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就其本質而言是對發達、富裕、文明、平和作為目的地的一個極具私人性質的流動和定居。因此,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是其內在的邏輯。移民并不是另建一個社會,而是轉入或融入一個既成的社會。
文 / 姜建強
若問:日本是個移民國家嗎?
可以這樣回答:以前不是,現在是。
再問:判斷“現在是”的標志性事件是什么?
再答:“特定技能2號”簽證有了首位獲得者。
這是今年4月13日的話題。在日本岐阜縣各務原市的建筑公司工作的中國人翁飛(35歲),獲得了事實上可以在日本定居的建筑行業“特定技能2號”簽證資格。因為這是日本全國首個認定,所以NHK電視臺等主流媒體均在第一時間報道了這一消息。那么,什么是“特定技能1號”和“特定技能2號”呢?原來,這是日本政府于2019年4月頒布的兩項新的外國人在留資格簽證種類。
▲“特定技能2號”簽證有了首位獲得者
“特定技能1號”被定義為面向在特定專業領域里,擁有相當程度的知識或經驗的外國人勞動者的簽證。目前主要包括養老業、建筑清潔業、建筑業、機械制造業、金屬加工鑄造業、造船業、電子電氣相關產業、航空業、飲料食品制造業、農業、漁業、住宿業、汽車裝配業和餐飲業14個領域。這個簽證的特點是:
1)在留期限最長5年(必須每年更新一次)。
2)日語能力至少在N4水平之上。
3)不允許攜帶家屬在日本一起居住。
“特定技能2號”被定義為面向在特定專業領域里,擁有極其熟練的技能的外國人勞動者的簽證。這個簽證的特點是:
1)在留期限不設上限(3年更新一次,無上限次數)。
2)日語能力無強制性要求。
3)可攜帶配偶和子女在日本一起生活。4)工作滿10年后可申請永住簽證(即所謂的“綠卡”)。
中國人翁飛在2010年是以“技能實習生”簽證赴日并在建筑公司工作,2020年取得了特定技能1號簽證。之后,他通過了技能鑒定1級考試并擔任過混凝土攪拌現場負責人,因此這次順利地獲得了2號簽證。目前只有從事建筑和造船行業的人士,可以申請特定技能2號簽證。不過日本官房長官松野博一在去年年底的新聞發布會上放話,特定技能2號簽證的對象范圍將擴大,目前相關部門正在進一步研討中。而研討的重頭方向是將“1號簽證”對象的14個行業,也一并納入“2號簽證”中。如果這項政策能通過并開始實行,這些行業的外國人勞動者將被允許無限期續簽簽證,并允許攜帶家屬,小孩也可在日本上幼兒園或入校。毫無疑問,這將成為日本接受更多外勞的一大轉折點,為事實上的移民敞開了大門。
寫有《文明的沖突》作者亨廷頓,有一個鮮明的移民觀:“如果人口構成是命運問題,那么人口流動便是歷史的永動機”。(不過在日本,移民一詞是被禁忌的。政府至今還在有意規避移民一詞,政治家也不能將其作為參政主張。好像日本就是一個巨大的人才公司,勞動者被稱之為“外國人才”。入國管理局升格為廳,也是不久前的事情,但還是沒有出現移民的字樣。不過這個國家確實存在移民,確實存在必須解決的移民問題。建前和現實的乖離,也確實應該結束了。寫下《日本第一》暢銷書的傅高義,早就看出日本是一個奇怪的混合體:他們對外來者非常慷慨,但是很多外國人都能清楚感受到自己并不受歡迎。
政府如何劃定是一回事,但日本在2021年6月為止的這個時點,中長期外國人在留者達到了288萬5904人。其中永住者(包括特別永住者)是110萬154人,技能實習是40萬2422人,技術/人文知識·國際業務是28萬8995人,留學是28萬273人。從性別構成比看,女性為146萬861人(50,6%),男性為142萬5043人(49,4%)。女性首超男性。在留國籍人數前三為中國大陸78萬6830人/韓國43萬5459人/越南42萬415人。記得30年前的1989年,外國人在日本只有98萬人。30年增加了近200萬人。288萬外國人在日本生活,超過了廣島縣(282萬人)、大阪府(270萬人)和京都府(259萬人)的人口規模??赡苡纱斯?,2021年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數據顯示,移民難度最大的發達國家日本,已成全球第四大移民國家。前三分別為德國、美國和西班牙。
▲日本對年輕外勞的依賴度越來越大
但日本面臨的尷尬是:政府故意不對移民作正解。雖然他們也使用著英語“migrants”這一單詞,但就是無法接受“接受移民”這個概念。所以,日本至今沒有一個明確的移民政策。所有的人口引進,都是以外國人技術者或勞動者的名義來制定政策的。單一的民族構成,純粹的文化自信,讓日本人在移民問題上畏首畏尾。2016年,執政的自民黨黨內有一種呼聲,是否能采取最狹義的移民定義,將永住者視為移民?但當時較為保守的安倍首相,顯然對移民這一提法不感興趣而不了了之。永住者=日本移民?至今沒有說法。
在歷史上,日本曾經是一個移民輸出國。直到20世紀90年代,國家移民工程才告結束。然后成為一個移民接受國。從輸出國到接收國,是國家富裕帶來的紅利。當然社會結構的巨變則是直接的起爆器。上世紀70年代,接受印尼勞工是日本從單一民族國家走向多元的一個標志。而在某種意義上,柏青哥代表的則是韓裔移民在日本所創造的輝煌。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柏青哥似乎又代表著所有在日韓國人漂泊不定,任人宰割的那段屈辱記憶。在日本這片土地上,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歸屬感,但又必須在這里生活下去。
這看似是悖論,日本人可能也會說,是你自己要來的。不過,按照哈貝馬斯關于現代民族由兩面構成的理論來看,這個悖論是不成立的,這種話也真的不能說。在哈貝馬斯看來,文化意義上的民族是由人民組成的,政治層面上的民族是由公民組成的。前者構成歷史命運共同體,后者構成政治法律共同體;前者是移民的一個結果,后者是本土公民的一個結果。日本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接收非專門非技術的單純勞動者。其結果,短期滯在的外國人有所增加。在政府的眼里,這些人是勞力而不是移民。但從移民的邏輯看,僅僅接受短期勞動者政策是不被世界認可的。這正如日本學者望月優大在《二個日本:“移民國家”的建前與現實》(講談社2019)中所言:“接受外國人勞動者,與進口鐵器與小麥不同。不管是何種國籍,只要是人,就與我們一樣面臨勞動、教育、醫療、社會保障等各種問題。而且外國人還多了一個語言問題。人不能像物一樣,單純的進口?!?/p>
移民,就其本質而言是對發達、富裕、文明、平和作為目的地的一個極具私人性質的流動和定居。因此,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是其內在的邏輯。移民并不是另建一個社會,而是轉入或融入一個既成的社會。為此,移民者也常常以個人(或家屬)的方式界定他們與原居國和新居國的關系。毫無疑問,由于經濟富裕、社會安定和文化獨特,日本日益成為一個受歡迎的移民目的地。雖然目前移民只占日本人口的2%,但他們的存在改變著日本。顯然,日本也愿意接受這種改變。
因為很顯然,如果沒有外勞的大量引入,日本會因其深刻的少子老齡化而過早失去優勢。然而,日本社會的這種轉型并不輕巧。作為對日本社會的貢獻者和自身受益者的外國人居住者來說,他們與這個社會、文化、體制和傳統之間存在著緊張的二元關系。而作為主體的日本人,他們總是習慣從“他者性”的立場出發審視移民和移民社會,因而他們扮演的是歷史孤立主義者的角色而不是多元文化主義者的角色。這種緊張的二元關系表現在一方面是對日本社會的有序、文明與平和感到滿意,另一方面又對過于繁雜的潛規則和微妙的人際交往望而生畏;一方面對日本人禮貌禮遇、樂于助人的善良感到舒心,另一方面又對外國人另作企圖和規則(如租借房屋時的不信任、如招工就職時的歧視等)而感到不可理喻。這就使得原本是“他者”的“在者”,在異鄉他國有被疏遠化和邊緣化的感覺。不過,這種喪失感并不足以產生抗拒、厭棄而離散這個想象的共同體。這是因為日本文化中的主體部分,并非不可理解或不可逾越,而它的亞文化部分則是吸引異文化的他者來到日本的一個要素。
有一種說法認為,日本如果按照現在的人口框架走向去,到2050年,日本的外勞將達1000萬人。因此,如何促成多文化共生,是個非常緊迫的課題。由于日本人更傾向單一和純粹,所以更在意在本質主義為特征的不同文化實體中,尋找出與其他文化的區別或不同為第一要義。如日本文化與韓國文化的區別,如日本文化與中國文化的不同等。然而,在全球文化高度流動的大背景下,一國再難保有不被“滲透”的純粹而單一的文化。一些看似不入眼球的流行文化和亞文化,則在各國本質主義文化實體中,更輕巧更機質地觸碰到了兩面或多面的接受點或融洽點。如飲食文化、服飾文化、節日文化、旅游文化等。著有《日本經濟思想史》《日本的技術變革》等暢銷書的作者泰薩·莫里斯·鈴木教授,將其稱之為“化妝的多文化主義”。從實際的操作和日常的認可度來看,日本實際上已經邁出了多文化共生的步伐,并承認多元文化是市民社會的一個原則。
▲日本最早移民實驗地——東京都大久保/新大久保
如在1990年前后,日本人就不無創意與先見地將東京都新宿區大久保/新大久保作為多文化共生的實驗場。這個地區常年住有韓國人、中國人、泰國人、馬來西亞人、菲律賓人,印度尼西亞人,最近幾年又多出了越南人、尼泊爾人和緬甸人。這里有多國料理店、多國物產店、多國旅行社、多國居酒屋、多國酒吧、多國網吧、多國情人旅館、多國整體院、多國美容院、多國柏青哥店、多國語言學校、多國中古店等。自2003年以來,隨著“韓流”(《冬日戀歌》與裴勇俊的誕生)的出現,大久保/新大久保又成為東京最熱門的打卡地之一, 日本女孩更喜愛購買韓國物品和韓國明星像??鐕泼穸嗄晖献鞯囊粋€結果是,大久保/新大久保成了多民族居住的經濟文化空前繁榮的區域。
當然,由于外國人占了該地區人口35%以上,再加上雜亂無章的各種經營活動,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與當地日本人在諸如文化和生活方式等方面的沖突。如住房群居、夜間噪聲、油煙污染、垃圾處理、治安犯罪等問題。不過,大久保/新大久保附近的日本人,恐怕早已意識到, 除非搬出大久保(確實也有不少日本人搬出),否則除了接受和外國人一起生活這個事實之外,別無選擇?;蛘呖梢赃@樣說,大久保/新大久保附近的日本人,通過極不情愿的且相當消極的方式,體驗到了何謂多文化共生,體驗到了什么叫與世界緊密相連。這正如日本紀實作家室橋裕和在《新大久保紀實:行走在移民最前線都市》(辰巳出版 2020)一書中寫道:“正如我第一次走在新大久保時感受到的那樣,這個街區的多樣性是建立在日語和日本文化這個內核的基礎之上的。在此定居并安寧地生活的外國人都學習日語,尊重日本的文化和規則。正因為有這個基礎,才形成了如今的多民族聚居地?!?/p>
這樣看,島國日本內面的一個事實恐怕就是多元與單一、繁雜與純粹的長期并存。這兩種不同的社會相向原則,會使日本社會成為一個動態的而不是靜態的社會。不過,恰恰是在動態社會的驅動下,日本才有未來。
對日本來說,人口壓力和經濟停滯是接受移民的主因。對想來日本移民的外國人來說,擺脫貧窮是主因。當然,已經擺脫了貧困、經濟體量巨大的一些國家外國人,之所以也去日本移民,則是瞄準了這里的福利和投資。他們看準了這里是過“小確幸”生活的理想國。這樣看,所謂的“日本魅力”主要不是顯現在創建主義和學說(雖然可以自由的著書立說)方面,也不在志同道合地組建政團(雖然可以自由組建)方面。因為主義和學說對這個國家沒有用(這個國家靠有奶便是娘解決了令各國政治家頭疼的經濟問題),因為外國人政團對這個國家也不起作用(入籍歸化了的日本政治家,都難以善終。如1998年在品川王子飯店自殺的眾議院議員新井將敬,就是在日韓裔第三代。他的自殺表明外國人政治家在日本沒有任何出路。)。但這里貧富均衡、醫療先進、治安良好、文明整潔、工作崗位多多、民生保障充分、教育機會均等、法治深入人心??傊@里能過上不算富裕但也無太大遺憾的日常,這里是一個崇尚努力工作,遵守規則的地方。
所以這個國情這個定位就表明日本更受藍領勞動者歡迎。這也就是說,人們并不是因為“崇日”而來日本,而是為了過好充實的每一天來日本。這樣看你想當政治家,來日本移民是不會有戲的。你想成為某個學術領域的理論家,來日本移民是沒有人會看你的書。但是,如果你想成為隨筆家、小說家或藝術家來日本移民,那多少還有實現的可能。所以“日本魅力”不是“日本信念”,這是關鍵。不過,隨著移民的再擴大和再深入,高度均質化(清一色醬湯)的日本社會必然會被分化成低度多元化(沙拉大拼盤)的日本社會。當然,這一天的到來,需要時日。當然,更要看世界首富馬斯克最近所言的死亡率超過出生率的日本,“最終會不復存在”之說,是真是假。若此言為真,那日本真正的移民時代必將到來。唯有包容性、開放性和世界性,才能為日本帶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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