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凌晨，在伊朗首都德黑蘭附近，一名男子望向遭以色列襲擊起火的儲油設施。 新華社 圖

自6月13日起，以色列與伊朗爆發了被評論者稱為“十二日戰爭”的高烈度直接軍事沖突。這場從地中海蔓延至波斯灣、跨越千里的對抗，不僅打破了雙方二十余年的“影子戰爭”狀態，更因美國的突然介入而成為觀察美國總統特朗普第二任期中東戰略的典型樣本。

本文以此次沖突為棱鏡，聚焦特朗普政府外交行為的核心特征——成本管控與機會主義的二元統一，揭示其地緣戰略的內在邏輯與外在邊界。

6月24日，在美國華盛頓白宮，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南草坪登機前回答記者提問。 新華社 圖

風險規避：戰略克制的內在邏輯

特朗普在此次沖突中的行為軌跡鮮明體現了其戰略優先級排序：

首先是規避姿態。以色列發動首輪突襲前，美國通過撤離中東基地家屬暗示“知情”，襲擊發生后國務卿魯比奧立即公開撇清關系，強調“美國未參與，伊朗不應報復美軍目標”。此舉旨在避免美國資產卷入戰火。當然，“不介入”不等于“不知情”。特朗普本人也于13日公開承認，美國事先知道以色列將襲擊伊朗。

其次是有限介入的底線。即便在6月22日美軍親自下場轟炸伊朗核設施時，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報道，美國仍然事先通過秘密渠道通知伊朗“他們只是發動一次襲擊，并沒有要顛覆現政權的打算”；此舉客觀上也促成伊朗提前轉移最重要的核材料與人員。可見，這種“表演性打擊”顯示其行動本質在于政治象征，而非徹底摧毀伊朗核能力。

最后是特朗普政府對經濟成本的高度敏感性。此前美國于5月對胡塞武裝的打擊因“燒錢太多”而遭到國內廣泛批評，最終戛然而止，已暴露特朗普戰爭經濟學的基本邏輯。而此輪沖突中，美國副總統萬斯公開承認持續攔截伊朗導彈“經濟代價高昂”，反映出財政約束或許是美國積極推動雙方停火的重要動因。

表1 特朗普政府在本輪以伊沖突中的成本-風險管控策略

追根溯源，特朗普上述外交和軍事行為上的自我克制很大程度上出于其國內基本盤MAGA派的核心訴求，即為了實現“讓美國再次偉大”而必須避免海外耗損，同時聚焦國內改革。此前特朗普在沙特簽署6000億美元投資協議時便直言不諱：“美國優先意味著不再為他人買單。”顯然，這里的“他人”也包括以色列及其內塔尼亞胡政府。

機會主義：摘桃策略的動態實踐

在厲行成本管控與風險規避的前提和基礎上，特朗普對“下場”時機的選擇則暴露其條件性干預邏輯——通俗講就是摘桃派的行事做派。下表從美軍在沖突正式爆發三天前撤離中東地區軍屬開始，完整復盤本輪以伊沖突中美、以、伊三方的主要軍事和外交行動。

表2-1 本輪以伊沖突復盤與美以伊三方主要軍事外交行動

表2-2

總結上表不難將特朗普政府的行動劃分為三個階段：

一是待價而沽的觀望期：沖突前，美國保持表面中立，暗中則默許以色列消耗伊朗軍事資源，但同時也拒絕親自下場出動軍力對以色列提供直接軍援。

當地時間2025年6月22日，美國密蘇里州懷特曼空軍基地，美國空軍B-2轟炸機。 視覺中國 圖

二是機會主義摘桃行動與“表演式”鉆地打擊：當以方宣稱伊朗60%高濃鈾庫存位置已被鎖定，且防空系統頗顯疲態之際，美國則突然下場，使用以色列缺乏的GBU-57鉆地彈打擊伊朗關鍵核設施。美國務院隨即高調宣傳“徹底摧毀伊朗核能力”，可副總統萬斯在被媒體追問“濃縮鈾去向”時卻又語塞改口，從而暴露特朗普此舉政治表演的本質。

事實上，美空軍此次“表演式”鉆地打擊的動機和效果已經在國際社會引發廣泛爭議。單純從效果上講，盡管特朗普聲稱美軍的打擊已使“伊朗核計劃已倒退數十年”，但無論是從衛星單坑圖片，還是從沙特、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等第四方提供的炸后核輻射數據來看，美國此次鉆地彈實際戰果都與其對外宣稱相差甚遠。而如果從動機上看，則更為可疑。美媒報道，在美軍機轟炸伊朗核設施之前，已經通過秘密渠道通知伊朗；事后伊朗報復駐中東美軍，發射導彈，同樣未造成人員損失，特朗普還特意發文公開“感謝伊朗”。這一前一后、一唱一和，“表演”痕跡呼之欲出。

三是最后收割“和平紅利”。6月23日特朗普單方面宣布停火，將卡塔爾調解包裝為“美國斡旋成功”，自稱“實現世界和平”。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高級國際研究學院菲利普·梅里爾戰略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前美國國務院以巴談判小組的高級政策顧問布盧門菲爾德犀利指出：“特朗普通過沖突積累政治資本，內塔尼亞胡難以公開反駁這位自稱和平締造者的人”。

以上策略組合服務于特朗普政府的三重目標：一是安撫國內親以勢力，緩解因冷落內塔尼亞胡引發的美以緊張（特朗普5月出訪中東三國，卻繞開以色列）；二是對沖俄烏僵局與貿易戰、關稅戰成果匱乏的執政壓力；三是進一步在國內選民中塑造、鞏固“強勢領袖”人設，為明年的中期選舉造勢。

戰略邊界：盟友管控的失靈與體系局限

當前和在可預見的未來，特朗普“機會主義外交”在中東將遭遇多重困境。美國對以色列控制力持續下降；以色列對美仍存較強戰略“牽引”能力，未來不排除繼續以“自主軍事行動”“生米煮成熟飯”等手段而反向綁架、裹挾美國中東政策的可能。

以此次以色列違拗美國意志、“擅自”對伊發動突襲為例，盡管特朗普試圖將以色列納入“美國治下的和平”，但內塔尼亞胡表現出顯著自主性：在加沙問題上，特朗普曾提議“美國接管加沙”，默許巴勒斯坦人永久遷移，被解讀為變相支持以領土擴張；5月美國與胡塞武裝單獨停火，直接違背以色列核心利益，被以色列媒體公開斥為“背叛”；而在此輪沖突中，以方不顧特朗普警告執意擴大打擊，迫使美被動下場，暴露“大哥管不住小弟”，甚至還存在被小弟“牽著鼻子走”的窘境（盡管特朗普最后成功克服）。

表 3 “十二日戰爭”中各方訴求與結果對比

特朗普第二任期的中東政策及其策略機變無法突破若干體系性約束：

一是伊核問題本身幾乎無解。本輪沖突后，伊朗核設施雖遭一定破壞，但遠不及美、以所吹噓的“已經完全摧毀”。沙特在邊境所設數十個核放射監測點數據并無波動；而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也確認福爾多的核設施僅入口受損，納坦茲局部污染，修復可能性仍存。因此，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可轉移的濃縮鈾庫存與難以抹去的核知識，[1]仍將是美國尤其是以色列難以徹底消除的“隱患”，同時也將成為以色列國防軍未來發起新突襲的借口和理由。以色列前國防部長利伯曼警告：不徹底的停火“將為幾年內新戰爭鋪路”。

二是美伊之間的安全悖論進一步深化。美軍悍然公開轟炸伊朗合法申報的（民用）核設施。此舉被德黑蘭斥為“對防擴散體系的破壞”，不僅進一步惡化美伊關系，而且還反過來賦予伊朗新的道義優勢。

當地時間2025年6月23日，伊朗福爾多濃縮設施遭受襲擊后的受損情況衛星圖。 視覺中國 圖

結論與展望

綜上所述，“十二日戰爭”如同一場地緣政治壓力測試，清晰勾勒出特朗普第二任期中東戰略的邊界：

其一，戰術靈活性無法彌補戰略短視。成本管控與機會摘桃雖在短期內避免了戰爭擴大，卻因巴勒斯坦問題擱置、核問題未解，埋下沖突再生根苗。

其二，軍事工具效力瀕臨枯竭。對核設施打擊暴露“軍事破壞易、政治解決難”的困境，凸顯外交的不可替代性。

其三，權力交易遭遇地區自主性反彈。沙特等國的技術雄心與外交平衡，以色列的安全冒險主義，共同弱化美國“離岸平衡手”角色。

特朗普的“交易型霸權”在中東多極化進程中顯露疲態。若不能超越機會主義算計，構建包容性安全架構，美國終將在“摘桃”與“救火”的循環中耗盡戰略信譽。“十二日戰爭”的硝煙雖散，但下一次危機的倒計時，已然開始。

當年愛德華·卡爾的名著《二十年危機》揭示出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20年休戰（1919-1939）”之本質。或許，未來的歷史學家在描述當前這場以伊之間“特朗普式和平”時，則不得不用遠遠低于“20年”的時間刻度來加以表述。

（王鵬，華中科技大學國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員）

注釋：

[1] 美國佛羅里達州國際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系副教授兼政治學研究生項目主任埃里克·洛布（Eric Lob）告訴澎湃新聞,“有報告稱伊朗人早已將濃縮鈾庫存轉移至他處。更重要的是，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你可以摧毀實體設施，卻無法抹去知識。盡管以色列暗殺了多名核科學家，但伊朗仍擁有大批在該領域工作多年的科研人員。”參見 澎湃新聞記者 黃粵涵 南博一：《十二日戰爭結局懸而未決，美國中東戰略混亂暴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