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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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第一財經記者 何昕曄 編輯 孟佳麗
2024年年底,“文科消亡成為一股全球性浪潮”登上熱搜。起因是哈佛大學本科生學院取消了30多門文科課程,涉及20多個系,主要涉及人文學科。事實上,這并非個例——從英國肯特大學、美國西弗吉尼亞大學,到國內的西北大學、四川大學,全球高校紛紛削減甚或撤銷文科專業。
今年3月,復旦大學校長金力提出“將文科招生比例從30%至40%縮減至20%”,更是激起社會各界對“文科無用論”的廣泛熱議。不少人將此視作一個信號:連頂尖高校都在減少對文科的投入。
這場文科“退潮”,影響的遠不止大學。新高考改革將“選科——專業——就業”緊密相連,在“就業導向”的牽引下,高中教育也開始出現將文科邊緣化的現象,歷史課“空班”等情況頻出。
我們通常所說的文科,涵蓋了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兩大領域。它們構成了理解人類與社會的基礎,但在現實中,文科生卻頻頻陷入“就業難”的困境。2021年,央行在論文《關于我國人口轉型的認識和應對之策》里提到東南亞國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這一觀點進一步加劇了公眾對文科價值的質疑。
在高校擴招的背景下,培養成本相對較低的文科專業曾是擴招的重點。新東方發布的《2023碩士研究生招生數據解讀報告》顯示,經管類和法學類等文科專業的擴招數量均高于理學類專業,而同期工學、農學的招生總名額甚至在縮減。這種結構性變化導致文科畢業生總量不斷攀升。
文科的“邊緣化”已不僅是觀念爭議,而是成了一場現實博弈:就業難反過來促使高校縮減文科招生數量。4月8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公布的《關于加快構建普通高等學校畢業生高質量就業服務體系的意見》,明確指出要以產業需求為導向優化人才培養體系。在這一輪調整中,人文社科類成了首要被優化的對象。
大學究竟是傳承知識的學術殿堂,還是一個以就業為導向的培訓機構?無論答案如何,現實已經擺在眼前:越來越多文科生在求職季陷入迷茫。AI的加速發展進一步改變了人才需求結構,在崗位數量有限、競爭愈發激烈的情況下,文科生該如何立足職場?
文科生為什么越來越難找工作?
周思是北京語言大學法語專業的碩士畢業生,在2024年秋招中他投了45家公司,卻只收到了兩個offer。最終他接受了南京一家農化企業的海外銷售崗位。在觀察過身邊同學的求職過程后,周思覺得自己已屬幸運,“身邊有大把人一個工作都沒找到”。
但他也清楚,自己能得到這份工作是因為調整了對崗位的預期。“在現在這個經濟環境,你肯定選不到一個各方面都非常滿意的工作,總會有點不如人意的地方。”
同樣的自我調整也發生在劉羽琦身上。他本碩都就讀于南開大學歷史學專業,2024年從文物與博物館(文博)專業畢業。因博士申請不順,他從今年2月開始找工作,主投高校教務和公司行政類崗位,但幾個月下來,劉羽琦沒有收獲任何offer。他統計后發現,自己的簡歷回復率連1%都不到。
低回復率、低薪資、難對口,是當下文科生求職時面臨的普遍困境。智聯招聘發布的《2024年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顯示,截至當年4月中旬,人文社科類畢業生offer獲得率僅為43.9%,低于理工類學生的49.4%;2023年,人文學科類畢業生獲得offer的比例更低,僅為41.3%,較平均值低9.1個百分點。長期從事高校人才培養質量跟蹤調查服務的麥可思的調研結果也顯示,2023屆就業落實率最低的3個專業全是文科類:美術學、心理學和法學。
從簽約率看,文科類院系同樣處于“尾部”。北京交通大學發布的數據顯示,2024年,經管、法學、外語、新聞傳播等學院的本科和碩士畢業生簽約率明顯偏低。
即便找到工作,文科生的起薪也并不亮眼。麥可思的調研數據顯示,2023屆本科畢業生薪資排名前20位的專業沒有一個來自文科。在畢業3年后、5年后的薪資榜上,除經管類,其他文科專業大多數居于末位。
求職市場碰壁,倒逼文科生把目標投向體制內。獵聘的數據顯示,約30%的2024屆人文社科類畢業生會選擇考公或考編,而理工科結業生的這一比例僅為14%。還有不少人將留學和教培作為備選。周思法語專業的同學中有近4成選擇繼續深造,其他大多選擇考公或進入教培行業。劉羽琦則說他所在的文博專業班一共有24個學生,其中只有3個人選擇從事和專業相關的工作。
北大社會學系的董佳晨也有類似感受:去市場化公司工作的是極少數。董佳晨直到研二還在體制內和市場化的工作之間搖擺。求職前,她積累了6段實習經歷,在投遞了約20家公司后,只收到了美團商業分析和好未來的offer,最終她選擇了前者。
為什么文科生越來越難在市場中找到位置?同道獵聘集團副總裁把冉認為,文科生的優勢更隱性,和崗位的匹配度不易量化。而在如今技術當道的時代背景下,在強調實操和結果導向的市場邏輯中,文科生所擅長的表達、理解、思辨等軟技能往往容易被邊緣化。
自19世紀產業革命以來,文科和理科的分化加劇,日本社會學家吉見俊哉在《“廢除文科學部”的沖擊》一書中指出,隨著產業革命和機械技術的發展,“理科”站在了技術主導的社會的前沿,“文科”則被留在價值反思的位置。到了今天,這種結構性差異仍在制約文科生的職場可能。
此外,高校當前的文科教育存在學術訓練泛化、對就業不重視的問題。董佳晨說她的學院以學術氛圍見長,但在就業指導上幾乎缺位,“不打算做學術的人只能自謀出路”。本科畢業于南大歷史系、后保研到浙大新傳的文科生楊路在社交平臺上開設了一個與文科生求職相關的賬號。對文科生群體就業情況的長期觀察后,他發現頭部高校對文科生的培養或許有用,但很多普本學校依然采用純學術的方式培養學生,既無實習支持,也缺乏職業指導,導致本就在就業市場缺乏競爭力的文科生雪上加霜。
此外,部分高校針對實習的規定掣肘了學生的實踐。劉羽琦提到,學校要求實習必須和專業“對口”,導致他不得不去考古所和博物館實習,而放棄了原本可以進入游戲行業實習的可能。董佳晨也表示身邊有不少同學在明確就業目標后,還是會被導師以從事學術工作的標準“綁架”,只能瞞著導師偷偷實習。
專業無用?不等于無路可走
盡管眼下文科生在就業市場遇冷,但從更長的職業周期來看,文科生并非一直走在下坡路?上。
麥可思的數據顯示,法學專業近年來就業率一直很低,已連續多年成為本科“紅牌”專業,但2023屆畢業生半年后的就業滿意度與醫學專業畢業生并列第一。2024屆本科就業滿意度Top 20的專業中,除了法學,還有8個人文社科專業。從畢業5年后情況來看,2018屆畢業生中教育學和文學專業的對工作的滿意度最高。麥可思分析稱,這些專業的畢業生在長期職業發展中可能獲得更多的成就感和滿足感,特別是在教育和文化藝術領域,能夠獲得更多的個人發展空間和社會影響力。
換句話說,文科生進入職場的“起點”可能較低,但在長期職業發展中,他們常常能夠獲得更強的歸屬感和成就感。
在董佳晨看來,文科生可能具備更長線的發展能力。在企業內部的晉升過程中,表達能力、溝通能力、綜合協調能力會變得越來越重要。“從+1、+2到+3,每一級向上匯報都需要信息的傳達精準有效。”換個角度看,文科生的優勢可能需要更長時間、更深入互動之后才能充分展現。
復旦新聞學院本科畢業生李巖原本打算學醫,后來陰差陽錯學了新聞學。大學期間,她并沒有從一開始就明確職業方向,而是廣泛嘗試,累計完成了廣告公司、傳統媒體、咨詢公司和互聯網公司的5段實習,并最終入職一家互聯網公司成為產品策劃。李巖認為,新聞學訓練提升了她的表達、自我呈現和信息處理能力,也讓她從一個內向的人變得更敢于公開表達。這些能力都讓她在面試中脫穎而出。此外,李巖認為,新聞學也訓練了她的寫作能力、信息獲取能力,并讓她擁有了看待事物的更多元視角。
李巖的經歷是目前不少文科生轉型的縮?影。
楊路的社交賬號里有一個“每天一個文科生出路”專題內容,主要講述文科生能從事的不同崗位的進入門檻、工作內容、薪資等情況。通過長期觀察,楊路發現文科生在當下很難找到與所學專業完全對口的工作。
他建議文科生還是早點接受這一事實,盡早主動探索,了解職場和不同行業的真實情況。“目前仍有許多人執著于找到與專業對口的工作,這主要是因為從心理上很難接受大學四年學到的專業知識在求職中‘沒用’。”
在楊路看來,文科生比理科生更難專業對口,這是一種“不幸”,但長期看也可能是一種“幸運”。“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或早或晚都要面對職場。無論學什么專業,都要去了解社會的需求以及自己的興趣所在,然后找到匹配兩者的方式。”相較于理科生,文科生可能被迫更早地去探索外部世界,尋找自己與社會的契合點,而不是一味地糾結于專業所學。從長期來看,這或許會成為一種優勢。
在對畢業生的訪談中,許多人都強調了實習在求職中的重要性。大量數據也支持他們的這一判斷。智聯招聘的數據顯示,畢業生認為能成功拿到offer的最主要原因是“有相關實習經歷”(38.9%)和“社會實踐經驗豐富”(28.5%)。實習,不再只是簡歷中的一行描述,而是真正建立職業方向感的過程。
董佳晨認為,文科生需要更早為求職做準備,并在接觸社會的過程中思考自己的優勢、能力、興趣、職業規劃等。“實習一方面是在為未來的就業做準備,更多的是自我探索,了解自己究竟適合什么。”董佳晨建議,把實習當作自我驗證的機會,盡可能地去嘗試、對比,和行業前輩、同齡人交流,借由這個過程不斷認識自己、校準方向。
文科生的突圍,不止在“專業”里
雖然是一名文科生,但周思從高中起就對化學有濃厚的興趣。他在大三輔修了化學,這幫助他拿到了農化公司的offer,“銷售崗位的門檻不高,但我之所以能進這家公司,和我輔修化學有很大關系。”他觀察到,那些掌握小語種、輔修了第二專業的同學在求職中更容易拿到offer。
這種“跨界能力”正在成為文科生突圍的新鑰匙,高校也在加速順應這種趨勢。
復旦大學在近年的課程改革中明確提出“要跳出文科來謀交叉”,并將增加“新文科”培養項目和名額投放。
“新文科”是教育部于2018年8月提出的文科教育改革方向,強調打破傳統學科邊界、推動文理融通。2025年教育部公布新增的29個本科專業大多是交叉學科,文科領域的專業包括人工智能教育、區域國別、智能影像藝術、數字戲劇等。
而在實際教學中,這種交叉早已顯現。復旦大學自2022年起在全校范圍內推行“2+X”的培養模式。“X”指多元發展路徑,每位學生除了必須完成通識教育和本專業課程,還可以獲得學科交叉、融合創新的學習機會。復旦新聞學院的學生劉青雅對《第一財經》雜志介紹,在新的課程改革模式下,在本專業的核心課程之外,每位同學還可以選兩個課程包,可以是自己專業的進階課程,也可以選擇其他專業的課程。劉青雅選擇了社會學作為“X”。她還提到,雖然學校支持學生跨學科自由選課,由于理工科課程對學生高等數學、線性代數等基礎要求比較高,且選修課程會算進個人學分和績點,文科生還是很少會選理工科專業的課程。
除了課程設置,高校對專業的定義也在松?動。
復旦大學正在推動“從專業到項目”的改革,學生不再被單一專業限制,可以圍繞興趣選擇由多個學科支撐的學習項目,獲得更有彈性的學歷結構。電子科技大學也在2023年首次推行“本科生自主設計個人專業培養方案修讀計劃”,學生可以按需設計跨專業方案。2023年和2024年電子科技大學分別有16名和73名本科生的自主設計培養方案通過審核并生效。
這一系列改革的底層邏輯,是對職場新需求的響應。麥可思研究負責人諶超分析稱,在當前就業環境中,“數據素養+人文關懷”并重的人才越來越受到青睞。“文科生從事的崗位的能力需求已從經驗直覺驅動逐步轉向數據理性驅動,數據分析和理性決策類能力在文科崗位中的重要性顯著提高。”
這一趨勢也在用人市場得到驗證。近期,小紅書大模型團隊啟動“人文訓練師”的招聘,明確邀請有人文背景的人加入。把冉指出,“AI浪潮帶來了技術平權,獲取各類專業知識的門檻大大降低,專業之間的差異被弱化”。在她看來,AI普及之后,人的獨有價值更加突出,對人才的審美和批判性思維要求更高,“這是文科生的新機會”。
今年5月,五源資本發起了一場“72小時AI生存挑戰”活動,共有7位來自不同背景的參與者,其中包括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學院的畢業生陳郅悅。陳郅悅在媒體采訪中稱,如果沒有AI工具,自己幾乎沒有可能真正寫成產品,而現在只要能清晰表達需求,就可以與AI搭檔,把一個點子變成demo、變成產品。目前,陳郅悅已經成為一名獨立開發者,在AI工具的幫助下成功“轉碼”。
對文科生而言,當下正是自我審視與探索的關鍵時期。這種探索,既體現在能力的精進與提升,也關乎認知觀念的革新與突破。短期來看,文科生就業仍然面臨諸多困難,但其中也蘊含著新的機遇。
訪談中幾位文科生對未來都持開放心態。他們并不確定眼前的第一份工作是不是心中的“理想職業”,但大多將其視為一次對現實世界的試探。他們更在意的是,這份工作是否能帶來新的理解、經驗和可能性。
在任何時代,職場并非一成不變,起點也永遠不是歸?宿。
(應采訪對象要求,周思、劉羽琦、李巖、劉青雅、楊路為化名)
實習生何思錦對本文亦有貢獻
微信編輯| 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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