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席亞洲】

本周，柬埔寨和泰國因兩國邊境問題發生軍事沖突，造成數十人死亡，13萬民眾從戰區被疏散。

從軍事層面來說，此次沖突與此前泰柬兩國圍繞柏威夏寺的沖突方式類似，都是以互相越境射擊為主。

位于柬埔寨邊境的奧多棉吉省，人們在簡陋的臨時避難所安身。法新社

關于柏威夏寺的沖突可以追溯到該寺廟的歷史問題，實際上柏威夏寺是在近代被重新“發現”的，它是古高棉帝國時期建立的，隨著歷史演變被放棄，直到20世紀初，法國在吞并柬埔寨過程中“重新發現”了這個寺廟。

從邊境地理形勢來看，柏威夏寺位于一個斷崖地形的邊緣，泰國一側地形平緩，柬埔寨一側則有斷崖阻隔。也正因如此，泰國認為這個寺廟屬于他們，法國殖民當局自然也不會拱手相讓，但泰國軍隊也不敢動他們。1954年，法國從柬埔寨撤軍，泰國順勢將柏威夏寺給占了。

1962年，海牙國際法庭做出裁決，將柏威夏寺判給柬埔寨，同時要求泰國將其從柏威夏寺周圍地區拿走的文物歸還柬埔寨。泰國雖然認為是美、法等國在此過程中偏向柬埔寨，但最后還是在各方斡旋下接受了判決——在柬埔寨僧人爬上斷崖時，選擇了后撤。

當時主政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為此向泰國表示了感激，并承諾今后泰國游客可以憑護照免簽參觀柏威夏寺，且柬埔寨也不再向泰國追討他們從柏威夏寺拿走的文物。

但值得注意到是，泰國軍隊在退出柏威夏寺時，并未舉行降旗儀式，而是將掛著國旗的旗桿直接拔走挪到后面重新安置。這個小動作表明，泰國并未放棄領土，只不過以模糊方式承認柬埔寨擁有寺廟的所有權。

應該說，這是一個頗具國際合作精神的解決方案，東盟作為東南亞國家間的協調機制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

可惜好景不長，包括柬埔寨在內的整個中南半島很快就陷入了戰火浩劫。尤其是上世紀80年代越南入侵柬埔寨，柏威夏寺周圍成了紅色高棉游擊隊活動區。由于這一時期美國、泰國、越南、紅色高棉、越南控制下的柬埔寨政府之間的復雜關系，反而使得這片地區的領土爭議問題大家似乎都不提了。

直到1998年，紅色高棉最后殘余力量在此地放下武器，為綿延數十年的戰禍畫上休止符。此后，柏威夏寺恢復對外開放。

位于泰國和柬埔寨邊境的柏威夏寺

2007年，柬埔寨政府開始申請柏威夏寺世界遺產，這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偏偏趕上了2006年泰國政變后的一系列動蕩。

于是可能是作為一種吸引民眾注意力的手段，泰國政府突然高調指責柬埔寨企圖通過申遺改變柏威夏寺的現狀。隨后，根據柬埔寨方面的指責，泰國軍隊開始越境向柬埔寨一側進行射擊，此時主要還是開槍。

但互相越境射擊并沒有演變成泰國一方發動真正意義上的進攻。不過這已足以讓泰國國內的“黃衫軍”以“未能保衛國家領土”來掀起政治運動。2011年，隨著柬埔寨申遺成功，雙方沖突升級，發展到互相炮擊，都造成對方相當大的平民傷亡和損失。

通過沖突演變，我們可以看出，雙方目的根本不在爭奪一個寺廟或一小片領土，前面兩次沖突實際上是泰國國內政治導致的。事后各方也以勸和為主，最后隨著泰國國內政局相對穩定下來，事情也就這么過去了，泰柬雙方關系也有所改善。

不過到了今年這次沖突，首先雙方爭端的寺廟不是柏威夏寺，而是距柏威夏寺近200公里的莫塔安通寺，沖突形式和上一輪差不多，只不過如果要說起來的話，此輪比較理虧的恐怕是柬埔寨。

這次沖突初期也是雙方越境互射，然后泰國總理、他信的女兒佩通坦與柬埔寨人民黨主席洪森通電話試圖調停，在這個過程中，作為“小輩”的佩通坦稱洪森為叔叔，并將責任歸于泰國將軍，表示愿意讓步。結果洪森轉頭就把這段通話錄音公布了，原因和2008年泰國軍方主動挑起沖突一樣，洪森家族對柬埔寨政權的掌控正在面臨危機。

反過來泰國這邊，佩通坦在錄音公布后很快離職，繼續擔任文化部長?？梢哉f，這種政治上的處理說明泰國目前形勢也沒有前幾年那么糟糕了，至少沒有演變成又一次軍事政變。

某種程度上說明泰國軍方、泰王、他信家族為代表的勢力之間，已達成一種平衡，這使得他們在特定情況下可以實現一定的團結，一致對外采取行動。

而從武器裝備來看，泰國比柬埔寨強多了，泰國空軍的作戰能力顯然不是少量的凱山-1防空導彈能夠對抗的。即使只說地面炮火，泰國的先進自行火炮和火箭炮也比柬埔寨多。

只不過，由于柬埔寨最近從中國購買了SH-1型155毫米自行火炮、122毫米90B火箭炮以及300毫米AR2火箭炮，因此與2011年炮戰時柬埔寨還擊力度遠遠不如泰國的情況不同，柬埔寨這次是有能力對泰國縱深目標發起攻擊的。

柬埔寨士兵給BM-21多管火箭發射器裝彈。法新社

目前泰軍手中的火炮包括以色列的155毫米火炮，但也有少量與柬埔寨同款的SH-1型155毫米自行火炮等武器；火箭炮方面，泰國擁有WS-32火箭炮以及該國仿制的同類產品，但這頂多也就能做到雙方互相攻擊，無非泰國炮更多一些，很難起到壓倒性作用。

真正能壓倒柬埔寨的，還得是空軍，泰國這次出動F-16對柬埔寨多個指揮部進行打擊。柬埔寨雖然擁有凱山-1導彈，該防空導彈技術性能還是可以的，但問題是四個營的凱山-1都被部署在金邊周邊用來拱衛首都，要調動到邊境需要時間，這足夠泰軍為所欲為一段時間了。

當然，本質問題還在于，洪森自以為老謀深算——我一公布電話，泰國肯定大亂，反擊也可能仍然是“講道理”，和我對射嘛，那不怕。

泰國陸軍士兵乘車轉移 法新社

泰國空軍出動F-16戰機對柬埔寨軍事目標發起攻擊。泰媒Khaosod

但結果泰國主動升級，用飛機來炸你，而且還就欺負你防空導彈數量少，無法覆蓋全境，哪里空虛炸哪里，更何況泰國和柬埔寨之間存在類似爭議的地區還有至少4處，柬埔寨空軍連戰斗機都沒有，防空導彈數量很少，怎么抵抗呢？

所以泰國迅速在沖突中占據上風，而東盟各國也對洪森的行為表示不齒，恐怕無人站在柬埔寨這邊。

東南亞國家的政局，就是這樣撲朔迷離、爾虞我詐，雙方都有自己得手的陰謀，也有自己失算的地方。

要在這樣的游戲里占據上風，實力更強是最有效的辦法。

因此東南亞各國在購買先進武器方面，自21世紀以來是相當積極的，只不過從采購數量來看，都是象征性的，因為在他們之間發生軍事沖突時，使用少量象征性的先進武器給對手來一下子，就夠了，并沒有真正要去占領對手全境的必要。

近幾年，柬埔寨也開始加入軍備競賽的游戲中，采購了不少中國的先進火炮，到達了如果發生新一輪柏威夏寺沖突的話，他們至少不落下風的效果。但問題是，誰規定泰國不能用空軍炸你了？

這場行動再次說明了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洪森不講江湖道義的行為導致泰國可以“得理不饒人”，主動升級沖突，而柬埔寨對此似乎沒有心理準備，結果吃了大虧。

說到這里，我們倒是可以聊聊近年來美軍對制空權價值的重新認識。

這件事講起來似乎可笑，但確實是真的，那就是因為俄烏戰爭的影響，使得西方軍事學術界對制空權產生了質疑。

簡言之就是，“隱身戰斗機能戰勝小型無人機嗎？”有些人覺得“高科技條件下的局部沖突”已經成為歷史，“大規模低水平的菜鳥互啄”才是他們認為的未來戰爭……

泰國軍方發布使用無人機炸柬埔寨武器庫的照片

俄烏戰場上的情況使得一部分西方軍事理論界人士認為，傳統的制空權已經失去意義，因為你看俄羅斯始終控制著制空權，烏克蘭完全無法有效挑戰，但俄軍始終無法消滅烏克蘭防空系統和規模較小的空軍，傳統空中打擊的效果很有限；相反，小型無人機一度取得了俄烏戰場上70%的戰果。

在這些理論家們看來，無人機的特性就是可以跳過制空權的爭奪，直接進行空中打擊，所以傳統空軍就失去價值了，未來或許美軍也不必執著于爭奪制空權，只要有足夠多的無人機，就能取得戰爭勝利。

當時反對意見則表示，俄烏戰爭有其特殊性，俄羅斯空天軍的規模和技術水平遠遠達不到現代戰場應有的水平，而烏克蘭廣闊的國土面積又使其本就不足的出動架次被極度稀釋，同時烏克蘭防空系統有蘇聯留下的底子和戰爭前一兩年西方近乎于不惜成本的瘋狂支援，遠遠超出俄空天軍能應付的程度，導致俄軍甚至不得不放棄徹底消滅烏克蘭防空系統的嘗試，大部分情況下連壓制都很難做到，這也遠遠超出了正常的情況。

另一方面，俄烏雙方的野戰防空系統和國土防空系統多年沒有實質性更新，對小型無人機等新型威脅幾乎完全裸奔，只能依靠一些簡單的防護措施，這使得小型無人機獲得了一個極大的時間窗口，可以任意肆虐。

如果是技術實力強大、能快速更新迭代自身防空系統的國家，以上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反過來，俄烏雙方自吹在無人機領域有著如何如何的技術創意和進展，但實際上其使用的無人機在技術上并沒有什么真正的創新。真正的蜂群技術因成本等多方面原因，至今只有少量試驗，烏克蘭方面的圖像識別自主攻擊技術也僅在一些特殊環境下得到運用。而這些創新并非俄烏自身技術發展的成果，而是有其他國家把俄烏當成實驗室的結果罷了。所以，用俄烏戰場來評估未來戰場上無人機的地位，是非常不合適的。

從俄烏戰爭的戰況就斷言制空權過時，這就像看西班牙內戰得出“坦克也不過如此，轟炸機也不過如此，還得靠步騎炮”的結論一樣荒謬可笑。

2025年來，以色列、美國與伊朗的沖突，印度與巴基斯坦的沖突，以及這次柬埔寨與泰國的沖突中，空軍都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

現在可以回答“隱身戰斗機能否戰勝小型無人機”的問題了。這兩者根本就是兩個維度的東西，隱身戰斗機是作戰平臺，小型無人機更多的是一種彈藥，所以問這個問題就相當于問“斯圖卡能戰勝152毫米炮彈嗎”，問題本身就存在邏輯錯誤。

同樣的，一些人以為小型無人艇可以控制海洋，小型無人機可以控制天空和陸地，所以未來戰爭就是小型無人機的戰爭，小型無人機天下無敵——比如美國國防部長海格塞斯。

美國防長要求加快美軍無人機生產

這是個“好事”。對我們來說，希望這位老兄能夠積極推進他的小型無人機改革，畢竟美國上一輪激進軍事改革贈送給了我們十年的追趕時間，有了如今的局面，如果他能再送我們十年超越時間，難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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