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的滋味,估計是最難受的。
明明清白無辜,卻要在眾人懷疑的目光里百口莫辯。當所有辯解都被視作狡賴,當信任的堤壩徹底崩塌,人往往會在絕望中走向極端。
2014年初冬的江蘇如皋,一名叫胡秀青的普通工人,用生命刺痛了無數人的心。
水塘邊的遺物
2014年1月2日的午后,胡秀青的妻子王梅手指凍得發紫,僵硬得幾乎無法彎曲,卻死死攥著民警遞來的煙盒,那是丈夫留下的最后物件。
“他說過下午就回家的?!蓖趺返穆曇羲粏?,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幾乎不成調。三天前丈夫發工資時的笑臉還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里,那時他興沖沖地從懷里掏出用報紙包好的錢,一張一張數給她看,眼里滿是對未來的憧憬??纱丝?,那個鮮活的人卻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體,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水塘里。
警方在塘邊拉起警戒線,圍觀的村民漸漸聚攏,他們的臉上帶著惋惜和不解,低聲議論著?!熬褪悄莻€扶老人被訛的小伙子吧?”“多好的一個人啊,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這些話語像針一樣扎在王梅的心上,讓她幾乎站立不穩,身旁的親戚連忙扶住她。
胡秀青的遺物簡單得讓人心酸:半包紅南京香煙,煙盒的一角已經被磨得發白,一個打火機,鐵皮表面布滿了劃痕,邊緣處甚至有些變形,顯然用了很久,還有兩袋沒吃完的蘇打餅干,袋子已經被擠壓得變了形。
法醫穿著厚重的防護服,仔細地檢查著現場,隨后給出了初步結論:死亡時間在中午兩點左右,距離他給同事發最后一條短信不過半小時。
那條短信,王梅后來在丈夫的手機里看到了,短短的一行字:“我真的沒撞他,不如死了算了?!?/p>
冬日里的善意
胡秀青的家在村東頭,三間瓦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墻皮已經斑駁脫落,露出里面的磚石。院子里,一只老母雞帶著幾只小雞在覓食,看到有人進來,警惕地咯咯叫著。堂屋里,光線有些昏暗,墻壁上貼著女兒胡悅的獎狀,一張挨著一張,幾乎占滿了整面墻。其中最大的一張是“見義勇為小標兵”,紅色的紙張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醒目。
作為鏟車司機,胡秀青每月工資不到三千。這點錢要支撐一家人的開銷,還要供女兒上學,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為了給女兒湊學費,讓家人過得好一點,他下班后還去磚廠拉磚,周末幫人卸化肥,一天打三份工是常事。
鄰居張大媽常常在凌晨五點多就看到胡秀青騎著摩托車出門,頭盔上結著一層白霜,車筐里偶爾會裝著給女兒買的熱包子?!靶闱噙@孩子,太能吃苦了?!睆埓髬寚@了口氣,“有一次我起夜,看到他才從磚廠回來,滿身都是灰,累得直不起腰,可第二天照樣早早起來去干活。”
2013年12月31日那天,胡秀青領了工資。他揣著錢,先去鎮上的百貨店給母親買了件深藍色的棉襖,棉襖的布料厚實,摸上去很暖和。又去文具店給女兒買了一條新年的紅圍巾,圍巾上繡著可愛的小兔子,是女兒最喜歡的圖案。
下午三點,陽光斜斜地照在鄉間小路上,給冰冷的冬日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胡秀青騎著摩托車往家趕,車筐里的棉襖還帶著百貨店的塑料香,紅圍巾被他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在棉襖上面。他的心里美滋滋的,想象著母親穿上新棉襖的樣子,想象著女兒圍上紅圍巾的笑臉,嘴角不自覺地向上揚起。
行至一個拐彎處,他放慢了車速。就在這時,他看見74歲的周水泉拄著拐杖走在路中間,老人穿著一件深色的舊棉襖,棉襖的袖口已經磨破了邊,背影在寒風里有些搖晃,像是隨時都會被風吹倒。
胡秀青心里想著,老人家走路不容易,可別出什么意外。他特意放慢車速,從老人右邊緩緩駛過,車輪碾過路面上的碎石子,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剛駛出五六米,身后突然傳來“哎喲”一聲呼救,聲音里充滿了痛苦。胡秀青心里一驚,猛地踩下剎車,摩托車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停了下來。他回頭看向后視鏡,只見周水泉已經倒在地上,拐杖滾到了路邊的溝里,老人捂著腿,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幾乎沒有猶豫,立刻調轉車頭沖了回去?!按鬆敚鷽]事吧?”他一邊問,一邊伸手去扶老人??删驮谒氖挚煲龅嚼先藭r,老人卻突然伸出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是你撞的我!你不能走!”
胡秀青愣住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摩托車還支在路邊,“我明明從旁邊繞的,怎么會撞您?”他試圖掰開老人的手,可周水泉抓得極緊,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里,傳來一陣刺痛。
“就是你!我看見你車把拐了一下!”
老人的喊聲越來越大,引來了幾個過路的村民。有人好奇地圍過來,看到眼前的情景,有人拿出手機拍照,鏡頭里,胡秀青彎腰的姿勢,在不明真相的人看來,像極了肇事逃逸被抓現行。胡秀青的心里又急又氣,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當眾打了一巴掌。
醫院里的僵局
在老人的堅持下,胡秀青沒辦法,只好把他往鎮醫院趕。路上,周水泉一直呻吟著揉著右腿,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我的胯骨啊,像是斷了一樣,疼死我了……”
胡秀青心里又急又氣,急的是不知道這事兒什么時候才能說清楚,氣的是自己明明是好心幫忙,卻被反咬一口。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王梅打來的,問他怎么還不回家。他心里本就煩躁,對著電話吼了句“別催”,然后“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掛斷后,他又有些后悔,覺得不該對妻子發脾氣,狠狠捶了自己大腿一拳,他知道,這趟醫院怕是脫不開身了。
鎮醫院的急診室里人來人往,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讓人有些不舒服。周水泉躺在病床上,眉頭緊鎖,臉色蒼白。醫生拿著CT片子,仔細看了看,然后對胡秀青說:“老人家右股骨骨折,需要立刻手術,先交三千塊錢押金?!?/p>
胡秀青心里一沉,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個用報紙包好的工資袋,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張一張地數著錢。數了三遍,才湊夠三千塊。他看著收費單上的數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突然覺得眼睛發酸,這可是他給母親買棉襖和給女兒買紅圍巾的錢啊,現在卻要為這莫名其妙的事情買單。
傍晚時分,周水泉的家人陸續趕到醫院。他的女兒周秀玉一進病房,看到躺在床上的父親,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胡秀青,立刻沖了過來,一把抓住胡秀青的衣領,大聲吼道:“你把我爹撞成這樣,想怎么賠?”
胡秀青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懵了,隨即也來了火氣:“不是我撞的,是他自己摔倒的,我好心扶他,你們怎么能這樣?”
“不是你撞的,你為什么送他來醫院?”周秀玉不依不饒,聲音尖銳刺耳。
很快,胡秀青的妻子王梅也帶著幾個親戚趕來了??吹秸煞虮蝗俗プ∫骂I,王梅趕緊上前拉開周秀玉:“你干什么?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兩方人在醫院的走廊里吵作一團,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他自己摔倒的!”“就是他撞的,不然他會這么好心?”爭吵聲引來了不少圍觀的人,也驚動了醫院的保安和正在附近的警察。
警察來了之后,開始詢問事情的經過??涩F場沒有監控,路邊的村民也只是遠遠看到了一些片段,說不清究竟是撞了還是沒撞。唯一的“證據”似乎就是周水泉痛苦的表情和胡秀青胳膊上被老人抓出的幾道紅痕。
“我認倒霉?!焙闱喽自卺t院走廊的墻角,手里夾著一支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格外疲憊和無奈。地上已經扔了一地的煙蒂,他讓妻子先回家照顧孩子,自己則留在醫院守著。
二十萬的逼宮
2014年1月1日清晨,天剛蒙蒙亮,胡秀青就被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接起電話,是周秀玉打來的。
對方在電話里的語氣十分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威脅:“我告訴你,我爹的手術費加上后續的康復費,至少要二十萬。你要是不拿出來,我們就去法院告你,讓你蹲監獄!”
胡秀青握著手機的手猛地一抖,瞬間清醒了過來。二十萬,對于他這樣一個普通的工人來說,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他一個月拼死拼活也就能掙幾千塊,這二十萬不知道要攢到猴年馬月。“我沒撞人,憑什么要我賠這么多錢?”他對著電話吼道。
“憑什么?就憑我爹是被你撞的!你要是不賠錢,有你好果子吃!”周秀玉說完,“啪”地掛了電話,留下胡秀青一個人對著忙音發呆。
胡秀青的心里亂成一團麻,他不甘心就這樣被訛詐。掛了電話,他立刻起身,騎著摩托車去了派出所,想要調一下事發路段的監控,證明自己的清白??膳沙鏊拿窬嬖V他,那段路屬于監控盲區,沒有安裝攝像頭,無法提供監控錄像。
走訪村民
他又想到了那天路過的村民,或許他們能為自己作證。于是,他騎著摩托車挨家挨戶地去找那些村民??纱蠖鄶等硕贾皇菗u搖頭,說當時離得遠,沒看清楚。有人含糊地說“好像沒看見撞”,但當胡秀青懇求他們去派出所作證時,卻沒人敢拍著胸脯打包票,都怕惹禍上身。
胡秀青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女兒胡悅看到他回來,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抱著他的腿說:“爸爸,老師今天講了做好事的故事,老師說做好事會有好報的。”他摸著女兒的頭,看著女兒純真的笑臉,心里一陣酸楚,突然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該怎么跟女兒解釋,自己做好事卻落得如此下場。
那天下午,他去磚廠結了幾天的工錢,揣著兩千塊錢再次來到醫院??伤麆傋叩结t院門口,就看到周秀玉帶著幾個壯漢在那里等他?!板X呢?”周秀玉擋在樓梯口,雙手叉腰,語氣里的威脅像冰錐一樣扎人。
胡秀青把手里的兩千塊錢遞過去,小聲說:“我現在只有這么多了,你先拿著,剩下的我再想辦法湊?!?/p>
周秀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錢,不屑地笑了笑,一把打掉他手里的錢,錢散落在地上,被風吹得四處滾動。“這點錢夠塞牙縫嗎?告訴你,明天再不湊齊二十萬,我就去你女兒學校鬧,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爸爸是個撞了人不賠錢的無賴!”
他沖出醫院,騎上摩托車,在鄉間的小路上瘋狂地行駛著。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給最好的工友老李打了個電話,聲音哽咽:“老李,我真的沒撞他,可沒人信我……他們還要去我女兒學校鬧……”
掛了電話,胡秀青停下車,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看著遠方灰蒙蒙的天空。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網里的鳥,無論怎么掙扎都逃不出去。
1月2日上午,胡秀青給女兒打了最后一個電話。電話里,女兒稚嫩的聲音傳來:“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我相信你是好人,老師也說你是好人?!?/p>
“爸爸……爸爸也想你。”胡秀青的聲音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話。
掛了電話,他在路邊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兩袋餅干,然后騎著摩托車,慢慢地駛向了村口那口結冰的水塘。
遲到的真相
胡秀青的死訊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傳遍了整個鎮子。人們在震驚之余,更多的是惋惜和同情。派出所的民警也加快了調查的進度,他們再次找到了周水泉。
此時的周水泉正坐在病床上發呆,眼神空洞,床頭柜上放著胡秀青墊付的手術費收據,那張薄薄的紙在他眼里卻重如千斤。
“大爺,胡秀青沒了,在村口的水塘里……”民警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重磅炸彈,在周水泉的心里炸開。
周水泉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先是充滿了茫然,似乎沒明白民警說的是什么。幾秒鐘后,他才反應過來,眼淚瞬間涌上眼眶,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流了下來。“我……我沒想到……”
老人用袖子擦著眼睛,可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擦不完,他斷斷續續地說,“那天我……我腳滑摔了,怕兒女怪我不小心,就……就拉住了他……”
原來,周水泉那天去鎮上趕集,買了兩斤橘子,用一個布袋子裝著。回來的路上,走到那個拐彎處時,腳下一滑,就摔倒了。他知道自己年紀大了,骨質疏松,這一摔肯定要花不少錢。想到兒女平時總抱怨他花錢,說他年紀大了凈添亂,他一時糊涂,就抓住了恰好路過的胡秀青。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了嗚咽,“我真不知道他會尋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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