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紹興府的冬天,濕冷像無數細小的針,能扎透最厚的棉襖,鉆進人的骨頭縫里。永穆陵西北角那間漏風的土坯房里,仇娘子正就著一豆如螢的油燈搓草繩。草梗粗礪,很快把她凍得通紅的手指磨出了血口子。
她舔了舔裂口,咸腥味混著草汁的澀,是窮日子里最熟悉的滋味。油燈的火苗被門縫里鉆進來的風扯得東倒西歪,墻上那個佝僂的影子也跟著劇烈搖晃,像隨時要被黑暗吞沒。
“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從房梁深處傳來。仇娘子搓繩的手猛地一頓。又是這聲音。自打爺爺仇老根十年前咽了氣,這破屋子的房梁每到深夜寒風最緊時,總要這樣呻吟幾聲。
爺爺說,那是二十一年前那個地獄般的夜晚,元兵和妖僧楊璉真伽盜掘永穆陵時,連地皮都在慘叫,這聲音就永遠留在了守陵人的屋檐下,滲進了每一塊土坯里。
仇娘子放下草繩,疲憊地揉著刺痛的太陽穴。閉上眼,爺爺那張溝壑縱橫、永遠帶著驚懼的臉又在黑暗中浮現出來。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她細瘦的胳膊,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囡囡…記住…官家…官家的頭…叫他們…砍了去…做了…做了酒碗啊!” 每一次回憶,都像把鈍刀子重新割進心里。那場大禍發生時,爹娘剛死,她不過是個裹在襁褓里的嬰孩,被爺爺死死捂在懷里,蜷縮在守陵人小屋的柴堆下,躲過了元兵的屠刀和妖僧的搜捕。
可爺爺眼睛里的地獄,卻從此烙進了她小小的魂靈里。火光,慘叫,倒懸滴瀝著水銀的尸身,還有那柄映著血與火的彎刀劈下的寒光——爺爺一遍遍的囈語,成了她童年揮之不去的噩夢底色。
“仇娘子!仇娘子在屋里頭不?” 粗嘎的喊聲和著拍門板的巨響,把仇娘子從冰冷的回憶里拽了出來。她心頭一緊,聽出是里正趙扒皮那狗腿子趙三的聲音。
門被毫不客氣地推開,一股夾著雪沫的寒氣猛撲進來。趙三縮著脖子,揣著手,三角眼往屋里一掃,落在仇娘子那張清瘦卻難掩眉宇間幾分硬氣的臉上,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喲,搓繩呢?手都凍裂了吧?嘖嘖,可憐見的。跟你說個事,里正爺發話了,過了年開春,永穆陵這片風水寶地,要起新窯,燒磚!這可是頂頂要緊的差事,宮里都等著用呢!”
仇娘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屋外的朔風還要冷上十分。她猛地站起來,帶倒了身后的破凳子:“你說什么?起窯?在陵園邊上?趙三,你睜開眼看看!這是永穆陵!埋著大宋官家的地方!驚擾了陵寢,你們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大宋官家?”趙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掏了掏耳朵,“仇娘子,你莫不是還活在二十幾年前?醒醒吧!大宋早亡啦!骨頭渣子都涼透嘍!如今是大元朝的天下了!永穆陵?哼,連墳頭都快平了!也就你這死心眼,還守著這堆破石頭爛土!
里正爺說了,這是上頭的命令! 識相的,趁早收拾你那點破爛搬走,還能得倆安置錢。不然……”他三角眼里射出狠毒的光,“窯火可不長眼睛!到時候連你這破屋帶人,一并燒了干凈!”
趙三撂下狠話,又踹了一腳那吱呀作響的破門,揚長而去。寒風裹著雪沫子灌進來,油燈的火苗掙扎了幾下,終于徹底熄滅。屋里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仇娘子僵立在原地,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的銹味。黑暗中,爺爺臨終前那雙充滿恐懼和憤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耳畔又響起了那夜永穆陵傳來的、穿透了二十一年光陰的凄厲慘叫。
“不能搬…” 仇娘子對著無邊的黑暗,一字一頓,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爺爺,爹,娘…你們看著,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塊埋著官家、也埋著你們的地上!”
2
開春的泥土帶著一種濕潤的腥氣,被沉重的腳步反復踩踏,變成一片令人絕望的泥濘。永穆陵殘破的神道上,此刻成了喧囂的戰場。幾十個從附近征發來的民夫,在監工元兵皮鞭的呼哨聲和粗野的呵斥下,如同沉默的牲口,揮動著鋤頭鐵鍬。
他們挖掘著陵園外圍的土地,砍伐著那些守護了陵墓幾十年的松柏。粗壯的樹木轟然倒下,激起一片塵土,露出后面傾頹的石人石馬,它們空洞的眼窩茫然地對著天空。
“快!快!你們這些南蠻子,沒吃飯嗎?”一個穿著半舊皮甲、滿臉橫肉的元人監工,揮舞著鞭子,狠狠抽在一個動作稍慢的老農背上。老農悶哼一聲,背上破舊的棉襖裂開一道口子,滲出血痕。他踉蹌了一下,又死死咬住牙,掄起了鋤頭。
仇娘子遠遠地站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彎月似的血痕。她不能靠近,趙扒皮早就警告過,敢靠近工地半步,就打斷她的腿。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象征帝王威儀的最后一點遮攔,被粗暴地撕開。
一棵棵樹倒下,都像砸在她心口。每一鏟土掘起,都像挖在她祖墳上。爺爺說過,當年楊璉真伽那妖僧,就是這樣帶著人,在同樣凄冷的夜里,掘開了官家的玄宮……
“仇娘子!你還在這兒杵著干什么?晦氣!” 趙扒皮腆著肚子踱了過來,一身嶄新的綢緞袍子在灰撲撲的工地上格外扎眼。他捻著幾根稀疏的山羊胡,三角眼里滿是算計:
“看看,看看!這才叫改天換地!守著堆死人骨頭能有什么出息?趁早搬走是正經!窯場建起來,燒出貢磚,那是大功德!說不定上頭一高興,還能賞你個輕省差事做做!”
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得意,“實話告訴你,這窯場選址,是我跟達魯花赤老爺遞了話的!永穆陵這地界,土性粘,火頭旺,燒出的磚頭,嘿,保準結實!這可是大功一件!”
仇娘子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燒得她眼前發黑。她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低垂著、帶著愁苦的眼睛,此刻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剜在趙扒皮那張油膩的臉上:“趙扒皮!你就不怕遭報應嗎?官家尸骨未寒,陵寢就在眼前!
你…你拿官家的安息之地燒窯,給韃子蓋宮殿?你還有沒有半點人心?你祖宗在地下,怕是要羞得鉆出棺材板來!” 她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尖利顫抖,在嘈雜的工地上竟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周圍幾個離得近的民夫動作都慢了下來,偷偷抬眼看向這邊,麻木的臉上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波動。
趙扒皮被這突如其來的頂撞和周圍的目光刺得一跳,隨即惱羞成怒,一張胖臉漲成了豬肝色:“放你娘的屁!反了你了!什么官家?早他媽成灰了!老子這是順應天時!是給大伙兒找條活路!你個小賤人懂個屁!” 他揚起肥厚的手掌,帶著風聲就朝仇娘子臉上扇去!
仇娘子沒躲。她甚至往前挺了挺脖子,那雙燃著火焰的眼睛死死瞪著趙扒皮。爺爺的噩夢,爹娘的枉死,二十多年忍饑挨餓、被人戳脊梁骨的守陵日子,還有眼前這陵園被毀的慘狀…所有的屈辱和憤怒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啪!”
脆響的耳光結結實實地落在她臉上。巨大的力道讓她眼前金星亂冒,耳朵里嗡嗡作響,半邊臉頰瞬間麻木,隨即是火辣辣的劇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嚨。她踉蹌著后退兩步,嘴角滲出一縷血絲,但背脊卻挺得筆直,像一株被狂風吹彎卻不肯折斷的蘆葦。
“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她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過每一個人的耳膜,“打死了我,正好埋在這永穆陵邊上!讓官家看看!讓祖宗看看!看看你們這些數典忘祖的畜生,是怎么糟踐自己祖宗的墳頭,去舔韃子的靴底的!”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停下勞作、看過來的民夫,那目光里有痛,有恨,更有一種錐心的悲憫,“你們也聽著!今天他們能掘了官家的墳,明天就能刨了你們祖宗的墓!骨頭燒成灰去砌韃子的墻!你們就甘心嗎?!”
死寂。只有寒風刮過光禿禿樹杈的嗚咽。趙扒皮被她這不要命的架勢和誅心的話噎得臉色青白,一時竟忘了再動手。幾個元兵監工聽不懂漢話,但也被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弄得警惕起來,手按住了腰間的刀柄。
而那些民夫,麻木的臉上終于裂開一絲縫隙,有人低下頭,有人握緊了手中的鋤頭木柄,指節發白。一種壓抑的、無聲的憤怒,如同地底的巖漿,開始在泥濘的土地上緩慢涌動。
3
窯場的輪廓在永穆陵的廢墟上野蠻地生長起來。巨大的土窯如同趴伏在地的怪獸,張著黑洞洞的巨口,貪婪地吞噬著砍伐下來的松柏木料。濃黑的煙柱不分晝夜地從窯口噴涌而出,翻滾著升上天空,將原本清朗的天幕涂抹得污濁不堪。
刺鼻的焦糊味和硫磺味取代了草木的清新,籠罩著整個陵園,熏得人眼睛發酸,喉嚨發緊。那些殘存的石人石馬,身上很快落滿了厚厚的黑灰,變得更加破敗模糊,像一群被遺忘在末日煙塵中的孤魂。
仇娘子的小屋,如同驚濤駭浪中最后一塊頑固的礁石,孤零零地矗立在離窯場不到百步的泥濘坡地上。煙灰無孔不入,糊滿了唯一的破窗,在桌凳、床鋪,甚至她晾曬的野菜干上,都蓋上了厚厚一層。
她咳得更厲害了,劇烈的咳嗽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隱隱作痛,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水缸里的水,打上來不到半天,水面就會浮起一層灰黑的粉末。
她依舊固執地守在這里。每天清晨,當第一縷帶著焦糊味的陽光艱難地穿透窗紙上的灰垢,她都會拖著沉重的步子,繞到小屋后面,對著那片被踩踏得面目全非、如今被窯場工棚占據的封土堆方向,默默地點上三炷細香。
劣質的香頭在污濁的空氣里明滅不定,青煙剛升起就被風吹散,融入漫天黑灰之中。她低垂著頭,嘴唇無聲地翕動,不是祈禱官家保佑——官家自身都難保了,更像是一種絕望的祭奠,祭奠這片被玷污的土地,祭奠她守陵人血脈里最后一點微光。
這天傍晚,窯場方向突然爆發出比往日更加喧囂的吵嚷和怒罵聲,中間夾雜著皮鞭的脆響和凄厲的慘叫。仇娘子心頭一緊,悄悄挪到屋后一棵被煙熏得半枯的老槐樹后,探頭望去。
只見窯口附近圍了一群人,幾個元兵監工正揮舞著皮鞭,沒頭沒腦地抽打著一個倒在地上的身影。旁邊散落著一堆剛剛出窯、還冒著熱氣的青磚,不少已經碎裂。
“……廢物!南蠻豬玀!好好的磚,全叫你砸壞了!” 一個監工用生硬的漢話咆哮著,鞭子雨點般落下,“這點活都干不好!打死你個賠錢貨!”
地上那人蜷縮著,發出痛苦的呻吟,正是前些天挨過鞭子的老農劉老漢。他枯瘦的身體在鞭影下顫抖,背上破爛的棉襖滲出新的血痕。
“不是…不是俺…是那磚…” 劉老漢嘶啞地辯解,聲音微弱。
“還敢狡辯!” 另一個元兵抬腳狠狠踹在他腰上。
“住手!” 一聲壓抑著憤怒的低吼響起。一個身材敦實、名叫鐵牛的年輕漢子猛地推開身前的同伴,大步沖上前,一把抓住了監工再次揚起的鞭梢!他雙目赤紅,額頭青筋暴起,“你們還有完沒完!這窯的火候根本不對!燒出來的磚芯都是酥的!王老爹只是搬的時候碰了一下就碎了!憑什么打人?!”
氣氛瞬間凝固,如同繃緊的弓弦。監工們沒料到這平時沉默得像塊石頭的南蠻子竟敢反抗,愣了一下,隨即暴怒,紛紛拔出腰間的彎刀。
“反了!反了天了!卑賤的南蠻子敢造反!” 為首的監工厲聲吼道,“給我拿下!剁了他的手!”
幾個元兵嗷嗷叫著撲向鐵牛。周圍的民夫們騷動起來,有人下意識地后退,也有人握緊了手中的鐵鍬、扁擔,臉上是恐懼與憤怒交織的復雜表情。鐵牛毫不畏懼,他身材魁梧力氣大,掄起粗壯的胳膊格擋開一個元兵刺來的刀,順勢奪過對方手里的扁擔,橫在身前,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
“鄉親們!這幫畜生根本不拿我們當人看!窯火日夜不停,累死累活,飯都吃不飽!燒壞的磚還要我們的命!橫豎是個死!跟他們拼了!” 鐵牛的吼聲如同炸雷,在污濁的空氣中震蕩。
“拼了!” “跟他們拼了!” 人群里爆發出幾聲壓抑已久的怒吼。幾個年輕氣盛的漢子被點燃了血性,舉起手中的工具,圍攏到鐵牛身邊。但更多的人還在猶豫、退縮,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們的腳。
仇娘子躲在樹后,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趙扒皮從窯場管事房里跑出來,連滾帶爬地,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指揮著幾個打手模樣的漢人幫兇,也抽出了短棍,獰笑著向鐵牛他們逼去。元兵有了幫手,氣焰更盛,刀光閃爍。
眼看一場血腥的沖突就要爆發!民夫們雖然被激起了血性,但赤手空拳如何敵得過鋼刀?鐵牛他們幾個瞬間就會被剁成肉泥!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從人群后面擠了出來。是劉老漢!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撲到劍拔弩張的兩撥人中間,張開雙臂,用他那枯瘦佝僂的身體,死死擋在鐵牛和元兵明晃晃的刀鋒之前!
“別動手!別動手啊!” 他嘶聲哭喊著,老淚縱橫,臉上沾滿了泥土和血污,“鐵牛!聽叔一句!不能硬拼啊!雞蛋碰石頭,白白送死啊!”
劉老漢又轉向那些面目猙獰的元兵和趙扒皮,撲通一聲跪倒在泥濘里,不住地磕頭,“老爺們息怒!息怒啊!是老漢手腳笨,壞了磚!要打要罰沖老漢來!饒了孩子們吧!求求你們了!”
劉老漢卑微到泥土里的哭求,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鐵牛眼中剛剛燃起的火焰。他看著擋在身前的枯瘦背影,為了他們這群后生甘愿承受一切。看著劉老漢的額頭,在冰冷堅硬的泥地上磕出的血痕,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握著扁擔的手劇烈顫抖,終究還是無力地垂了下來。
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如同永穆陵上空那永遠散不去的黑煙,沉沉地壓在所有民夫的心頭。剛剛燃起的反抗火苗,在絕對的力量碾壓和現實的絕望面前,微弱地閃爍了幾下,便徹底熄滅了。
元兵和趙扒皮一伙發出得意而輕蔑的哄笑。鞭子再次落下,這次是抽在跪地磕頭的劉老漢身上。鐵牛和那幾個漢子被幾個打手粗暴地按倒在地,拳打腳踢。沒人再敢上前。
仇娘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讓那聲悲憤的尖叫沖口而出。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只有一種徹骨的寒冷,從腳底蔓延到全身。
她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樹干,身體慢慢滑落,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眼前,是劉老漢在鞭影下顫抖的身影;耳邊,是趙扒皮那公鴨嗓子刺耳的謾罵和元兵囂張的狂笑。
爺爺的話,又一次鬼魅般在腦海中炸響:“官家的頭…做了酒碗…” 原來,被砍了頭,做了酒碗的,何止是官家?他們這些活著的人,命,早就被踩在韃子的靴子底下,碾進這永穆陵的爛泥里,連草芥都不如!
4
秋雨纏綿,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個月,把天地間最后一點暖意都沖刷殆盡。永穆陵所在的這片低洼地,成了巨大的爛泥塘。窯場不得不暫時停工,那些巨大的土窯像沉默的怪獸蹲在雨幕里,煙囪不再冒煙,更添幾分死寂。
但窯場管事房里,卻燈火通明,喧囂更勝往日。元人監工和趙扒皮一伙,正圍著火爐,就著大盆的羊肉和劣質的燒刀子,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粗野的笑罵聲穿透雨幕,遠遠傳來。
仇娘子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薄薄的破棉被根本無法抵御濕冷的侵襲,她渾身發冷,一陣陣打著寒顫,咳得撕心裂肺,肺葉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反復摩擦。
連續的高燒讓她眼前陣陣發黑,渾身骨頭縫里都透著酸痛。米缸早就空了,最后一點糙米昨天就煮了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喝完了。墻角瓦罐里腌的幾根咸菜梗,是她僅存的口糧。
“咳…咳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她蜷縮起身子,痛苦地喘息著,喉嚨里滿是血腥味。昏沉中,爺爺的臉和那倒懸滴瀝水銀的尸體重疊在一起,還有劉老漢跪在泥地里磕頭的樣子,趙扒皮獰笑的嘴臉…各種光怪陸離的影像在眼前旋轉、扭曲。
“吱呀…”一聲輕微的門軸轉動聲,在雨聲的掩蓋下幾乎微不可聞。
仇娘子昏沉的神經猛地一緊!有人!她掙扎著想坐起來,摸向枕邊那根防身的短木棍,但虛弱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一陣眩暈讓她又跌回冰冷的土炕上。
一個濕漉漉的身影,像幽靈般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迅速反手掩上了門。是鐵牛!他渾身被雨水澆透,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他臉上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緊張,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鼓鼓囊囊、同樣被雨水浸透的粗布包袱。
“仇…仇娘子?”鐵牛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喘息,警惕地看了一眼門外,才快步走到炕邊。他看到仇娘子燒得通紅的臉頰和深陷的眼窩,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你…你病得不輕!”
仇娘子喉嚨干得冒火,說不出話,只能虛弱地點點頭,警惕而疑惑地看著他,目光落在他懷里那個包袱上。
鐵牛把包袱輕輕放在炕沿,解開。里面是幾個還帶著體溫、被雨水泡得有些發軟的粗面餅子!食物的香氣,哪怕是最粗糙的面餅香氣,對于此刻饑腸轆轆的仇娘子來說,也如同仙樂。
“快…快吃點!”鐵牛拿起一個餅子,不由分說塞到仇娘子手里,動作帶著不容拒絕的急切,“我從窯場灶房…偷的。”
仇娘子拿著那沉甸甸、帶著鐵牛體溫和雨水濕氣的餅子,愣住了。窯場灶房?那里日夜有元兵和趙扒皮的狗腿子看守!偷東西?被抓住就是個死!
“你…你不要命了?” 她嘶啞著嗓子,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感覺那餅子燙手。
鐵牛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慘然:“命?咱們的命值幾個錢?餓死是死,累死是死,被鞭子抽死也是死!王老爹…王老爹他…”
鐵牛的聲音哽了一下,眼中燃起刻骨的恨意,“前兒個夜里,燒得太厲害…沒熬過去…就…就那么沒了!趙扒皮那畜生,連張破席子都不肯給!就讓人拖出去扔亂葬崗了!”
劉老漢死了?像野狗一樣被扔了?仇娘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竄上來,比這秋雨更冷。她握著餅子的手微微發抖。
“這日子沒法過了!”鐵牛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炕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眼睛赤紅,像要噴出火來,“仇娘子,我知道你守著這地方是為啥!你爺爺是守陵人!這地下埋著大宋的官家!可你看看,你看看現在!官家的墳頭被他們踩在腳下燒窯!我們的命比窯里的磚還不值錢!這口氣,我鐵牛咽不下去了!”
他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我聽到一個信兒!大的!天大的信兒!” 他眼中混合著恐懼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希望,“北邊…北邊出大事了!紅巾軍!聽說過沒?韓山童、劉福通!他們反了!殺韃子!占了好多地方!聽說…聽說領頭的是朱元帥!叫朱元璋!”
朱元璋?仇娘子茫然地搖搖頭,這個名字對她來說無比陌生。
“反了!真的反了!” 鐵牛激動得聲音發顫,“信兒是從一個從北邊逃難過來的老客商嘴里傳出來的,差點被窯上的元兵抓住滅口!他說,紅巾軍打出的旗號是‘驅除胡虜,恢復中華’!要殺光韃子,奪回咱漢人的江山!”
他猛地抓住仇娘子冰冷的手腕,力氣大得讓她生疼,“仇娘子!有盼頭了!天要變了!咱們…咱們不能在這兒等死!不能看著官家的陵寢被這幫畜生糟蹋完了!”
仇娘子被他眼中燃燒的火焰灼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鐵牛死死攥住。紅巾軍?朱元璋?驅除胡虜?這些陌生的詞語像驚雷一樣在她昏沉的腦海中炸響。
殺光韃子?奪回江山?這可能嗎?元兵那么兇悍…但鐵牛眼中的光芒,那是一種瀕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光芒,熾熱得讓她心驚,也讓她死水般的心湖,第一次劇烈地動蕩起來。
5
窯場的煙囪重新噴出滾滾濃煙,比雨前更黑、更濃、更嗆人,像一條條貪婪的黑龍,盤踞在永穆陵的上空。達魯花赤下了嚴令,要將停工期落下的貢磚數量加倍補上。
民夫們被驅趕著,像牲口一樣在泥濘和濃煙里日夜勞作。鞭子的呼嘯聲、監工的呵斥聲、病弱的咳嗽聲,交織成一片人間地獄的哀鳴。
仇娘子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鐵牛塞給她的餅子早已吃完。高燒如同跗骨之蛆,反復折磨著她。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讓她眼前發黑,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震碎。
那幾根咸菜梗也耗盡了,饑餓像無數只冰冷的手,緊緊攥著她的胃,又順著血脈蔓延到全身。她覺得自己像一盞熬干了油的燈,燈芯在寒風中飄搖,隨時都會熄滅。
昏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地獄般的夜晚。火光沖天,映著爺爺慘白的臉。元兵猙獰的面孔在火光中晃動,發出野獸般的嚎叫。那具穿著明黃龍袍的尸體被拖出玄宮,倒懸在樹上,水銀淚珠一滴,一滴,沉重地砸進泥地里,發出令人心悸的“啪嗒”聲。
妖僧楊璉真伽高大的身影,在跳躍的火光中如同地獄魔神,他手中的彎刀高高揚起,刀刃反射著冰冷的月光和跳動的火焰,帶著撕裂一切的死亡氣息,狠狠劈下!
“咔嚓!”骨骼斷裂的脆響,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
仇娘子猛地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淋漓,心臟狂跳得像要沖破胸膛。她劇烈地喘息著,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窯場方向映來的微弱紅光,在墻壁上投下晃動不安的陰影。
“官家…爺爺…” 她無意識地呢喃著,淚水無聲地滾落,混著冷汗,浸濕了冰冷的枕席。一股濃烈的悲憤和絕望,如同永穆陵上空那化不開的黑煙,沉沉地壓在她心頭。她摸索著,從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用粗布仔細包裹的東西。
這是爺爺留下的唯一遺物,一個早已磨得發亮、邊緣都有些破損的銅錢——寶慶元寶。爺爺說,這是當年理宗皇帝登基改元時鑄的錢,是他做守陵人時得到的唯一賞賜。小小的錢幣冰涼,卻似乎還殘留著爺爺掌心的溫度。
她緊緊攥著這枚小小的銅錢,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真實感。鐵牛的話,又一次在耳邊響起:“紅巾軍…殺韃子…驅除胡虜,恢復中華…” 朱元璋…那個名字帶著一種陌生的、粗糲的力量感。
活下去…至少…要活到親眼看看,看看這世道,是不是真的能變!這個念頭,如同灰燼中最后一點火星,微弱地掙扎著。
不是為了官家,不是為了什么大宋江山,只是為了爺爺,為了爹娘,為了像劉老漢一樣被當成草芥踩死的鄉親,為了這永穆陵下被褻瀆的亡魂,為了她自己這被踩進爛泥里、卻始終不肯咽下的最后一口氣!
仇娘子掙扎著爬下炕,冰冷的泥地激得她渾身一哆嗦。她摸索到墻角的水缸邊,舀起半瓢渾濁冰冷的水,不顧一切地灌了下去。冰冷的液體刺激著喉嚨和胃,讓她打了個寒顫,卻也暫時壓下了那火燒火燎的饑餓感和咳嗽的欲望。
她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一步挪到門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一股夾雜著濃烈焦糊味和濕冷水汽的寒風猛地灌進來,嗆得她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扶著門框,喘息著,望向窯場方向。
巨大的窯體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獸,窯口噴吐著暗紅的火舌和翻滾的黑煙,映照出那些在泥濘中如同鬼魅般移動的民夫身影。鞭子的呼嘯聲、監工的呵斥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就在這時,窯場西邊堆放木料的棚子附近,突然爆發出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幾個黑影如同敏捷的貍貓,從暗影里猛地竄出,撲向幾個看守木料的元兵!動作快得驚人!沒有喊殺聲,只有沉悶的肉體撞擊聲和短促的、被扼斷的悶哼!那幾個元兵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像麻袋一樣軟倒在地。
緊接著,更多的黑影從不同的方向悄無聲息地涌出,撲向燈火通明的管事房和監工休息的窩棚!如同暗夜中涌起的無聲潮水!
“殺韃子!” 一聲壓抑卻充滿力量的怒吼,如同平地驚雷,驟然炸響!是鐵牛的聲音!
這吼聲像點燃了火藥桶!整個窯場瞬間沸騰了!那些原本麻木勞作、如同行尸走肉的民夫們,像是被這聲怒吼注入了靈魂,眼中猛地爆發出駭人的光芒!積壓了太久的仇恨、屈辱和絕望,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殺韃子啊——!” “跟他們拼了——!” 震天的怒吼如同山崩海嘯,壓過了窯火的轟鳴!鋤頭、鐵鍬、扁擔、甚至地上撿起的磚頭,都成了復仇的武器!無數身影如同決堤的洪水,撲向那些驚愕的、剛從醉夢中驚醒的元兵和幫兇!
仇娘子扶著門框,她看著遠處那片混亂的戰場,看著那些曾經麻木的身影此刻爆發出的驚人力量,看著元兵在猝不及防下被打得人仰馬翻,看著趙扒皮那肥胖的身影在火光中狼狽逃竄,被幾個紅了眼的漢子追上按倒在地……
窯場燃燒的火焰,此刻不再僅僅是吞噬木材和泥土的窯火,它映紅了半邊天空,也點燃了仇娘子眼中那點瀕死的火星。那點火星,開始跳躍,開始燃燒!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破了冰封的心湖,涌遍全身!
她不知道那些黑影是誰,不知道鐵牛口中的紅巾軍是不是真的來了。但她知道,那聲“殺韃子”,是爺爺在夢里都不敢喊出的聲音!是劉老漢咽氣前都沒能說出的詛咒!是她自己,在二十多年的黑夜中,用血淚和沉默刻在骨頭上的吶喊!
她猛地挺直了那被生活壓彎了太久的脊梁,像一株在狂風中終于站直了身子的老竹。她不再咳嗽,不再顫抖。那雙因為病弱和高燒而有些渙散的眼睛,此刻如同被窯火點燃,亮得驚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焦糊和血腥味的空氣,那空氣灼燒著她的肺腑,卻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她松開扶著門框的手,不再需要依靠。她抬起腳,邁出了那道象征著屈辱和絕望的門檻,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那片火光沖天、殺聲震野的混亂之地。
爺爺,爹,娘…還有那被砍了頭、做了酒碗的官家…你們看著!看著囡囡!看著這永穆陵!看著這世道!它要變了!真的要變了!
她瘦小的身影,在漫天黑煙和跳躍的火光映照下,被拉得很長,很長。很像一把沉默許久的劍,卻終于出鞘,刺向那濃得化不開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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