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讀者問:你最喜歡辛棄疾的哪首詞,可以分享一下嗎?
小話詩詞:我承認,這個問題get到我了。
辛棄疾的很多豪放詞讀來都讓人熱血沸騰,但我卻喜歡他的這一首寫在石壁上的詞——《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話說回來,這首詞其實是辛棄疾的一首牢騷之作。
之所以稱之為牢騷之作,因為就是一首寫愁的詞作。說得文藝一些,就是寫心情說說,說的通俗一些,就是抒發愁情。
在文學史或者詩詞領域,辛棄疾身上辨識度很高一個標簽是詞人,但辛棄疾最初的志向并不是成為一名詞人,而是成為一名保家衛國、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將軍。
辛棄疾孜孜不倦追求的事業是“八百里分麾下炙,夢回吹角連營”的軍旅生涯,但是在現實中,他的一腔熱血、他的豪情壯志卻得不到揮灑,只能在“知我者,二三子”的境遇中徘徊躊躇。
辛棄疾終其一生也沒有實現他的英雄夢,可陰差陽錯,就在他的英雄夢日漸下沉的時候,他的文學夢呈現出直線上升的趨勢。
自古英雄多慷慨,自古詞人皆多情。然而能游走在這兩種心境中的辛棄疾,用他傳奇的一生和飛揚的才情將這兩種標簽完美地貼合在一起,因而在詞壇上具有了極高的辨識度。
正是因為辛棄疾經歷了這樣的心路歷程和人生足跡,因此他才會將他的夢想、壯志、豪情、感悟、見聞、無奈、惆悵、喟嘆訴諸筆端,填成歌詞。
這無心插柳之舉反倒造就了柳成蔭的景象,辛棄疾的文學創作由此呈現出井噴式的盛況,也讓他的一闋闋詞作成為蜚聲詞壇的精品佳作。辛棄疾的詞作因為博大精深,思想超妙,剛柔兼有,眾體皆備,而被后世稱為“稼軒體”。
或許是天賦之才吧,辛棄疾不僅是那個時代的風云人物,更是那個時代里的詞壇巨擘,他以傳奇的人生和社會閱歷為題材,用他飛揚的詞情按譜填詞,從而營造了經典永流傳的文壇奇跡。
辛棄疾的豪放詞氣象開闊,意境雄壯,如千古名句“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再如“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等膾炙人口的詞句,將愛國豪情和英雄氣概融為一體,讀來能給人帶來強烈的沖擊力,讀來酣暢淋漓。
南宋著名詞人劉克莊在《辛稼軒詞序》中評價辛棄疾的詞作:“大聲鏜鎝,小聲鏗鏘,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其秾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劉克莊高度凝練地概括出辛棄疾詞作的特點,即辛棄疾的詞作既有婉約詞的清麗也有豪放詞的雄壯,他的豪放詞自成一家,無可替代,他的婉約詞,閑適自如,卓越不凡。
《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是辛棄疾被彈劾去職、閑居江西鉛山帶湖時所作的一首詞。辛棄疾在帶湖居住期間,經常閑游于博山道中,卻無心賞玩當地風光。仕途坎坷,國事日非,自己卻無能為力,一腔愁緒也無法排遣。于是他在博山道中的石壁上題寫了這首詞: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辛棄疾心中的愁
這是一首言愁說恨的感傷詞,詞人落筆卻偏不言愁,非但不說愁苦,反而說“不識愁”,開篇一個愁字奠定了全詞憂傷的基調。這首詞也因為將愁寫出了新高度,寫出了新視角,寫出了新境界,所以被后世譽為千古絕唱。
寫這首詞的時候,辛棄疾正閑居在江西上饒帶湖新居,他閑游博山,登高望遠。帶湖風景、博山風光美如畫境,辛棄疾也不由贊嘆:“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開篇兩句,大意是說:人年輕的時候不懂憂愁的滋味,喜歡登高遠望。可是辛棄疾為什么要說少年時不懂憂愁的滋味,反而喜歡登高遠望呢?就辛棄疾本人的經歷來說,年少時的他,滿懷壯志,一心以恢復大業為抱負,并且信心滿滿,根本不識愁滋味。
這里所謂“少年”,其實是指青年,少年是古人對青年的稱呼。如果是一位涉世不深的少年,尚不識愁是不足為奇的事,但從辛棄疾的人生軌跡來看,他少年時便生活在憂患之中,過早地體會到了生活的烙印和時代的辛酸。
辛棄疾的早年生活是在山東歷城度過的。他出生時,家鄉已經是金國治下,北宋早已成為歷史上的一頁,歷史的車輪毫不謙虛地進入南宋時代。辛棄疾自少年時代參加了耿京的義軍,反抗金國,他膽識過人,立下了許多戰功。
義軍失敗后,辛棄疾胸懷一腔熱血,投奔南宋朝廷,他積極主張恢復大業,但卻沒料到,一到臨安便被解除了武裝,安排了一個閑職——協助地方官處理政務。
辛棄疾不畏人微言輕,他一次次地將自己的意見上傳南宋朝廷,可是南宋朝廷安于現狀,對辛棄疾的主張不予采納,辛棄疾也遭到了主張議和派接二連三的排擠和打壓。
可見,像辛棄疾這樣的愛國人士,面對紛繁的世事和現實的焦慮,他并沒有無動于衷,熟視無睹。“不識愁”是詞人對閱歷不深,且未嘗盡愁苦滋味的委婉表白。
在主戰派和主和派的此消彼長中,辛棄疾的命運也在時代的潮流中上下沉浮。辛棄疾是堅定的主戰派,有時他會得到展露才華、施展的機會。可是只要他有了一點功績,議和派便以各種借口,甚至誣陷、將辛棄疾從重要的職位調離。無奈之下,辛棄疾只得回到江西上饒帶湖新居,過起了閑居的生活。
即使在賦閑期間,辛棄疾也時刻關注著國家大事,每當有不好的消息傳來時,他總是憂思國事,這讓他殫精竭慮,于是就難免“愛上層樓”,一顯書生意氣罷了。
但是心中沒有愁,怎么強說愁呢?詞人用“愛上層樓,愛上層樓”這樣的傳統“登高”題材來觸發詩興,在對愁沒有真切感受的情況下,勉強說一番愁怨的話語,抒寫一些愁煩的心緒。
在我國古典文學作品中,登高望遠、登高憑吊、登高抒懷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傳統,古人多借登高來抒發情懷,抑或抒發內心的憂思。比如王粲在《登樓賦》中說“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杜甫《登樓》中也有“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的詩句。
反觀辛棄疾的這首詞,詞人寫道“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相同的文字,頂針的修辭,不僅在語意上起到了強調作用,節奏上增加了回環往復的韻律感,讀來卻毫無板滯感和違和感。
“為賦新詞強說愁”,詞人以自嘲的口吻寫出了一種耐人尋味的現象:沒有文學積淀、沒有生活閱歷,缺乏厚重的現實積淀和真情實感的人,總是喜歡在寫作時摘章斷句,以雕文琢字、堆砌詞匯為能事,故弄玄虛;還有在寫作時沒有以情感經歷作為依托的故作多情、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等文壇弊病。
詞的上片,著重回憶少年時代自己不知愁苦。前一個“愛上層樓”,同首句構成因果復句,意謂作者年輕時根本不懂什么是憂愁,所以喜歡登樓賞玩。
后一個“愛上層樓”,又同下面“為賦新詞強說愁”結成因果關系,即因為愛上高樓而觸發詩興,在當時“不識愁滋味”的情況下,也要勉強說一些愁情煩緒的話語。疊句的運用,把兩種不同的情感聯系起來,也為下片噴薄欲出的愁情做足了行文上的鋪墊。
下片首句“而今識盡愁滋味”與上片首句形成鮮明對照。詞人的形象也由鮮衣怒馬的少年過渡到飽嘗世事的中年,詞意也從“不識愁滋味”到“識盡愁滋味”。
隨著時光的流逝,辛棄疾的生活閱歷、心路歷程也隨之增長,對事物的見解、體驗和認知層次也發生了極大變化,這看似彈指一揮的時空里,又有多少讓人難以啟齒、苦不堪言、不為人知的隱憂和愁緒呀。
隨著詞人年紀增長,閱歷也漸深,詞人對“愁”字有了深刻的體驗,甚至是飽嘗了愁滋味。辛棄疾早年的遠大抱負也消散在歷史的洪流中,在人生的沉浮跌宕中,他的一腔熱血、一腔激情也消耗殆盡,他滿腔愁緒卻又無處傾訴。
更何況辛棄疾這種憂國傷時的情感,是不能直說的,因此他才轉而言說天氣。從字面看來,雖然“天涼好個秋”這一句看似清脫,實則滿含愁意,因為國事堪憂而無心欣賞美景,所以他才寫下了這首字里行間都被愁情煩緒籠罩著的詞作。
辛棄疾的雄才大略得不到采納,他也無法實現自己建功立業,收復大業的愿望。因為辛棄疾被議和派忌恨和打擊。在南渡之后的四十余年時光中,他賦閑在家,沒有任何的職務,前后長達二十余年。
這樣的人生經歷對辛棄疾來說,真是千般滋味在心頭,卻不知從何說起,然而個中滋味卻千頭萬緒,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不知從何說起,想說卻說不出。欲說難說,還不如干脆不說。
詞人的心境從少年時代的“愛上層樓”到如今的“怕上層樓”,透過字里行間寄寓著世事滄海桑田的無奈感慨和悲涼情感,這樣的心境滲透著多少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傷感和落魄啊。于是,他口中反復吟詠著“欲說還休”,這一聲聲喟嘆寄托著多少英雄落幕的滄桑感啊。
自己實現夙愿的夢想在現實世界里無法發軔,實現抱負的契機沒有抓手。詞人半生愁緒既不知從何說起,又不知該如何說起,也不知該怎樣才能說清楚、道明白,所以詞人面對博山道中的秋景,不由得發出一聲長嘆“卻道天涼好個秋”。
自楚國宋玉說出“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后,“秋”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便具有了悲傷的意蘊,被不同時代的不同文人詮釋著,書寫著,如曹丕《燕歌行》中的“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杜甫《登高》中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病獨登臺”。這些以秋言愁、以秋抒懷的詩句無不被后人推崇備至。
辛棄疾傳承了悲秋這一文化理念,詞人不說愁,卻顧左右而言他,筆鋒一轉,寫起了天氣,但一個“秋”字恰到好處地透露了詞人的愁情。
辛棄疾的“愁”表達得含蓄卻又不至于隱蔽,直說“愁”卻又不淺露,不是單純的吶喊與發泄,而是情感沉淀之后的詩化表達。詞義看似是詞人輕松灑脫的一筆,其實是沉郁頓挫,但在表達上卻又含蓄蘊藉,韻味綿延。
這就是含蓄的好處,雖然已經“識盡愁滋味”但卻“欲說還休”,只是說天氣因為秋天到來,變得涼了,不需要再一遍遍地傾訴,一個“盡”字,其實就已經讓詞人的愁煩心緒體現得淋漓盡致了。
按照這首詞的情感脈絡,運筆行文到最緊要處,似乎應該以一句飽含情感的話語將心中的愁情濃墨重彩地宣泄出來。可是辛棄疾卻出其不意地以一句描寫天氣的話語結束全詞,這別出心裁的、顧左右而言他的一筆,表面似乎不著邊際,實則是匠心獨運的大手筆。
在這首詞中,辛棄疾運用對比手法,突出渲染了一個“愁”字,以此作為貫穿全篇的線索。辛棄疾的這首詞從年少時無愁而說愁寫起,又抒發了中年時識盡愁卻又說不出愁的感慨。
這種前后對比中的變化更體現出詩人愁苦之深,雖然欲說還休,實則已經心中的愁情和盤托出。詞作感情真摯而又委婉,言淺意深,筆法巧妙新奇,別出心裁,讀來令人回味無窮。
詩詞是情感的升華,并不囿于直白這一種表達。所以作為情感之一的憂愁,在表達上也會有不同的形式,可直白,可自然,可含蓄,可蘊藉,而含蓄的表達方式在意蘊上則更加深遠,這樣寫成的詞作可讀性更強,會讓人產生沉浸其中的藝術效果。
辛棄疾深知這一點,所以這首詞情感表達含蓄,語言簡潔但又使愁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人每一次誦讀都可以體會到詩人的愁怨,也能讓人沉浸在詞人營造的愁境里。
辛棄疾作為一位成熟的詞作家,他懂得如何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情感。這首《丑奴兒》,即使是詞人識盡了愁,也可以憑借藝術技巧不直言愁情,又能使作品充滿感傷。
辛棄疾有著高超的駕馭語言的能力,他善于“以文為詞”,他能將詩歌、辭賦、散文、民間口語等多種語言形式融入詞中,皆成妙語而不見雕琢的痕跡,所以辛棄疾的詞作意境高遠,不落俗套,獨具匠心。
辛棄疾的詞作在語言技巧方面自成一家,廣泛地引用各種典籍和前人詩詞中的語匯、成句和歷史典故,融匯或鑲嵌在自己的詞里。這對后來的詞人影響很大,甚至成為一些詞人模仿的范式,可一直被模仿,卻從未被超越。
南宋詞人蔣捷就是喜歡翻唱辛棄疾作品的一個詞人。蔣捷在他的詞作《水龍吟》序言中就直言不諱地說道:“效稼軒體,招落梅之魂。”蔣捷毫不掩飾地說出自己對辛棄疾詞風的追慕之情,他之所以效仿辛棄疾的詞風,明顯有著對經典的認同感。
而蔣捷的另一首成名作《虞美人·聽雨》,則完全是從辛棄疾的《丑奴兒》一詞中脫胎而來,效仿、模仿的痕跡很明顯。
蔣捷從自己漫長的一生和曲折的經歷中,截取少年、壯年、而今三個人生不同時期的“聽雨”畫面,以不同時期不同的“聽雨”感受展現了詞人的歷程。這與辛棄疾不同人生階段登上高樓的情感宣泄是何其相似。蔣捷詞如下: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小話詩詞
辛棄疾的這首詞,向人訴說著詞人經歷了人生起伏之后的心路歷程,全詞以“愁”為抒情線索,情感更是一唱三嘆。所以這首詞的情感氛圍籠罩著一種欲說還休的愁緒,詞人明明想把愁說出來,但是又不直說。
因為不管是說不出來還是不說出來,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種愁緒都已經存在于字里行間,并感染著讀者的心靈。全詞只有短短八句,卻蘊含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愁情,可謂紙短情長,讀來讓人感慨不已。
清末學者劉熙載在《藝概》評價辛棄疾:“任古書中理語、廋語,一經運用,便得風流。”這不可謂不是精準、貼切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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