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家書萬金

楊謙益坐倒在地，怔怔地看著狼藉而寂靜的戰場。蒙軍雖被全部殲滅，但卻不是他想要的結果。這些蒙軍的誓死頑抗，使得己方士兵死傷過半，新來的勤王義軍更是慘不忍睹，原本六百多人的隊伍，能站著走路的已不超過兩百人。

謝靈兒走到楊謙益身邊，遞給他一枚腰牌。楊謙益接過看時，上面一樣是曲里拐彎的蒙古文，令牌中央是一只狼頭，狼頭雙目炯炯有神，他看令牌的時候，令牌的狼頭仿佛也在看他，從中透出的殺氣竟把他嚇的怔住。

謝靈兒知他看不懂蒙古文，解釋道：“此人是長子拔都的親衛隊百夫長鄂楚克，曾第一個登上花剌子模的城頭，并親手斬殺過敵方三名百夫長，他帶領的軍隊，正是耶律鑄手下的‘天狼營’。”

楊謙益對于侵宋的拖雷窩闊臺很熟悉，但對術赤察合臺卻僅有耳聞，至于縱橫中亞的術赤長子拔都，更是根本沒聽過了。但這支蒙軍的今日表現，也足以證明其橫掃中亞的實力。他把腰牌遞給謝靈兒，嘆了口氣：“像這樣的軍隊，蒙古還有多少？”

謝靈兒微微一笑，答道：“我們把蒙古當做蠻夷，當真是管中窺豹。說句長敵人士氣的話，蒙古滅金不過用了五成的主力。我們面臨的敵人，強大到無法想象。只有大宋上下齊心協力，才能渡過這場難關。”

楊謙益謝靈兒言下之意，像鄂楚克這樣的強軍，蒙古不計其數。但他馬上又有了疑問，既然是精兵強將，為什么蒙古要用他們追擊戰斗力低下的勤王義軍？念及此處，他走到那白衣青年僧人面前，問道：“你是誰，你們究竟是哪路軍隊？”

那青年僧人手臂、大腿各受了一處傷，剛剛裹好，此刻見到楊謙益，起身相迎，卻又牽動傷口，鮮血汩汩流出。楊謙益忙讓他坐下，向他詢問具體情況。

這青年僧人姓尤，單名一個銳字，是五臺山棲霞大師的三弟子。他也沒什么法號，因為棲霞大師告訴他，名字只是一個稱號，叫什么都一樣。五臺山累受宋帝皇恩，在金國南下時曾遣弟子參加太原保衛戰，后又派弟子赴汴梁勤王。完顏亮南侵時，五臺山再舉義旗，與山東魏勝東西相合，極大地擾亂了金國后方。后蒙古南下，中原戰亂頻仍，五臺山獨據山頭，但內心仍向南朝，聽聞宋軍北上，再次舉義勤王。可哪知大宋敗得如此之快，他們剛趕到汴梁，宋軍就敗到了洛陽，等他們趕到洛陽，宋軍連影子都沒了，只剩下一片廢墟的洛陽。

楊謙益隨宋軍走完了端平入洛的全程，初始豪情萬丈，后來卻看出這根本就是一群大臣以“收復三京”為噱頭，用士兵生命給自己前程開路的鬧劇。可今天聽尤銳一說，心頭更不是滋味，官員的鬧劇不僅葬送了兩淮的精銳部隊，也害了百姓，更害了北方心向漢人的義軍。他自嘲地一笑，又問道：“那你們也招惹了蒙古，所以引來他們精銳部隊的攻擊？”

尤銳撓了撓頭，他趕到洛陽的時候，洛陽已經是一片廢墟，只有不少百姓為躲避蒙古人屠殺而南遷，這些百姓多是貧苦人，饑寒交迫，而他是佛門子弟，慈悲為懷，就護送百姓南下。這樣一來，行走速度再次放緩，還沒走到龍門鎮，就被蒙古騎兵追上。他的勤王軍只是一群江湖豪客，僅憑一腔熱血相聚，沒上過戰場，根本不是蒙軍對手，正要逃命之時，旁邊卻射來一陣猛烈地箭雨，將蒙古騎兵盡數逐走。

等他冷靜下來再看時，這隊援軍首領是名青衣少女，她身后的士兵盡皆拿著一柄重弩，想必就是這些把蒙軍擊退的。

楊謙益聽到青衣少女，手下士兵帶著重弩，既緊張又興奮。但他還是要確認最后的細節，抓住尤銳的手腕，問道：“那女孩，是不是叫楊青？”

尤銳撓了撓頭，他說那青衣少女不告訴他姓名，只讓自己管她叫大姐姐，可自己明明年歲比她大，這姑娘也真是胡鬧。

楊謙益暗自好笑，楊青不管到什么時候，都是頑劣之氣不改，連出家人的玩笑都敢開。他又問道：“那你的大姐姐，她去哪里了？”

尤銳說，大姐姐原來也是保護平民南撤的，路上遇到了他，就以為他也是百姓，順道把他救了。但只要有百姓隨行，南撤速度就會緩上很多。走到汝州的時候，又遇到了蒙古的追兵。大姐姐弓箭厲害，讓他在前面撐住，可哪知這對蒙古騎兵遠遠勝過之前那隊，他前面的步兵根本抵擋不住，陣型瞬間崩潰。之后大姐姐為了救大家，把敵人引進了崆峒山中，就不知所蹤了。

楊謙益勃然大怒，一把抓住尤銳衣領，喝問道：“你身為步兵頂不住陣線，有了危險讓女人救你，這算什么男人？”

謝靈兒、何行之、關秀英等人見倆人突然動手，不知發生了什么，趕緊上前攔阻。尤銳也沒想到楊謙益發這么大火，怔怔地看著他，過得一陣，才反應過來，怯怯地答道：“我……我們也是沒辦法，他們……你也看到了……”

楊謙益嘆了口氣，剛才蒙軍的戰斗力，就算謙字營重生，也就是能拼個旗鼓相當，甚至還有可能落于下風，尤銳只是百姓自發組織的勤王軍，又怎能頂住沖擊？

他松開了手，坐了下來，平了平喘息，又問道：“你確定那小姑娘進了崆峒山？”

尤銳點了點頭，說道：“碰到蒙軍的時候，她就跟我說，我分別的時候，只有分頭逃跑，才能覓得生機。”他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枚玉佩，遞給楊謙益：“她說，十天之后讓我和她在鈞州相會。如果見不到她，那就把這枚玉佩帶回巫山，告訴朝陽峰總管澤山真人和楊謙益師兄，夜半之時，若聽得風聲嗚咽，那就是姑射仙子回來看他了。”

楊謙益接過玉佩，玉佩上的寒氣直接扎到了心里。他將玉佩收到袖中，說道：“我就是楊謙益。”

尤銳大驚失色，“蹭”的站了起來，問道：“您……您就是謙字營統領？聽百姓說，蒙古人最怕你們……”

楊謙益搖了搖頭，說道：“都是當年勇了。他們都是十三房的商旅衛隊，我給你引薦一下。”

他把尤銳引薦給何行之和關秀英，趁著他們寒暄的時候，心中念頭也不停在轉：

楊青手下的部隊，是神臂弓手，他們是宋廷的精銳部隊，手中的神臂弓還是宋廷的絕密武器，就算人只剩一口氣了，也要首先把弩損毀。趙葵就算再蠢，也絕對不會讓他們孤軍殿后，現在的情況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整個宋軍部隊都被蒙軍沖散了，各自為戰，分散突圍。這種情況，也是楊謙益心底最壞的想法。

沒有槍兵掩護的弓弩手，戰斗力有多脆弱就不用多說，而且楊青竟然還幫助南撤的百姓。要知道，沒經歷過戰場的百姓受驚在在成型的弓弩陣中胡亂跑動，簡直就是對陣型的毀滅性打擊。

但楊謙益又感覺有些不對，按照尤銳所說的楊青行軍路線，應該是由正北到正南，即洛陽-嵩州-鄧州-光化軍，翻越伏牛山和熊耳山，這是到宋境最快的路程；可如果是鈞州相會，那就是折向正東——楊青沒有躲進山地，而是進入了平原！

他馬上就明白了妹妹的用意。妹妹可能是給養不足，不能支持她翻過兩座大山，而且雖說金國已亡，宋廷也注定難以收復中原，但中原大部分城市還是沒被蒙古控制，屬于無主之地。如果乘虛而入，不但可以獲得補給，還可以安置南撤的百姓。

但東南方也是蒙軍追擊的重點方向，楊青行此險招，也算是無可奈何、與虎同行之舉。而且尤銳說楊青最后是進了崆峒山，這也讓她松了口氣，因為追她的雖然是南海派高手封千里，但楊青人稱“姑射仙子”，極其擅長在山地作戰，進了山就相當于逃得了性命。

他心情略微一寬，把尤銳會師鈞州的想法對何行之和關秀英說了，只是略去了楊青是自己妹妹的重要因素。末了，他對何行之道：“有了神臂弓的輔助，我們憑借山地地利，也不會畏懼蒙古騎兵了。”

何行之和關秀英聽后都皺緊了眉頭，何行之向受傷的幫眾看了一眼，嘴角肌肉緊繃，欲言又止。關秀英則閉上雙目，似乎在仔細考量著得失。

楊謙益見兩人表情，便知大概。他自嘲當軍官當慣了，指揮別人成了習慣，卻忘了現在的兵不再是謙字營，而是十三房的私兵。人家出錢出力訓練的士兵，憑什么為他找妹妹？而且，折身向北，進入平原，本身就一個何其冒險的決定，和蒙軍精銳這場意外的決戰，已經讓他們死傷過半，若在平原遭遇蒙古精銳。又有幾個人能回來？

再說，他已經知道了妹妹所在，獨自去便是，拖著十三房跟他犯險，豈不太過自私？

想到這，他大為釋然，笑道：“何兄，關女俠，是我太欠考慮。這場戰爭是趙家和孛兒只斤家的，不是你們的。你們為幫我們，已經犧牲了太多兄弟，楊某不勝感激。今后若有用到楊某之處，到朝陽峰下一喊，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何行之沒想到楊謙益會和自己辭行，正要出于禮節，出言挽留，關秀英卻朝楊謙益一拱手，說道：“楊公子此話見外了。如今金國方滅，中原各方逐鹿，英雄自不會隱于田壟，恐怕我們很快就有見面之時。”

這話說得豪氣干云，不讓須眉，楊謙益大感佩服，哈哈大笑，一躬到地，和謝靈兒騎上馬，向陳州方向疾馳而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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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手足重聚

作者：速戰固守加鐵壁

本名楊天宇，而立之年死胖子一枚，中醫學碩士，主治醫師。愛好軍事、歷史、武俠，由于平日精研岐黃之道，時間吃緊，致腦洞若干，無暇去填。為人愛真誠不愛客套，喜實際不慕虛名，愿與有肝膽人共事，樂從無字句處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