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的岱廟，古柏的影子在月光下張成巨網。我攥著被手心汗浸濕的門票，聽著身后此起彼伏的登山杖敲擊地面的聲響，忽然理解了杜甫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的豪情。此刻的泰山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十八盤的石階是它背脊上的鱗甲，正等待著登山者用腳步喚醒。

從紅門出發時，山風里還帶著夜露的寒氣。同行的隊伍里有背著畫板的學生，有扛著三腳架的攝影師，還有一對推著輪椅的年輕夫婦。輪椅上的老人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手里緊緊攥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 那是他年輕時在泰山極頂的留影。“五十年了，當年我還是個小伙子，背著干糧一天就跑上跑下。” 老人摩挲著照片，眼里閃著光，“這次啊，我要慢慢走，把當年沒看清的風景都補上。”

起初的五公里，石階平緩，兩旁的古柏遮天蔽日。路燈在樹影間投下斑駁的光暈，照亮了路邊石碑上模糊的題刻。向導老李是個土生土長的泰安人，他指著一塊刻著 “蟲二” 的石碑說：“這是當年乾隆皇帝題的，‘風月無邊’的意思。” 他頓了頓，又指著腳下的石階，“這些石頭可有講究，明代修的這段路，每塊石頭都來自徂徠山，當年工匠們鑿好一塊，就用騾子馱上來，一塊石頭要費三個人力。” 說話間，一群穿著熒光綠背心的環衛工人從我身邊經過，他們手里拿著夾子和垃圾袋，正彎腰撿拾游客掉落的垃圾。為首的張大姐說：“我們每天凌晨一點就上山，得在游客多起來前把山路打掃干凈，讓大家看得舒心。” 她的手套磨出了洞，手指凍得通紅，卻笑得格外爽朗。

爬到中天門時，天漸漸泛起魚肚白。路邊的小吃攤飄來煎餅的香氣，攤主老王正麻利地抹著甜面醬。“來一套不？加個雞蛋，爬山有力氣。” 他熱情地招呼著，“我在這兒擺攤二十年了，見過最多的就是凌晨來爬山的人。有一次，一個小姑娘哭著上來，說高考失利了，爬到山頂對著日出喊了半天，下來的時候笑著跟我說要復讀。” 老王指著遠處的山路，“這泰山啊，就像個老祖宗，啥煩心事到這兒來，吹吹山頂的風，看看日出，就都不是事兒了。”

過了中天門，石階開始陡峭起來。同行的年輕夫婦輪流推著輪椅，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輪椅碾過不平的石階，發出 “咯吱咯吱” 的聲響，每上一級臺階，都需要兩人合力抬一下。有好幾次，輪椅差點往后滑，旁邊的游客趕緊伸手扶住。“謝謝，謝謝！” 丈夫感激地說著，臉上的汗滴落在石階上，瞬間暈開一小片深色。“老爺子年輕時總帶我來爬山，現在他腿腳不利索了，我得陪他再來一次。” 妻子擦了擦汗，語氣堅定。

爬到十八盤時，天色已經微亮。這里的石階幾乎垂直，像一架通往天際的梯子，兩旁的鐵鏈上掛滿了祈福的紅綢帶，在風中獵獵作響。我喘著粗氣，每走一步都覺得腿像灌了鉛，小腿肌肉突突地跳。身邊的一個小男孩正被爸爸拉著往上爬，他哭著說：“爸爸，我走不動了，我想回家。” 爸爸蹲下來，指著山頂的方向說：“你看，馬上就能看到日出了，那是泰山最美的風景。你不是一直想當奧特曼嗎？奧特曼可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擦干眼淚，攥緊爸爸的手繼續往上爬。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令人震撼的一幕：一個沒有雙腿的年輕人，正用雙手抓著鐵鏈，一步一步往上爬。他的手臂肌肉結實，布滿了老繭和傷痕，身下的特制手套已經磨得發亮。每移動一步，他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臉上的青筋暴起。旁邊的游客紛紛為他加油，有人遞水給他，他擺擺手，喘著氣說：“謝謝，我能行。” 后來聽人說，他是為了挑戰自己，已經爬過了國內好幾座名山。“我失去了雙腿，但我不想失去向上的勇氣。” 他的話像一顆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層層漣漪。

接近南天門時，東方的天空已經染上了一抹橘紅。山頂的風越來越大，吹得人站不穩。我扶著鐵鏈，回頭望去，只見長長的登山隊伍像一條巨龍，在山間蜿蜒。那個推著輪椅的年輕夫婦終于把老人推到了南天門下，老人激動地拍著手，眼里含著淚：“看到了，我終于又看到了！” 那個沒有雙腿的年輕人也爬到了南天門，他仰著頭，望著天空，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當第一縷陽光跳出云海，整個泰山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云海在腳下翻滾，遠處的群山像漂浮在仙境中的島嶼。所有人都歡呼起來，舉起手機拍照留念。那個高考失利的小姑娘曾經站立的地方，此刻站著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張開雙臂，對著太陽大喊：“我一定能成功！” 聲音在山谷間回蕩。

下山時，我走得很慢，細細品味著這次攀登的意義。泰山的石階，每一級都承載著無數人的夢想和堅持。無論是推著輪椅的夫婦，還是沒有雙腿的年輕人，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詮釋著 “攀登” 的含義。攀登不僅僅是為了到達山頂，更是為了在這個過程中，遇見更好的自己。

回望泰山，它依然像一頭沉穩的巨獸，守護著這片土地。而那些在日出前攀登的人們，他們的身影已經和泰山的風景融為一體，成為了這座山最動人的一部分。我知道，這次攀登會成為我記憶中最珍貴的片段，它讓我明白，只要心中有光，腳下就有力量，無論前路多么崎嶇，都能一步步走向屬于自己的 “極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