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7日,國務院原總理李同志因突發心臟病逝世的消息傳出時,我們是震驚的。有讀者在后臺向我提問:
李同志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其實,訃告中“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的官方評價就已經相當完整,我個人只補充一點:
自始至終,李同志心系農村、是一位不忘初心的改革者。
李同志的人生轉折,始于1974年。
?在農村
李同志的個人履歷中,最初的描述是這樣的:
1974年3月參加工作,1976年5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北京大學法律系和經濟學院經濟學專業畢業,在職研究生學歷,法學學士、經濟學博士學位。
很多人只看到這份光鮮的履歷,忽略了李同志其實是一位:
農村專家。
1974年3月,19歲的李同志以“知青”身份,插隊到了安徽省鳳陽縣大廟公社。這是安徽省最窮的縣市之一,當地花鼓詞曰:
鳳陽出了朱元璋,十年倒有九年荒。
在這片鬧饑荒的土地上,知青們很快就學會了老鄉的生存智慧——他們白天下田勞作,晚上倒頭就睡,以便節約體力、緩解饑餓感。
但李同志不一樣,他寧可餓著肚皮,也要在晚上挑燈讀書。
有老鄉回憶說,煤油燈燃久了,都需要剪掉過長的燈芯,免得冒黑煙。而沒有經驗的李同志常常“殺伐過短”,需要用針把燈芯挑出來一些。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挑燈夜讀”啊。
(李同志曾經居住過的村舍)
兩年后,經當地群眾的一致推薦,踏實肯干的李同志當選為大隊支書。從此,在操心自己溫飽之外,他還要想著百十號人的纏嚼。
例如1977年12月10日一早,啟明星還掛在天際,灰色的霧氣籠罩著農田。安徽省鳳陽縣大廟大隊的李支書坐在大車上,叮囑社員在農機站科技員水稻良種培訓時好好聽講:
旱地不耐收,明年的溫飽問題,就指著水稻增產哩!
千叮嚀萬囑托之后,車把式趕著大車,送心事重重的李同志去縣城,參加恢復后的首屆高考。
有幾位老鄉披著夾襖,目送他們駛出村頭。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料到,22歲的李同志將考入北京大學,走上一條少有人走的路。
(很多年后,曾經的李支書與群眾熟稔地拉家常)
由于自幼基礎打得牢,一心多用的李同志考試發揮還行。但在填寫志愿時,他還是猶豫了。
李同志在1998年的一篇文章中說到:
一位相識的學者來信告訴我,要珍惜這十年一遇的機會,把北大作為唯一的選擇。但當時的我,多數時間是和鄉親們一起為生存而忙碌,不敢有太多奢望。最終,我在第一志愿欄里填下了安徽師范學院,因為師范院校讀書不必付飯錢;然后我第二志愿填寫了北京大學,畢竟那里令人向往。
幸運的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多數省份并沒有嚴格按填報的志愿錄取,重點大學具有優先選擇權。
考出安徽滁州地區第二名好成績的李同志,就這樣被北大法律系看中,提前截胡。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很多年后,在人民大會堂的總理履新見面會上,李同志這樣回答鳳凰衛視記者的首個提問:
我曾經是安徽鳳陽的插隊知青,很難忘那一段和鄉親們度過的艱難歲月。那里當時是中國農村出了名的窮地方,也是后來中國農村承包制改革的發源地。1977年高考后,我是在田頭鋤地時得到高考錄取通知消息的。
在履新問答環節結束前,李同志再次談及他的個人經歷:
我沒有更多的時間來講述個人的經歷,我想說的是,在我個人的經歷,在讀書、做事、文化熏陶當中,悟出一個道理,就是行大道、民為本、利天下——這九個字不是什么典籍的原話,是我的心得。
全場掌聲雷動。
(2013年3月17日,李同志在履新時答記者問)
?在大學
從本科到碩士、博士,李同志在北大做了十年學生,但他依然沒有放下他對農村問題的思考。
北大法律系77級學生、李同志的安徽老鄉陶景洲回憶說:
他在班上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們上大課時,一班80多人坐在一起,座位不固定,他常常坐在后面,課堂表現也不算活躍,并不顯眼。
李同志的沉默,部分原因是他沉穩的性格,但也有部分原因是由于他的個人經歷。
77級法律系男生住在37號樓,李同志的年齡比多數同屆男生大2-3歲,他說話較慢,努力矯正他的合肥口語;他不茍言笑,平時背個挎包,和老干部一樣走路很穩…
但通常人都想不到,這位嚴肅的同學居然只有:
兩條長褲。
(李同志(右二)在北大)
從大二選修完《經濟法》后,李同志對于所謂的“計劃外經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聯想到插隊時農產品的統銷統購,思考著中國農村經濟問題,試圖理解市場經濟下,農村部門生產、交易的法律地位與運行規律。
1988年,李同志以《農村工業化:結構轉換中的選擇》一文獲得北京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當時的指導老師是經濟學家蕭灼基。
畢業后在共青團中央書記處工作時,李同志以在職身份攻讀北大的經濟學博士學位。
當時北大對在職與脫產博士的要求幾乎一樣,尤其是在公共課方面,不及格就一視同仁地不給學分,對在職博士生的唯一“優待”是:
可以延期畢業,但不能免除考試。
此時,李同志已兼任中國青年政治學院院長,繁重的工作讓他疲勞過度,大病一場。但李同志并未走特殊渠道,而是大病初愈后,再度回到學校,和許多比他小十歲的“同窗”們一起參加期末考試。
1993年底,李同學寫完了博士論文,按照學校畢業要求,只要有十幾位具有高級職稱的人員參加論文答辯的初審即可。但他的導師厲以寧教授卻讓他又改了兩稿,活生生地把答辯時間延后了半年。
對此,厲先生解釋道,他在論文評審環節邀請了國內經濟學界最權威的專家:
邀請名單上的這些人是業內權威,他們只看重論文本身的分量,而不會在意作者或其他與學術無關的東西…這樣做對你有益處,可以使你的論文得到最真實的評價,經得起學術與時間的檢驗。 你的求學經歷比較特殊,但你的論文并不是特例。
1994年,李同志以論文《論我國經濟的三元結構》獲得博士學位,這是一篇探討農村工業部門、為鄉鎮企業正名的前瞻性學術文章。李同志認為:
1,農村工業部門是在農業部門和城市工業部門的夾縫中生成的,在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與其他兩個部門發生矛盾和沖突。 2,三元經濟結構的長期存在是基于現實的需要,結構轉換的根本問題在于“占中國人口80%的農村居民的現代化”。 3,我國需要建立農村工業部門和城市工業部門合理分工、平等競爭的基礎,推動三元結構向一元結構的轉化。
兩年以后,這篇論文榮獲第七屆“孫冶方經濟科學獎”的論文獎——這是中國經濟學界的最高獎項。
李同志的博士學位,含金量十足。
而更難得的是,四年艱苦的知青插隊生涯,并沒有讓李同志成為“思想有多遠,就離它有多遠”的跑路選手,他從不逃避、不粉飾、不抱怨這段至暗時刻,而是真的把這段經歷當作重要的人生體驗,去同情與思考廣大農民朋友的過去、現在與將來。
李同志在求學期間,重點研究農村問題背后的歷史與經濟規律,探索農業/農村可持續發展的新路子,無疑契合了王陽明先生提出的:
致良知、知行合一。
?俠客行
現在,該說一說李同志的工作風格了。
不同于朱同志當場拍桌子的激烈,也不同于溫同志綿里藏針的銳利,李同志在任期內幾乎沒有留下標志性的瞬間,不明真相的部分群眾甚至認為:
李同志啊,好像存在感不強…
這其實是一個奇妙的誤會。
上世紀90年代,李同志在中央團校的大會上說:
有群眾反映,團干部的工作浮于表面,寧可在辦公室坐出老繭,也不下基層了解實際情況,這要不得。
他帶頭深入基層,把工作“沉下去”。
1990年5月19日,全國第一所“希望小學”在安徽省金寨縣竣工落成,希望工程終于找到了它最具代表性的實施項目。但極少有人知道,這座農村小學的選址,是由李同志多方牽頭,并多次現場調研后最終確定的。
在大別山里爬山路的經歷,讓李同志磨破了一雙鞋。
1991年4月,安徽省金寨縣三合鄉中心小學的蘇明娟被記者拍下著名的“大眼睛”照片,成為了“希望工程”的形象大使。
截至2021年底,全國希望工程累計資助家庭經濟困難學生662.6萬人,援建希望小學20878所。成為集結社會力量、促進社會發展的典范。
值得一提的是,李同志并未出席金寨希望小學的剪彩儀式,卻送來了徐向前元帥親筆題名的校名。
不久以后,“希望工程”、“青年文明號”、“青年志愿者”等活動陸續在全國上線,獲得社會各界好評。
有人說,這就是李同志的工作風格。這位書卷味十足的同志長期低調行事,不喜自我宣傳,外界對他所知不多。但他卻隱約有李白筆下劍客的氣質: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胡同志與李同志在團委)
?農業與農民
1998年7月,李同志來到河南,并于第二年當選為這個農業大省的省長。
當地官員很快就發現,這位低調隨和的最年輕省長(時年43歲)雖然說話很輕,但觀點鮮明,邏輯性很強,善于直擊肯綮,還不喜歡用“一二三四”等官腔。
這就讓當地的同志壓力很大啊。
例如李同志在某次農業口的會議上說起:
從1997年起,河南糧食產量超過山東,居全國第一,但河南人均GDP列全國第21位,這說明我省農民“增產不增收”。我們這個會議的當務之急,是安排大家踏訪鄉村,把問題的癥結弄清楚。
幾個月后,李同志帶著厚厚的調查報告回來了。
他用五分鐘概括了要點,再用一分鐘總結陳詞:
河南省農產品結構單一,加工轉化能力弱…我們不能停留在種糧賣糧的初級階段,發展農產品深加工才是提高種糧效益的根本出路…我看現階段的突破點,就在于小麥深加工。
在李同志的組織協調下,河南省科研單位專家推廣優質小麥種植、鼓勵生產強筋和弱筋小麥、發展特種粉、專用粉、蛋白飼料、胚芽油等高附加值產品,形成了較完整的小麥產業鏈。
2022年二十大召開期間,河南省委副書記周霽自豪地介紹:
河南省的農產品加工業已經發展成為萬億級產業,全國市場上二分之一的火腿腸、三分之一的方便面、四分之一的饅頭、五分之三的湯圓、十分之七的水餃都由河南生產,并誕生了“三全”“思念”“大用”等全國食品行業知名品牌。我們努力,讓你家的廚房和餐桌都擺上河南的優質糧。
“十年樹木,百年樹袋熊”,河南農業大省的底氣,其中就有李同志在20多年前作出的“微不足道”的貢獻。
如果李同志在現場,他會不會推一推鏡框,再說一聲“謝謝大家”?
然鵝,當河南省的農業發展飛速成為全國標桿時,李同志卻并未躺在功勞簿上。相反,他試圖打破現有模式。
2002年12月,李同志在河南省委經濟工作會議講話上提出了“加快工業化、城鎮化,進而推進農業現代化”的構思,引發軒然大波。
當地的部分領導干部與媒體想不明白,明明河南省是農業大省,明明河南省的農產品加工做得有聲有色,在國內外獲得了經濟、社會、政治上的三重好評。在大好形勢下,李同志為什么要改弦易轍,把工業化和城鎮化擺在更高優先級呢?
李同志解釋道,河南是農業大省,但更是農業人口大省。農業的規模化、產業化、集約化深度發展后,必然吸納不下眾多的農民就業,這就必須加快工業化;而工業化主導的社會必然要求人口聚集,這又反過來要求城鎮化的支撐。他總結道:
想要富裕農民,就必須減少農民。我們應該想的,不是阻礙這個過程,而是如何妥善地安置被減農民的工作與生活。
河南的朋友們,你們覺得李同志的分析,中不中啊?
我覺得那一定很中。
為了加快理解,儒雅隨和的李同志開了一次次的座談會,并罕見地在會議上拍了桌子——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他再次強調“必須改變傳統觀念,用發展工業的理念發展農業,推進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轉變”,并霸氣地表示:
這個事情,只要符合規律、看得準的,就一定要堅持做下去。
若干年后,中央 “一號文件”中宣布:
協調推進工業化、城鎮化和農業現代化,加快形成城鄉經濟社會發展一體化新格局。
很多不明就里的人牽強地解讀說,這是應對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推升中國房地產浪潮的推手。但明眼人自然明白,這并不是李同志飲鴆止渴的被動應對,而是踐行他1994年博士論文的一個構思。
2004年12月,李同志調任遼寧省委書記。幾個月后,河南省發布了一份統計公報:
2004年,河南省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達2553.15元,比上年增長14.2%, 自1996年以來首次實現兩位數增長。同時也是農村居民收入增長幅度首次超過城鎮居民。
——自1978年離開農村后,李同志沒有忘記這片土地,以及土地之上的人民。
?局中人
2008年3月,李同志結束在地方的試煉,成為國務院副總理。
在隨后的五年內,他陸續主抓了四件大事:
燃油稅費改革、醫療體制改革、保障性安居工程、營業稅改增值稅試點。
從事后結果看,以上改革舉措引發了一些爭議。
(以下省略613字)。
但再難的事情,還是需要去做的。
以燃油附加費的改革為例,從1998-2008年,有關部門一再表示:
時機尚未成熟。
而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期間,李同志瞅準了國際油價從147美元/桶跌到了約50美元/桶的寶貴窗口期,迅速主持國務院會議,成立了14個部委參與的領導協調小組,宣布自2009年1月1日起實施成品油稅費方案。
這項前期研究了10年的改革方案,李同志從組織討論到方案落地,前后僅用了:
40天。
你就說有沒有魄力,果不果斷吧?
還是回到2013年3月17日的總理履新新聞發布會吧。
在回答“改革進入深水區后,怎么通過改革來釋放紅利”的記者提問時,李同志思考了半晌,緩緩地說:
改革進入了深水區,是因為它要觸動固有的利益格局。現在觸動利益往往比觸及靈魂還難,但再深的水我們也得趟,因為別無選擇,它關乎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前途。
如果按照官場老油條的理解,以上改革任務絕對是棘手的“老大難”,屬于高風險、高難度、高不確定的那一類,理智的做法是慎行、緩行。
這個道理,李同志應該是早早就懂了。畢竟在1987年,他就騎著自行車,挨家挨戶地奔走于北京各大出版社,為妻子翻譯的《Yes Minister》書稿尋求出版機會。而這本書,就是堪稱“政治小說神作”的:
《是,首相》。
李同志也明白:
在某些時候,領導一致通過的事情,其實不一定能做成;但領導都不反對的事情,卻有機會被推行。
最終,李同志以“在其位、謀其政”的心態,主動觸及改革的深水區。因為問題都已經堆積到國務院了,不拆彈還能怎么辦呢?
這種心態,一如李同志在28歲時對妻子程虹說起周同志的名言:
與有肝膽人共事,從無字句處讀書。
這一刻,李同志簡直泰酷辣!
囿于篇幅與“你懂的”原因,我們無法對“大眾創業”、“棚改2.0”等問題進一步評述,但我們有必要嚴肅地指出:
李同志生前干得怎么樣,不應該只看其施政措施的后續效果,而應當聯系當時的實際情況,以及更廣闊的個人經歷及時代背景,從而理解當時的抉擇過程。
因為啊,歷史事件往往是特定環境下人群之間博弈互動的結果,它是歷史自選擇的產物,而不是某個政黨或個人意志的結果。
2014年11月20日,李同志來到位于浙江金華的義烏國際商貿城,他高度評價了義烏電商的敢闖敢干:
你們主動應對電商挑戰的態度特別好。新的東西對舊的東西可能會有沖擊,但是我們不能讓新的退回來,舊的形態要自我提升,跟上新事物的步伐。
李同志還特地詢問店鋪老板是否享受到最新的“為小微企業降費清稅”的政策。訪談結束前,他徐徐地表示:
如果有人來違規收費,你就拿國務院文件給他們看。
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刻,他,盡力了。
《宋史》記載,1126年七月十二日,風雨晝晦,愛國將領宗澤自知油燈將盡:
無一語及家事,連呼“過河”者三而薨。
2023年10月27日凌晨,李同志離開了我們。
不知道在人生的最后時刻,他有沒有回憶起10年前亮相發布會的最后一答:
我的個人經歷告訴我,正是改革開放改變了我們國家的命運,使億萬農民脫貧,也使許許多多的人出現了重大的人生轉折。
現在,改革的重任落到了我們這一代肩上,我想我們要盡力使改革的紅利惠及全體人民,使老年人安度晚年、年輕人充滿希望,使我們的國家生機勃勃。
通過這個回答,李同志在一定程度剖析了他心系農村、力主改革的初衷,他的勇氣、智慧、韌性,源于他在那個艱難時代遇到過的美好、善意,以及關愛。
改革,改革,改革!
——全文完——
寫在后面的話:
1,為什么不能站在現在評價歷史人物?這其實是史學界對“輝格史觀”的批判與定論。有機會我們再展開聊聊。
2,李同志是科班出身的學者型官員,自帶書卷氣息與人文關懷。例如他寫給宋同志的便箋一則,全文如下:
純真而不欠聞達,善良而不失堅強,把生命高舉在塵俗之上,又融化于社會之中,這應當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共同追求。
我相信,這不只是那個年代里那一代人的共同追求,也應該是所有年代中人們的普遍追求。生而為人,理應如此。
與諸君共勉!
2023年10月28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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