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是音樂文學,是配合樂器來演唱的一種歌詞,所以音樂與詞章是刻在宋詞生命里的兩朵花卉。宋詞的音樂性指的就是它的曲譜與曲調、節奏和韻律,完美的音樂性保證了演唱的完整性和流暢性;文學性指的是依據曲譜和詞調而填上去的詞句。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序》中將宋詞與唐詩、元曲等不同時代的文體形式并稱為“一代文學”,宋代詞人名家輩出,宋代歌詞名作紛呈,它們如文學長河中鐫刻著時代印記和風采的一朵朵浪花一樣驚艷著時空長河。
在有宋一代的詞人中,或者說談論起有宋一代的詞人們,很多都是一時興起,或者附庸風雅,在文人士大夫的宴席上為唱和而作,為填詞而填詞。而真正的專業詞人,卻是屈指可數的,這也就是李清照在《詞論》中對北宋歷代詞人毫不客氣地貶斥一番的原因。
李清照認為晏殊、歐陽修等北宋早期詞人格局太小,只擅長于創作小令(也就是篇幅短小的詞,不分上下闋);蘇軾更是以詩為詞,創作的歌詞大多不諧音律;而秦觀等人雖然精通音律,終究是才情不足,用李清照的話來說,秦觀的詞作終究缺少一些脂粉氣息。
李清照當然是以一個音樂家的身份和女性的視角,從詞的音樂性和文學性兩個方面來評判、考量、分析前代詞人和他們的詞作的。這種論說體現了李清照本人的感情色彩和評判標準,只能算是一家之言,當然也就有它的局限性了。
但在北宋詞壇,有一位詞人,創作的歌詞非常貼合音律,曲調協婉,非常接地氣,唱起來朗朗上口,每一首歌詞填成,大街小巷、秦樓楚館、勾欄瓦肆都會傳唱起來,一時間成為風靡大江南北的流行歌曲。
柳永的歌詞甚至成為當時“金曲”排行榜的首位,也成為歌女演唱的首選。柳永歌詞的流行程度,直接創造了“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的宋代歌壇奇跡。柳永的詞作不僅音律協婉,而且詞句也很優美,很好地將詞的音樂性和文學性糅合在一起。
如《望海潮》中的“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則成為了杭州城市風光的絕佳文案;《八聲甘州》中的“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則是一幅充滿詩情畫意的秋日水墨風景圖軸;《傾杯》一詞中的“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分明畫出秋色”,描繪的就是一幅意境高遠的江南風景水彩畫。
音樂是柳永生命里的一道光
柳永,福建崇安人,北宋著名詞人,婉約派代表人物。青年時期的柳永也和那個時代的學子一樣,以寒窗苦讀、參加科舉、進入仕途,實現人生價值為己任。
23歲那年,意氣風發的柳永來到北宋都城汴梁參加科舉,然而事與愿違,他的初次科舉以落榜告終,在失望和無奈中,躊躇滿志的柳永寫出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柳永初次品嘗到落榜的苦澀滋味,接下來的科考也是名落孫山,終于在經過四次落榜后,柳永不得不換一種方式去求取功名。
在萬般無奈之下,心有不甘的柳永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寓居多年的城市開封,似乎他在這座城市找不到歸屬感。于是他過起了漫游生活,他的足跡奔波于大江南北,在山水間、在城市里,也留下了他那動人的歌謠。
柳永極力想融進士大夫階層,可是多次科舉都以失利告終,直到51歲時才考中進士。他的仕途也是沉沉浮浮,做過幾任縣令和判官,66歲時在潤州以屯田員外郎的身份退休,最后只得到一個“奉圣旨填詞”的美譽。
柳永生前,長期不為世人所重,但他的那些重量級的歌詞如《雨霖鈴·寒蟬凄切》《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不僅是詞史上的蜚聲之作,也是驚艷了時光上千年的經典之作。柳永的人生際遇和藝術人生不是相輔相成的,反而是矛盾的存在,以下三件事能很好地說明了這一事實。
第一件是柳永的風流韻事。柳永在世時,他填的詞不被當時官方和主流媒體認可,但是他的詞卻深受青樓歌女們的賞識,柳永在她們中間有著很好的口碑,他也與歌女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柳永去世后,很多青樓女子在進行歌舞表演時,伴奏的音樂依然用的是柳永曾經填過的歌詞。
明代文學家馮夢龍根據這一故事,創作了《喻世明言》中的名篇《中名姬春風吊柳七》,詳盡地講述了柳永在落魄時,與幾位歌女相識相愛,并以歌女平凡世界里的生活和情感為素材,譜曲填詞,唱響了一曲曲動人心扉的的音樂的過程。
第二件是柳永的科舉之路和填詞人生之間的尷尬故事。宋真宗年間,寒窗苦讀的柳永也和其他學子一樣,選擇了科舉入仕的道路。柳永信心滿滿地參加科舉,誰料居然落第了,此時柳三變才二十六歲,還是文藝青年時期。
于是在一次醉青樓后寫下《鶴沖天·黃金榜上》,當時柳永已是文化娛樂圈有名的音樂創作者,這首詞也很快流傳開來,后來居然連宋真宗都聽說了。
真宗也愛好文學,還是一名詩人,但詞中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消極的態度明顯不是真宗喜歡的,所以后來柳永參加科舉被人推薦時,真宗就隨口說:“且去填詞。”也正因為真宗說過這句話,所以柳永此后參加數次科舉都無人敢推薦,直到宋仁宗時代,柳永才科舉等第,此時他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第三件是柳永與晏殊之間的故事。柳永填寫了一首《醉蓬萊》,因詞中違規使用敏感詞,輿論風評出現一邊倒的趨勢,對柳永極為不利。于是,他就到主管人事任命的宰相晏殊跟前求情,希望將他改官。
晏殊卻問柳永,你最近是否還在填詞?柳永如實相告。晏殊隨即說我的歌詞并沒有“彩線慵拈伴伊坐”這等艷俗的腔調。柳永聽了,心中怏怏不樂,也聽出了晏殊的話外之音,只得告退。
其實,這三件事情說明了,柳永的詞在當時的士大夫階層中是不被認可的,他們認為柳永的詞太俗氣了,只適合在青樓傳唱,與士大夫的審美標準有所不同。然而,即使這樣,柳永依然沒有放棄填詞,或許音樂是其生命里的一束光。
《圣經》說:“當上帝關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這句話放在柳永的人生際遇里,是再好不過的映射。
在柳永兜兜轉轉的人生里,即使科舉落地是家常便飯,即使飄零寓居成為生活常態,即使生活不盡如人意,然而填詞與音樂,真的如另一扇被打開的門一樣,讓柳永義無反顧地徜徉在音樂之聲和藝術人生的殿堂里。
柳永,一位專業的填詞人,一位“我以我手寫我心”的真性情詞人,他填寫出了一闋闋音律協美、傳唱不衰的詞作。他的歌詞因為寫出了人類情感中最真實的一面,因而容易引起人心底強烈的共鳴。
景隨情至,情由景生
柳永的這首《歸朝歡·別岸扁舟三兩只》就是他在某一個冬日的時刻中,思念起家中的妻子時寫下的,詞作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旋律優美,讀來動人心扉。原詞如下:
別岸扁舟三兩只。葭葦蕭蕭風淅淅。沙汀宿雁破煙飛,溪橋殘月和霜白。漸漸分曙色。路遙山遠多行役。往來人,只輪雙槳,盡是利名客。
一望鄉關煙水隔。轉覺歸心生羽翼。愁云恨雨兩牽縈,新春殘臘相催逼。歲華都瞬息。浪萍風梗誠何益。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
上闋,詞人以白描手法細致而精準地描繪了旅途的景色,營造一個高屋建瓴式的、總領全詞的特定抒情環境,也為詞作定下了藍色憂傷的基調。
前四句以密集的句法和精致的文字進行布局,表現江南暮秋時節的江岸晨景,這些景物都是詞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它們既有詞人的視覺體驗,也有詞人的聽覺體驗。
這又是一個曉風殘月的時分,這樣的場景在詞人兜兜轉轉的人生之旅中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如《雨霖鈴·寒蟬凄切》里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又是良辰好景虛設”。
因為這樣的清晨,往往是詞人即將乘船遠行,即將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這也預示著他在某一個地方的漫游生活按下了暫停鍵,此地告一段落,又要到另一個地方開啟他的播放鍵了。
當詞人背著行囊,來到江邊時,他看到的又是似曾相識的情景:遠處江岸停著幾只小船,裹挾著絲絲寒意的晨風掠過江面,江面泛起層層褶皺的波紋。這褶皺的江面似乎跟詞人此時此刻的內心一樣,也是不平靜的,似乎都想將埋藏在內心的話語要傾訴出來一樣。
晨風吹過江岸的蘆葦,搖曳的蘆葦發出低沉的悲鳴之聲,這低吟淺唱的悲鳴曲也似乎暗合了詞人此時此刻的心境。夾雜著蘆葦低回聲的晨風驚動了棲息在岸邊沙洲中的水鳥,它們展開雙翅,躍出水面,離開溫暖、安適的鳥巢,向遠處飛去。
水鳥的身影消失在籠罩著薄霧的江面上,只傳來幾聲略顯局促不安的叫聲。拂曉時分,空氣中彌漫著厚重的水汽,天邊的一輪殘月,將它最后一道清冷的光輝灑在江面上,讓本就清冷的江岸顯得愈發冷清。
而這時,天漸漸亮了,道路上人們漸漸多起來了,水陸往來盡是行色匆匆的趕路人,他們都是為了生計而早起,為了生活而忙碌奔波的人。
不管是晨曦還是黃昏,都有厚厚重重的云霧占據在天空,陽光只能乘一點點縫隙,迸射一條條絳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魚,偶爾翻騰著金色的鱗光。
時光是如此美好,所以不要在清晨起床時或者夜晚入睡前,糾結于那些你不可能找到答案的問題,在從清晨到夜晚的這一段時間里心無旁騖地工作就好了,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不是有更好的風景在等著你欣賞嗎?
柳永科舉失意,飄零江湖,在困頓與求索之間躊躇徘徊,他的心境與這群趕路人是何其相似,他們都以不同的方式追名逐利,他們都是身在江湖,人在旅途,真可謂是殊途同歸。
柳永同這群趕路的人一道披星戴月,一道匆匆趕路,點明這一點是為后文作鋪墊。從上闋詞意來看,詞人筆下的景物都是蕭瑟凄涼的,詞人筆下的旅人盡是追名逐利之人,景與人被詞人巧妙地編織進同一畫面中,這些已顯示出他對羈旅生涯的厭倦。
行文至此,上闋的篇幅已不足以承載詞人的情感表達了,由此詞作也自然而然地轉入下闋,同時也更進一步地抒發著詞人羈旅漂泊的哀傷和濃濃的思歸之情。
下闋第一句“一望鄉關煙水隔”,承上片的寫景轉入主觀抒情,寫詞人因厭倦羈旅行役而思故鄉。詞人站在岸邊,但他的思緒早已飛到了千里之外的家鄉,那里有他朝思暮想的人與物。可是,煙水迷茫,故鄉的山川草木、故鄉的親人朋友相隔遙遠,是無法望見的。
人類的情感在某些時段是共同的,有些事物在某些時刻也是共情的,柳永的情感脈搏像極了唐代詩人崔顥思念家鄉的那一刻的情愫,崔顥在黃鶴樓的暮色中遙望家鄉,于是寫下了名傳千古的“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故鄉是維系游子情感的紐帶。所以當崔顥看到日暮時分江上漸起的煙波時,煙波浩渺的景色使他感到家鄉遙遠,想很快與家人團聚幾乎是不可能的,于是那份鄉愁在日暮時分就愈發濃烈了。
因此,崔顥的這兩句詩也就具有了足以打動每一個游子的力量,同時也具有了跨越時間隔閡的感染力,也就能引起人們廣泛的關注和共鳴了。
崔顥,在日暮時分的黃鶴樓前遙望故鄉;柳永,在拂曉晨風的江岸邊遙望故鄉。一位是唐代詩人,一位是宋代詞人,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景,不同的時空背景,然而他們的心境卻是如此相似。
清代著名戲劇家黃圖泌說:“景隨情至,情由景生。”崔顥的詩和柳永的詞都有著這樣動人的藝術感染力。不管是用崔顥的詩句來詮釋柳永的詞句,還是用柳永的詞句來解讀崔顥的詩句,都是那么相得益彰,都是那么貼切,都是那么毫無違和感。
正是因為這種強烈的鄉愁,才讓柳永的思鄉之情從胸中流瀉而出,才讓景與情交織在一起,才讓遠望與思鄉有機地交融在一起,才讓詩詞的意境高度契合。
既無法望見而又不能回去,受到思鄉愁緒的煎熬,反轉產生一種急迫的渴望心理,恨不能插上羽翼立刻飛回故鄉。對于這種迫切念頭的產生,詞人作了層層鋪敘,細致地揭示了內心活動。
愁云恨雨像絲縷一樣勾連著游子身在異鄉的情懷。日月相催,新春剛過,又到了年終歲末之時。韶華易逝空悲嘆,詞人只是平添了幾根華發。他的身影卻像浮萍和斷梗一樣,隨風飄蕩,逐水而流,漂泊帶不來安定的生活,也帶不來歸屬感。
經歷了生活的苦,嘗盡了生活的辛酸,詞人不禁捫心自問,漂泊又有什么益處呢?痛定思痛之后,詞人突然覺得他疲憊的身心確實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他確實需要這樣一個空間,輕柔溫暖又安定,能將他的身心輕輕包容起來,讓他不再飄零寓居,讓他不再風塵仆仆,讓他不再辛苦哀愁。
那個空間在哪里呢?那就是他遠方的家,那就是家中的親人,那就是他多年未見的妻子。還是回去吧,家中的庭院里,妻子也在想我。
雖然這是詞人的聯想和想象,雖然他還沒有回到家中,但這一刻的詞人是幸福的。因為“我在想你的時候,你也恰恰在想我”,這就足夠了,這就足夠慰藉詞人漂泊的身心了。
全詞在“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的無盡纏綿與悱惻中徐徐落下帷幕,這是詞人思鄉情感的傾訴與宣泄,這是詞人無法釋懷的心結,也是對愁云與恨雨的無聲抗拒。
詞人心中的愁煩心緒在此時此刻也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這份愁情與心緒蘊含著詞人的身世處境,也概括了詞人寓居飄零的歲月中飽嘗辛酸的苦楚。
“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那這個人是誰呢?自然是他那相濡以沫卻又多年未見的妻子呀,他是真的想家了。
柳永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從他首次離開家鄉去追尋理想算起,他的足跡再也沒有踏上過家鄉的熱土,再也沒有見到那個在庭院深處等他衣錦還鄉的妻子,但他的思鄉之情卻往往異常強烈。
不管是在繁華的汴梁,還是與他的人生際遇有過交集的城市中,柳永與許多歌妓戀愛,但懷念妻子的深情卻時時自然地流露。
在這看似矛盾的情感中,其實是一位飽經滄桑的落魄文人的對生活的眷念與最后的執著而已,這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本身就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情。
柳永對自己的羈旅人生有著一套閉環邏輯,那就是通過科舉進入仕途,所以他選擇了出走,選擇了漂泊,但他在一次次的科舉失利中以及一次次地按下暫停鍵與啟動鍵之后,他越來越意識到浪跡四方是那樣虛幻與縹緲,他汲汲以求的東西到頭來不過是一場虛無,他卻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柳永是想抗爭的,有自己的方式以求得解脫,那就是將生命的重心移向家鄉,移向親人和愛人。因為不管怎樣,家是他最后的溫馨的港灣。
但其實這種抗爭是蒼白無力的,因為愛情本身就是脆弱的,更何況柳永一生隨處笙歌宴飲,愛情之花如同水中之浮萍,隨波逐流,留給他的總是苦澀的回憶。
所以說,柳永的可悲之處不僅在于漂泊窮年、事業無成、情感無依,更在于他對人生之路的別無選擇。在這首詞里,柳永以音樂家的靈感和超高的文學才情,從接近白話的語言中匠心獨運、提純過濾,譜寫了一首音韻協婉、詞意動人的作品。
小話詩詞
柳永的《歸朝歡·別岸扁舟三兩只》,全詞的結構勻稱完整,詞意的表達不冗不蔓;由景到情的發展極其自然,情景相生,以白描和鋪敘見長,表現手法運用得含蓄委婉、紆徐自如,逐層地由景到情,步步揭示出詞作的主旨情感。
就宋詞的整體而言,其風格是偏于柔婉與抒情的,柔婉是宋詞的主體風格。在詞史上早就有宋詞以婉約為正宗、以婉約為本色的說法。
抒情是宋詞的首要題材,感傷是宋詞的抒情基調。美好的情感,繾綣的鄉愁,本來就是動人心扉的,也是婉轉纏綿的。而柳永在這首詞中又用婉轉曲折的筆調來表現,就顯得更加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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