里寫自己農(nóng)民的生活,工人的勞作,父親的責(zé)任,廠長的操勞,但他從來不以詩人自稱。他總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個身份。
他是將詩當(dāng)作“救命恩人”對待的,“是生命中自然的需求”。他的詩寫了上千首,卻鮮有人知。
直到葉小平去世,廠房租約到期,女兒葉夢雨在清理廢品的同時,發(fā)現(xiàn)了父親留下的紙箱。紙箱里有父親從80年代就開始寫的詩歌、日記、隨感、信件,40余年來訂閱的每一期《詩刊》《世界文學(xué)》等期刊,還有葉夢雨從小到大寫過的紙條、賀卡、留言條,甚至她從外地寄來的快遞紙箱,葉小平也將夢雨寫過字的那一面裁剪塑封,保存下來。
父親的日記中,每一頁都有葉夢雨的名字,用一種特殊的筆跡,記錄著夢雨出生以來的全部動態(tài)。
后來,葉小平寫下的詩被整理出版成兩本詩集:《我們勞作在大地上》和《認真地生活》。中國工人出版社編輯引用了網(wǎng)友評價來向我表達她看過這些詩歌的感受:
葉小平的一生是一部未竟詩集,他的女兒是詩集中最動人的一首。
2022年6月19日,這天是父親節(jié)。
早晨,葉夢雨給父親葉小平發(fā)去節(jié)日祝福,發(fā)了一張兒時和父親的合照。“爸爸的手最有力了。”屏幕里的她寫道。
葉小平將這些信息依次抄寫在手邊的紙條上——葉夢雨的印象里,父親總是隨身帶著紙筆,一有空閑就在紙上寫些什么,回家后再謄抄或者粘貼在日記本中。就在這張窄窄的紙條上,他寫下一首小詩,《父親節(jié)致女兒》。
這也是葉夢雨與父親過的最后一個父親節(jié)。
葉夢雨發(fā)給父親的合照
以及父親夾在日記本中的這首小詩
10月23日,身為廠長的葉小平照常度過了繁忙的一天。
他這天住在廠里,早上五點起床,整理了辦公室,發(fā)了快遞……這天的日記里,記錄著他的身體狀況,“感覺比前幾天更加乏力,無食欲,無動力。”其實他已經(jīng)腹痛很久了,黃疸也日益嚴重,但他始終強忍著沒說。
第二天,他到桐廬醫(yī)院檢查,隨后緊急轉(zhuǎn)診到杭州,確診為胰腺癌,再也沒能回家。
2023年年初,葉小平離世后,工廠房租到期,房東要求他們在一個月內(nèi)騰退廠房,葉夢雨找來幾個親戚,到廠里清退庫存。
廠房的二樓是倉庫,一進去就看到幾十個封著的大紙箱,葉夢雨的印象中,這些紙箱跟著廠子搬了三次家,父親從不許任何人亂動。
葉夢雨打開這些紙箱,本以為也就是樣品或者布料,但眼前出現(xiàn)的東西,將她定在原地。
葉小平留下的部分紙箱
紙箱里是很多紙張。
父親從80年代就開始寫的日記、隨筆、畫稿、信件,還有他訂閱了40年的《詩刊》《世界文學(xué)》和《讀書》,成疊的報紙,父親都沒舍得扔。
紙箱中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關(guān)于“葉夢雨(曾用名葉容)”。
葉夢雨不到一歲時涂鴉的凌亂線條,第一次寫下的爸爸名字,幼兒園時給爸爸留的字條,小學(xué)時吃過的棒冰紙……葉夢雨讀高二、高三時,葉小平甚至為她寫了本“高考日記”,用不同顏色的筆跡記錄著小夢雨的每日三餐和情緒起伏。
葉小平保存的筆跡、涂鴉等
最后,還有詩。
葉夢雨發(fā)現(xiàn)的第一頁詩稿,是被收藏在一個文件夾里的《想念》:“想念的手很長很長/能摘任何一個幸福的果。”彼時葉夢雨還不到一歲,和母親在外婆家暫住,葉小平在獨處時寫下這首詩。
葉小平寫了很多詩,筆下的人物包括他的父母、家人、路上看到的老奶奶、掃大街的清潔工、鍋爐工、采購員、裝火柴的女工……他還寫自己,寫兒時輟學(xué)的經(jīng)歷,寫身為農(nóng)民的自豪,寫自己的理想和抱負。
在拔秧之后的田埂上,在出差時居住的旅社,在愛人的產(chǎn)床旁,在女兒的搖籃邊上,原來他一直在寫詩。
葉夢雨發(fā)現(xiàn)的父親的詩稿與日記(部分)
刺骨的冬日,葉夢雨坐在冰冷的廠房里,一頁頁翻看著父親留下的文字。一旁的舅舅不懂她的珍視,對她說:“像你這樣整理,整理到明年也整理不完。”
在其他親戚看來,相比于這些舊紙張,那些還能換來經(jīng)濟收益的庫存產(chǎn)品,似乎更加珍貴。葉夢雨眼睜睜看著叔叔舅舅們將舊紙搬上回收站的車,僅報紙就賣了2000斤。“我也是有點懵,覺得自己在他們眼里畢竟是小孩子,說什么也沒有用。”后來的她回憶道。
但回過神來,葉夢雨依舊不想放紙張里的父親離開。
她給四家回收站打電話,懇求他們把那些舊紙還給她,其中一家答應(yīng)了,但過年期間,回收站不上班,她得等兩天。
年初一開始,桐廬下了兩天的雨,葉夢雨心急如焚。她又給回收站打電話,想去把東西找回來,對方說有防雨布,讓她不用擔(dān)心。初三一早,葉夢雨早早到了回收站,她沮喪地發(fā)現(xiàn),防雨布根本沒有用,雨水順著生銹的鐵架滲到父親的書上,報紙都糊成了一團。
她在回收站翻了整整一天,搶救回包括1990年代的日記本等一部分舊作。她本想將整車廢品重新買回來,丈夫不同意,廠房沒了,買回去也沒地方存放,也就作罷。但她依舊不甘心,第二天,她又去回收站翻了一天,第三天她再打電話,回收站告訴她:別來了,已經(jīng)全部賣掉了。
葉夢雨在回收站翻找父親舊作
在其他回收站里,葉夢雨遭遇了類似的經(jīng)歷。她在廠房和幾家回收站來回找了近一個月,依舊有部分詩稿沒有找回來。
她無比后悔,想著若是能多交半年房租就好了,又懊惱于沒把整車廢品買回去,“如果是我死掉了,爸爸一定會留下我全部的東西。但現(xiàn)在我連爸爸最重要的東西都沒有保存好。”只是人生沒有如果,后來葉夢雨也跟自己和解了,“也許爸爸的詩,在被寫下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使命,那就是表達。”
也是在廢紙堆中,葉夢雨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父親。
她看到年僅13歲的葉小平,名列前茅的優(yōu)秀學(xué)生被迫輟學(xué),拿起了鐮刀農(nóng)具。
他經(jīng)常要摸黑起床,插秧、割稻、砍柴、犁田,同學(xué)們升入中學(xué)時,他也成為了能拿全勞力工分的標準農(nóng)民。凌晨3點,他就要挑著自家種的桃子,坐船去杭州售賣。
他在自傳里寫過凄苦:“沒有光明,沒有導(dǎo)師,沒有前途……”但在杭州,他偶然看到一本《世界文學(xué)》,扉頁上寫著一段話:“生活對我最大的報答,就是我至今還活著。”于是他又抖擻起精神來。
葉小平描述早年農(nóng)民生活的手稿
1974年,葉小平用自己僅存的4毛錢買了高爾基三部曲的連環(huán)畫。書中,命名日那天,日哈列夫如此評價13歲的阿廖沙:“你對萬事從不背過臉去,總是面向一切,這樣很好。”
“面向一切”從此成為葉小平的座右銘,這時的他開始認真生活,將看到的一切訴諸紙筆。
他開始寫詩,偶爾畫畫,內(nèi)容平實無比,都是眼中看到的風(fēng)景。路上看到了一位老奶奶,他寫:“你沉重的腳印還在聲明/沒有絲毫的哀鳴/你對生活充滿了憧憬”;看到一個小女孩牽著弟弟,他也寫。
他同時在詩中寫自己。拔秧時他寫:“我愿永遠是個農(nóng)民/我寧愿讓太陽/把我烤成褐色的泥”;打石時他也寫:“我曾是一個石匠/沉重的鐵錘扛在肩上/從清晨掄到黃昏/眼鼻充滿了硝煙/耳畔塞滿了叮當(dāng)”。
他似乎也與苦難握手言和,當(dāng)然這也要歸因于文學(xué)的力量。他在詩中給自己頒發(fā)了研究生學(xué)位,稻叢是他的答辯論文,葬禮便是畢業(yè)典禮。
葉小平手稿
但他并沒有因此就放棄讀書。1978年,他自學(xué)通過了全國高中中專考試。1981年,他考進桐廬工藝美術(shù)廠,成為一名彩繪工人。
1982年,他開始在電大自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那時他工作已十分忙碌,但就算出差,他也要拜托同學(xué)將當(dāng)天課程用錄音機錄下,用以回家自學(xué)。他在詩中寫:“我在泥濘的路上/向夜校奔跑/不肯再缺一節(jié)課呵/我已經(jīng)整整十年遲到”。
標準的農(nóng)民之后,葉小平又成為了標準的工人。
他在廠里做過宣傳工作,當(dāng)過倉庫保管員、圖書保管員、供銷科長、政校教師……他對工作向來不挑剔,無論什么崗位都做得十分起勁,多次被評為先進生產(chǎn)工作者。于是在1985年,年僅29歲的他被推選為副廠長,9月份,成為廠長。
當(dāng)然,這只是葉小平筆下的自己,那個還沒有遇到葉夢雨的他。
時年26歲的葉小平
這些文字中,他將苦痛輕描淡寫,成就也顯得輕而易舉,但現(xiàn)實往往要復(fù)雜許多。葉夢雨同樣找到了早年關(guān)于父親的報道,零星的碎片填補了青年葉小平的人生拼圖。
1987年《杭州日報》刊登的《冷卻仕利熱事業(yè)》一文,寫了葉小平坎坷的升職路。1984年,原廠長病退后,葉小平因出類拔萃的工作成績,被推舉為廠長,但他婉拒了,還推薦了另一位新同事,自己當(dāng)他的副手。奈何新廠長能力不足,生產(chǎn)任務(wù)完不成,工人福利一縮再縮,葉小平這才坐不住了,寫下一篇《桐廬工藝美術(shù)廠的現(xiàn)狀及擺脫被動局面的設(shè)想》,又自薦擔(dān)任廠長。三個月后,廠里的產(chǎn)值、利潤就翻了一番半。
當(dāng)了廠長后,葉小平依舊住在6平方米的斗室里,直到一年半后,工人住房情況不再緊張,他才搬到一間23平方米的房間,這也是他的婚房。有外地業(yè)務(wù)人員來找廠長,辦公室里是找不到人的,廠房里正在鋸木頭的糙男人才是他。
哪怕已經(jīng)成為管理者,葉小平最敬佩的還是一線工人。這當(dāng)然不是泛泛而談的空話,無數(shù)篇詩歌都能為他作證:
你看酒桌上
觥籌交錯,高談闊論
但如果你見過凌晨安靜的車間
工人師傅們都在聚精會神地做手上的活
誰又才是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
在廠里工作的葉小平
這與葉夢雨印象中的那個父親又重合了起來。
那是將勞動者看得至高無上的葉小平。2000年,工廠改制,縣廣播站、總工會都對葉小平發(fā)出邀請,還有個管理輕工業(yè)的公務(wù)員崗位,葉小平都拒絕了。
44歲的葉小平在桐廬辦起自己的工廠,將原本面臨失業(yè)的工人們召集回來。在他留下的剪報上,他寫下一句話:中國人的勤勞,應(yīng)該過上最好的生活。
葉小平留下的字稿
葉夢雨的記憶中,父親總是忙碌。他通常凌晨五點就到廠里,把車間和辦公室都打掃一遍,燒好開水,遇到趕工交貨的時候,甚至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他始終堅信,勤勞就能致富。
只是玩具行業(yè)競爭太大,工人越走越多,最后常駐工人只剩下5人,一旦有訂單需要趕貨,葉小平就要去聯(lián)絡(luò)村里的生產(chǎn)點。
辦廠20年,他沒有自己的廠房,工廠歷經(jīng)三次搬遷。他的合作伙伴也因利潤微薄與他分道揚鑣,很多人都勸他不要再辦廠,葉小平把這些人都記在日記本中——“戴陸洲關(guān)于我這把年紀不要辦廠的言論……”。
葉小平留下的字稿
但事業(yè)心的另一端,是他對自己生命的殘酷對待。2019年,葉小平突然大口吐血,在醫(yī)院做了胃全切手術(shù)。出院沒多久,他又到廠里搬貨,葉夢雨氣得和他大吵一架。
2020年,葉小平在日記里寫下未來:想寫詩,想寫紀實小說,想寫書法,想建一個農(nóng)場,最后,還想辦廠。
葉小平留下的字稿
生命的最后一個月,病床上的葉小平還在收郵件,記掛著給客戶打樣,囑咐妻子記得交房租,“人在工廠就要在”。
后來葉小平走了,工廠也沒了。一個法國客戶找過來,提到葉小平與他合作多年,制作滑雪頭盔上的小飾品,由于利潤太低,葉小平去世后,法國人再找不到接手的工廠。
2022年,仍在帶病工作的葉小平
2023年,葉夢雨與母親搬進了剛裝修好的新家。
她將父親歷年的日記本整理好,安放在臥室的書柜里,拉上書柜門,就能抵擋北京的沙塵空氣,父親也能陪她更久一些。
干凈舒適的新家里,她和過往的葉小平繼續(xù)會面。
葉夢雨在整理父親文稿
1989年開始,葉小平筆下多了個叫葉容的小女孩。
2月22日,他寫下長詩《我、我的妻子和女兒》,在詩中寫盡他對新生命到來的喜悅與期冀。五天后,旁邊病床上有人在贊美新出生的男孩,葉小平心里不忿,寫下一段:“實際我的目光/看著我的女兒/心里在想/憑我女兒這降生五天/就有那沉思的模樣/將來一定會很有毅力”。
7月13日,他抱著容容出門遛彎,容容對著路人笑,葉小平為她寫了首詩;8月19日,容容因打卡介苗發(fā)熱,葉小平心疼無比:“容容啊/你的哭聲/使夜的寧靜破裂/你的腳心和手心/那么發(fā)燙/而你的哭聲啊/揪著我們的心”。
葉小平筆下的容容(部分)
葉小平有記日記的習(xí)慣,將每天的工作、飲食和所思所得全部分門別類記在本子上。而葉小平的每一頁日記里,都有專屬葉容的部分。
葉容能辨認自己的家了:“帶容容到交通大廈去玩了。她很高興。回來時看到我家的燈光,問她,是我們的家嗎?是點點頭,她會點起頭來,真伶俐!”
他帶葉容去公園玩:“早晨第一次帶容坐自行車坐凳,坐自行車龍頭上,她十分自在,到江濱公園看了人們在練拳、練舞,看船民們在漁船上收網(wǎng),她看什么都那么專注、認真,觀察、思索似的。”
因為父母工作,葉容在鄉(xiāng)下外婆家長大,葉小平記錄著葉容的鄉(xiāng)村日常:“她膽子很大,手敢去摸狗的頭和狗的身上,一點也不怕,還十分高興。”
他也愧疚自己工作繁忙,沒辦法多陪葉容:“容容是那么伶俐可愛,遺憾的只是我當(dāng)個什么廠長,卻是那么忙,只帶了容容1個半小時。”
還有葉容生病初愈后:“葉容好,又笑了,我是多么高興呢!”
葉小平日記中有關(guān)葉容的部分(節(jié)選)
正式讀書后,葉容改名為葉夢雨。
夢雨讀小學(xué)一年級時,葉小平在給老師的信里寫:“我們家長常常想,管教太嚴,容易給孩子造成比較拘謹?shù)男愿瘢钆掠绊懞⒆幼杂上胂蟮哪芰Γ斐纱舭澹蚨@得比較隨和一些,所以平時孩子有些任性。”話里話外,疼愛中又有些自豪。
葉小平每次出差,都會幫葉夢雨買些書帶回來。他崇敬刻苦勤奮的女性,林徽因、蕭紅、張純?nèi)绲膫饔洠假I來和女兒一起讀,讀了很多遍。他告訴夢雨:“學(xué)習(xí)使你會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他又買來日記本,哄著夢雨堅持寫日記,囑咐她要養(yǎng)成記日記的習(xí)慣,每年還要寫一個總結(jié)。如果當(dāng)天生病了或者實在犯懶不想寫,就由她口述,葉小平代筆記錄下來。
他告訴女兒,世界史是人的歷史,寫下日記,就意味著有了自己的歷史。
葉夢雨愛吃冰棍
葉小平也將冰棍紙洗凈保存了下來
葉夢雨一頁頁翻閱著,仿佛透過父親的眼睛,看到了一本父與女的歷史,以及一部以自己為主角的成長紀錄片,掌鏡的人為成長的每一幕都做了愛的旁白。
2005年,葉夢雨讀完高一的暑假,在父親的工廠里幫忙貼標簽。
晚上,一家人回到桐廬縣城的房子里,母親李亞萍照常忙著自己的事,葉夢雨看一部韓國電影,葉小平打開了瓶冰啤酒,佐以一篇《南方周末》,然后,他寫了一首小詩,結(jié)尾是:
時間不可以存留
思想會轉(zhuǎn)瞬即逝
寫下的文字卻可以見證
若干年后看到,恍如昨日
葉小平與童年葉夢雨
回頭看,那個廢棄廠房,也是一個考古現(xiàn)場。葉夢雨從中發(fā)掘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父親,以及她忽視已久卻濃厚的愛。
2006年,葉夢雨備戰(zhàn)高考,一門心思撲在學(xué)習(xí)上。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父親在寫自己的日記之余,專門為她寫了一本高考日記,記錄著她每天的學(xué)習(xí)情況、日常飲食、情緒狀態(tài)。
高三剛開始時,她自認為關(guān)系很好的同桌突然申請換座位,要求和她分開。她難以置信,又一直強忍情緒,直到晚上父親詢問時,才忍不住大哭出聲。
在這天的高考日記中,葉小平工工整整寫下整件事的經(jīng)過,“爸爸媽媽非常理解自己的女兒,永遠是女兒的堅強后盾,精神支柱”。
葉小平記錄的高考日記
直到次年1月份,他始終在觀察夢雨的情緒
2007年,葉夢雨高考失利,在家崩潰大哭,于是父親給她念了一首詩:
我是一只蝸牛,生活在陰暗的角落
人們從不理睬地從我面前經(jīng)過
但是我呀,有不被理睬的快樂
高考后的夏天,葉夢雨咀嚼著父親送給她的這篇小詩,慢慢重振精神。16年后,她在父親的文稿中發(fā)現(xiàn),29歲的葉小平就曾抄寫過這首詩,或許那時,這首詩也給了他很大的力量。
左為2007年葉小平手抄
右為1985年手抄版
9月份,葉夢雨進入大學(xué)校園,葉小平給她發(fā)來短信:“葉子要強有力!”她隔段時間就和家里通話,有時會發(fā)短信訴說自己的煩惱,父親就一一給她回應(yīng)。
但她不知道的是,由于手機內(nèi)存有限,父親擔(dān)心這些對話記錄會被刪除,就一字一句、一筆一畫抄在了自己的日記本中,甚至詳細到發(fā)送時間。
很多葉夢雨本人都忘了的對話,父親都替她記得。
葉小平記錄的父女兩人短信對話
2011年,葉小平給夢雨打電話沒打通,發(fā)短信也沒有回復(fù),葉小平一直惦記著,直到得知夢雨在考試。
他在當(dāng)天的日記里寫:“今晚電話中,葉子情緒很好,我也放心了。”
記憶中,父親說過很多次“我就怕你不開心”,夢雨一直以為是句安慰的話,看了日記才知道。父親其實在每個與她通話的時刻,都在暗暗觀察著她的心情。
葉小平在日記里寫下葉夢雨的情緒
葉夢雨出國留學(xué)后,惦念的線扯得更加遙遠。
她時不時會收到父親轉(zhuǎn)寄過來的包裹,除了日常物品外,還會夾雜一些父親的讀書筆記,摘抄的詩,以及他在電大讀書時的課堂作業(yè)。
其中還有一篇屈原的《橘頌》,楚國詩人借橘子抒發(fā)自己的愛國情感,葉小平也以此言志,囑咐女兒身處異國他鄉(xiāng)也要堅守初心。
葉夢雨留學(xué)時,父親給她寄的包裹和信件
葉夢雨將父親的信件貼在了書桌墻上
回北京工作后,葉夢雨和父親的交流逐漸變少,每次通話父親都和她侃侃而談國際形勢,“說家長里短的話和媽媽說”。
那時的葉夢雨有些沮喪,以為父親并不關(guān)心她具體的生活,直到看到父親的日記,才發(fā)現(xiàn)他將自己和媽媽說的“家長里短”都記了下來。
某天,父親來北京看過她,回家后在日記本里寫下夢雨的工作單位,在哪個辦公室、哪個工位都寫下來,還畫了一張路線圖。2019年的日記里,他寫道:“葉子(在北京)沒有像樣的新房,我這種父親也算是窩囊的了!要盡力去做!”
2022年,她有幾天沒跟父親聯(lián)系,父親的日記里則寫著:“夢雨未有聯(lián)系,但心中惦念著。”
葉小平日記中與葉夢雨買房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從某些方面來說,正是這些文字的存在,矯正了葉夢雨心中父親的形象,留下了一個更加真實的葉小平。
她一直以為父親是固執(zhí)的。她和父親說過很多次戒煙,但父親總是不戒,說多了也會不耐煩。在整理文稿時,她卻發(fā)現(xiàn)父親寫過很多張告誡自己要戒煙的卡片。那個看似無所不能的父親,其實也有自己的弱點。
葉小平寫下的戒煙卡
她一直知道父親是喜歡詩歌的。每次讀到喜歡的詩歌,他都會抑揚頓挫地念出聲,大笑一聲:“哇!——寫得真是好啊。”父親在那一刻亮起的眼睛,還印在她如今的腦海里。
她也一直以為父親是積極向上、無所不能的。有時她回家累得癱在沙發(fā)上,父親看到后就說:“不要一進門就唉聲嘆氣的,你看爸爸什么時候都是高高興興、精神飽滿的。”
直到父親去世后,在文字里,她看到詩歌之于父親的意義,看到父親的精神信仰,同時也看到了他的柔軟、他的悲觀、他的脆弱和他的無奈,原來都被他藏在了文字里。但在她終于讀懂父親的時候,她卻永遠失去了父親。
遺憾,她終于提到這個詞語。
葉小平留下的一首小詩
葉小平某篇日記里,洋洋灑灑寫著小容容吃甘蔗,由于擔(dān)心皮渣損傷幼牙,他就用手去將皮渣摳出來。父親住院后,葉夢雨也給他買過甘蔗,卻沒有想過甘蔗渣也會卡在父親的假牙里。
葉小平熱愛分享詩,但同好者寥寥,女兒就成了他分享頻率最高的人。但有時工作太忙太累,葉夢雨也就忽視了這些詩歌。某天她去了音樂節(jié),那天父親的日記寫到,想給夢雨分享一首詩,擔(dān)心她不感興趣,最終沒有發(fā)送。
“我現(xiàn)在特別想知道是哪一首詩,想和爸爸再討論討論。”她說,“爸爸那么用心觀察我的情緒,耐心開解我的每一點困惑,我卻一點也沒有像爸爸關(guān)心我一樣關(guān)心爸爸。現(xiàn)在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好在,還有這些文字留了下來,她還可以和父親的回憶繼續(xù)創(chuàng)作新的回憶。正如史鐵生在病中所寫的那樣:唯有文字能擔(dān)當(dāng)此任,宣告生命曾經(jīng)在場。
葉夢雨與葉小平
在廠房的廢紙堆里,葉夢雨找到了最后一頁草稿紙。那是篇還沒來得及寫完的文章,題目叫《我想握著你的手》。
“夢雨,我的女兒,
十九年前,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在浙江桐廬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你來到人世間,你脫離母體來到人世,我輕輕地呵護在胸前,我輕輕地握著你的手……
我想握著你的手,告訴你,生活就是在不斷地得到和失去中奮進。”
葉夢雨發(fā)現(xiàn)的最后一頁文稿
*圖片來源于受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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