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奇帆 重慶市原市長

以下觀點整理自黃奇帆在CMF2025年中期論壇（總第69期）上的發言

本文字數：6268字

閱讀時間：15分鐘

“十五五”期間，中國經濟進入到全力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的階段。從增量來看，需要重點發展中央提出的十五個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從存量來看，基于現有的工業制造業存量體系，應著力推進綠色低碳化及數字智能化的發展，依托綠色低碳與數字智能技術賦能現有的生產體系。在服務業方面，應重點抓好生產性服務業。

一、生產性服務業的整體框架

生產性服務業是促進制造業技術進步、提升制造業生產效率的關鍵環節。它貫穿制造業上游、中游和下游，覆蓋產業鏈的全過程。生產性服務業也是知識密集、人才密集以及資本收益型產業。因此，加大對生產性服務業的投入，有助于在發展過程中減少對資源要素、藍領勞動力以及貨幣的過度依賴，進一步推動中國經濟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

生產性服務業包括10個大類、35個中類和170多個小類。其中，10個大類分別是：

第一，產業鏈上的科研創新，圍繞重大產品產業鏈開展的產品開發、部件開發、工具開發及底層技術開發等各個環節的研究開發；

第二，產業鏈上的各種軟件研發設計，包括為全社會服務的操作系統、生產制造環節的工業控制軟件、供應鏈管理環節的管理軟件、產品設計與研發環節的工具軟件、數據分析與決策支持的工具軟件、基礎技術支持層的平臺系統軟件、跨領域協同的工具軟件、各行業的專用軟件的開發應用等；

第三，產業鏈上的檢驗檢測及市場準入，供應商準入、產品檢驗、檢測、認證、市場準入的選擇，以及對各種零部件質量的檢驗檢測是現代工業生產過程中的重要一環；

第四，產業鏈上的物流配送，圍繞產業鏈提供物流配套、交通運輸及各類倉儲進行的高效率、低成本、無縫銜接的服務等；

第五，產業鏈上的金融，包括租賃、融資、貸款、抵押、保險、股票上市等服務，以及產業鏈中企業之間跨日、跨地區的資金結算、清算活動；

第六，產業鏈上的生態環保、綠色服務，包括運用科學的方法和工具，對企業的生產活動進行全面的環境影響評估，準確識別關鍵環境影響因素，并提出有針對性的優化措施；結合行業領先的實踐和技術，為企業提供定制化的清潔生產解決方案，在提升生產效率的同時，顯著降低環境污染等服務；

第七，產業鏈上的數字化賦能，即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區塊鏈、互聯網對傳統產業的賦能；包括工業品制造過程自動化，企業內部的管理信息系統（MIS）、企業的資源規劃系統（ERP）以及跨地區的電子商務（BToB、BToC）和產業互聯網發展推進；

第八，產業鏈上的貿易批發、零售及售后服務，包括通過供應鏈的數字化將線上線下融為一體，利用大數據分析技術準確預測市場需求，通過多渠道的分銷策略拓寬銷售渠道，售后服務通過迭代升級使客戶跟企業長期掛鉤等；

第九，產業鏈上品牌專利的保護和推廣營銷，品牌專利保護包括專利檢索與分析、專利申請與代理、專利布局與規劃、專利監測與預警、專利爭議解決等服務，品牌推廣營銷包括品牌定位與策略咨詢、數字營銷與社交媒體管理、公關活動與事件營銷、市場調研與消費者行為分析、創新設計與視覺傳達、營銷效果評估與優化等服務；

第十，產業鏈上的各種服務外包，包括律師服務、會計服務、人力資源服務、咨詢服務、技術服務、各種需求分析與評估、供應商選擇、市場營銷、合同談判、服務監督與管理、績效評估、風險管理、教育培訓等。

二、生產性服務業的戰略意義

生產性服務業不僅是新質生產力發展的溫床和土壤，而且它自帶光環，其本身就是新質生產力。生產性服務業是GDP最大板塊的增長極，是催生“獨角獸”企業的動力源泉，是提升服務貿易競爭力的堅實基礎，是提高終端產品附加值的靈魂，也是提高一個國家全要素生產率的重要基礎。

首先，生產性服務業是一個國家、一個地區、一個城市GDP最大板塊的增長極。以美國為例，1950年工業（制造業和采掘業等非制造業）占GDP比重為50%，農業占比10%，服務業占比40%，其中生活性服務業約為30%，生產性服務業為10%。去年，美國GDP已達29萬億美元，工業占比降至18%，農業下降至2%，一、二產業合計僅占20%，服務業占比高達80%，其中生活性服務業依然維持在30%的比例，總量已大幅增長至接近8萬多億美元，生產性服務業的比重則從1950年的10%提高至如今的50%，成為GDP真正的“增長極”。歐盟27個成員國的生產性服務業也是GDP占比最大的板塊，達到40%左右。近年來，我國生產性服務業快速發展，1980年占GDP比重僅為10%左右，去年已提升至31%。因此，在現代經濟體系中，生產性服務業是增長速度最快、貢獻最顯著的板塊。

其次，生產性服務業是推動高質量制造和科技創新的重要力量，是催生“獨角獸”企業的動力源泉。生產性服務業是獨角獸企業聚集區，以美國為例，其資本市場的總市值目前約為70萬億美元，其中獨角獸企業市值占比達30%，約為20萬億美元。在這20萬億美元中，有7家具有特殊性質的超大型獨角獸企業，每家市值從1萬億到3萬億美元不等，合計達15萬億美元。這7家企業都是高科技公司，并不直接從事制造活動。例如，蘋果公司每年生產約兩億部手機，但其平均市值已超過2萬億美元。蘋果的商業模式是典型的生產性服務業模式，在全產業鏈的十大類生產性服務環節中，作為產業鏈的鏈頭企業，蘋果擁有關鍵專利和服務環節的主導權，制造環節則由分布在中國、印度等國家的企業進行完成。蘋果自身不直接從事制造，但掌握著制造業的龍頭地位和鏈頭環節，獲取了產業鏈超過三分之二的利潤。微軟的商業模式也是如此，不直接從事制造，筆記本電腦由其他企業代工，但仍然主導設計、銷售與售后服務環節。高通、英偉達等公司在芯片領域也采取類似模式，掌控芯片產業鏈的關鍵環節，而具體制造則由臺積電等企業承擔。

我國的華為公司也是典型代表之一，其所有產品系列——手機、筆記本電腦、通信基站、5G基站、服務器與路由器，以及新能源與智能駕駛汽車等，全部通過委托代工企業或合資企業完成制造。華為自身則專注于十大類生產性服務業的整體運作。因此，華為也是生產性服務業中典型的產業鏈鏈頭企業，其提供的服務全部圍繞制造品展開，最終由華為完成產品銷售。

再次，生產性服務業是提升服務貿易競爭力的堅實基礎。當前歐美地區的服務貿易高度發達，全球服務貿易占全球貿易總量的比重為25%，其中歐美地區占比達30%至40%。在此背景下，我們應思考如何有效推動服務貿易發展。服務業可分為生產性服務業與生活性服務業，目前我國整體服務貿易相對薄弱，僅占全部貿易總量的12%，其中進口的主要為生產性服務業，而出口的則以生活性服務業為主，如旅游接待等。生產性服務業多屬于知識、人才、資本密集型等具有高附加值的服務類型。因此，生產性服務業的發展將有力推動我國服務貿易的全面提升。

此外，生產性服務業是提高終端產品附加值的靈魂，從而提升整體產業利潤率。無論是用于生產的高端裝備，還是日常生活中的高端消費品，附加值較高的終端產品往往都包含了大量的生產性服務價值。例如，一部手機內部可能包含上千個零部件，其物理部件總價值約為3000元，但整機售價卻達到6000元，差額主要來源于看不見的軟件、專利技術、芯片內部程序等各類知識產權和服務。這些生產性服務內容嵌入硬件系統中，極大提升了終端產品的附加值。因此，生產效率和效益的提升與生產性服務業的發展水平密切相關。

最后，生產性服務業是提高一個國家全要素生產率的重要基礎。當前全要素生產率主要強調知識投入、人才投入以及創新成果產出，而傳統的生產模式更多依賴資源、資金與勞動力的投入。生產性服務業的優勢在于能夠有效規避對上述三類傳統要素的過度依賴，推動新質生產力的發展。

三、我國生產性服務業發展狀況及其薄弱環節

從現實情況來看，目前發達國家GDP增長中約有40%至50%來源于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而我國僅為20%至30%。盡管中國式現代化產業體系已取得諸多成就，但在生產性服務業方面仍存在明顯短板，占GDP比重僅為27%至30%，遠低于歐美國家40%至50%的水平。

在貿易方面，我國服務貿易在全部貿易中的比重為12%，低于歐美國家30%至40%的水平，也低于全球平均25%的水平。因此，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明確指出，推動貨物貿易優化升級，創新服務貿易發展機制，發展數字貿易，加快建設貿易強國。推動中國從貿易大國邁向貿易強國的關鍵在于彌補服務貿易的短板。為此，我國每年在北京舉辦中國國際服務貿易交易會，體現出對服務貿易的高度重視。

在投入產出方面，我國工業制造業的利潤率近年來始終維持在7%左右，而全球制造業的平均水平約為10%，歐美發達國家已經達到10%至15%。整體來看，我國產業體系和就業結構的短板也在于生產性服務業。

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提升我國生產性服務業水平，“十一五”規劃中已有專門論述；“十二五”時期，中央出臺《中國制造2025》戰略文件時，同步發布了關于發展生產性服務業的相關配套文件；黨的二十大報告及二十屆三中全會文件中均有關于生產性服務業的論述。因此，在“十五五”期間，必須高度重視生產性服務業，它不僅是GDP的重要增長極，也是我國實現高質量發展的核心支撐。

從整體上看，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我國的經濟發展，生產性服務業得到了巨大的發展，占GDP的比重從上世紀80年代的10%上升到新世紀的20%，現在的30%，十大生產性服務業全面發展。尤其是科研的投入從1990年只占GDP的0.3%上升到目前的2.5%。但是從現實情況來看，我國的生產性服務業還存在著五個方面的薄弱環節：一是GDP的占比相對發達國家還比較低，二是本市場中獨角獸占比還比較低；三是服務貿易占整體貿易的比重還比較低；四是工業制造業產值利潤率還比較低；五是全要素生產率還比較低。

四、生產性服務業的重要載體

生產性服務業的發展要依靠企業主體的實踐與創新。所以，我們要重點培育和發展與生產性服務業密切相關的五類企業。

第一類是中小企業。目前我國擁有超過5000萬家中小企業，即使其中的一小部分專注于十大類生產性服務業的某一領域，也將形成一個龐大且具有專業性的產業群體。這些企業是專精特新企業，專注于如物流、配售、貿易批發、金融租賃、檢驗檢測等細分領域，是推動生產性服務業發展的重要基礎力量。

第二類是專注于生產性服務業領域的世界500強企業。例如，新加坡的普洛斯是一家專門從事物流服務、規模達數百億的企業；法國的施耐德電氣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主攻電器制造，現在已轉變為專注提供綠色低碳服務和數字化轉型服務的企業，這種從制造業向服務業轉型的路徑為我們提供了重要借鑒。

第三類是一手抓生產性服務業、一手抓制造業的大型企業集團。這類企業既涵蓋研究開發、物流配送、售后服務等生產性服務業，同時也是大規模的制造業企業，例如中石油、中石化、格力、海爾等。

第四類是生產性服務業的鏈頭企業。類似蘋果、華為、微軟等，以產業技術先進、市場需求巨大的世界級工業產品為核心，統籌其上下游產業鏈中的十大類生產性服務業，并將產品制造環節交由代工企業完成。

第五類是產業互聯網企業。產業互聯網呈現“1+10”的產業體系結構，其中“1”指制造業本體，包括上中下游的制造環節，即處于“微笑曲線”底部的制造環節；圍繞該制造環節，整合十大生產性服務業，形成完整的產業鏈生態，通過互聯網平臺實現資源的優化配置和高效協同。通過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物聯網、移動通信等技術，覆蓋“1+10”結構的全部環節，形成一個以“以銷定產”“以新打舊”“以快制慢”為特點的、具有生命力的產業互聯網平臺。

總而言之，若能充分發揮中小企業、大型企業、鏈頭企業及產業互聯網平臺的作用，加上政府部門眾多從事專業服務的機構配合推進，便可在這五大服務體系的共同驅動下，實現我國生產性服務業的快速發展。若“十五五”至“十六五”期間，生產性服務業占GDP的比重從目前的27%-30%提升至35%，整體產業結構將會變得更加合理。

文章僅作為學術交流，不代表CMF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