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筆下的王生,見艷欣喜而匿于密室,聞道士“死將臨”仍是執迷,終被妖挖走了人心,妻陳氏不惜吞了乞丐的痰唾才救回夫君。這故事流傳近300年,概因奇幻跌宕之外,另有一番實用的醒市之意。道士交給王生御鬼侵害之“蠅拂”,象征著人們應拂去塵迷雙眼之色欲,方可確保靈明心,至于徹底去除“色心”,便需以“道心”相換了。
電影《畫皮Ⅱ》從女性出發重講了“換心”的故事,醒市的冷靜底色,又具冽艷。失去姣美容顏的靖公主(趙薇飾)苦戀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護衛霍心(陳坤飾),為情郎不惜赴死掏心。而為愛受了500年冰封之苦的狐妖小唯(周迅飾),帶著做人的癡愿返回人間,要的正是一顆甘愿獻出的人心。她用自己的妖媚迷倒了霍心,于是靖公主用心換了妖的皮相,然知真相的霍心刺盲了自己的雙眼。導演烏爾善說,電影終究講的是,“劫惑心色,唯愛永恒”。
在烏爾善看來,這8個字的分量,遠比那由冰封、掏心、換皮、大漠、征戰、殺戮,乃至愛欲等等組成的130分鐘的恢弘幻渺,更擔得起所謂“大片”的分量。故事說的是愛與犧牲,用的也是偏向佛教公案的處理方式,無論佛教寓言,或者《聊齋》故事,“數百年經典流傳早在中國人內心筑起厚厚的經驗基礎,就是《畫皮Ⅱ》獨一無二的東方故事語境”。
而且終究是唯愛永恒,所以相對商業電影的說法,烏爾善反而愿意強調《畫皮Ⅱ》是主流電影,即從自身文化里發掘經營正面價值觀。“《畫皮Ⅱ》是魔幻電影,從這個項目開始,不可回避的就是趕超好萊塢水準。但除了特效技術、影片格局,我覺得也該學習好萊塢的故事經驗,好萊塢早形成他們的方式和話語,能把那些重復得不厭其煩的美國故事講得讓整個世界受用,美國夢、英雄主義、自由平等等美式價值觀因此在整個世界暢行無阻。中國人也講愛,講奉獻,但在正面價值觀的經營上,中國電影顯然至今嘗試不足,批判否定也必要,但我想試著建構,用東方故事來講可以普適的價值觀,愛怎么面對考驗,什么是奉獻與犧牲,在我看這是所謂大片之大的根本所在。”
至于包裹這核心主流價值的情節敘事,烏爾善覺得,大片之大卻又在細處,題材魔幻,但細節也需經得住推敲,耐得住咀嚼回味。這樣的創作思路,在《畫皮Ⅱ》里確是處處尋得到體現。比如霍心,寥寥幾筆的交代全在公主對戀人的夢境與回憶之間,自幼驍勇,練就了蒙目騎射的本領,而這似是閑筆的前史,到了故事的華彩段落,霍心闖天狼族陣營營救公主而與天狼巫師展開殊死搏斗的一戰,已經刺瞎了自己雙眼的戰士,爆發出驚人的戰斗力。同樣虔誠匠心的還有那些支脈輔線,捉妖師的血可以降妖,可單純的雀妖偏愛上了善良的捉妖師,小心翼翼地呵護便成了一段凈澈愛戀里最動人的組成,愛痛相生的道理又似魔幻之外的現實愛情課。
“《畫皮Ⅱ》的劇本前后寫了一年,首先是我寫了故事梗概,找來了《蒙古往事》的作者——小說家冉平老師合作,在我看來,他寫的歷史文筆樸實卻情感動人,就勝在細節。因為是女性出發去講故事,然后把他的女兒冉甲男也拉進了我們的團隊,陳國富監制本來是經驗豐富的編劇,幫我們修改多次,所以整整一年時間里,劇本是編劇寫完了我寫,我寫完了國富老師再寫,幾個人就這么轉著反復了五六輪之多,工夫全花在細枝末節的推敲打磨上。”
烏爾善希望自己是如真正的建筑師那樣,結結實實地搭建起幻想中的魔幻世界。電影里的最大反派是代表蠻荒的“天狼族”,這名稱本就是由蘇軾名句“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引來。“蘇軾的北宋時代,天狼指的是遼,但這不是專指的名詞,在中國文化的隱喻系統里,一說天狼,指的就是北方,所以故事里天狼族的服飾、道具,甚至行為邏輯,是我依照了包括匈奴在內的北方各個少數民族的歷史,以及古代游牧民族的文化傳統史料虛構的。
費翔扮演的巫師有三場戲,第一場他是拿著肩胛骨、罌粟,倒到那個骷髏碗里喝了,講7天之后,天狼神即將吞沒太陽,事實上那是一五一十復原了中國古代的胛骨占卜。后來兩軍對陣,費翔捧著一個動物肝臟,那便是肝臟占卜。這都是古代游牧民族里真實存在過的,甚至現在蒙古族還保留著肝臟占卜的習俗,通過肝臟裂痕來判斷吉兇。雖然是一部魔幻電影,我力求賦予情節人類學的依據。”
烏爾善把自己的研究筆記總結成文,在劇本之外給費翔和女王的扮演者陳廷嘉另寫了《天狼習俗考》,內容包括天狼族按人種來說是什么人種,社會結構是什么樣的,宗教習慣是如何建立的,他們的巫師起到什么作用,甚至為什么要做這個血祭奠,為什么要占卜……費翔看完了這些資料,非常認真地問烏爾善,是真的有這個民族吧?
“我老實告訴他沒有,但我們得當成真有這個民族,把假的弄得真實,恰是做電影的樂趣所在。事實上我是想給故事一套規則,這套規則可以增加故事的質感,令演員的表演趨于逼真。雖然是一個虛渺的魔幻世界,但作為導演,我應該給大家提供把感受直覺落在實處的土壤。”烏爾善這樣告訴本刊。
連影片里天狼族巫師(費翔)和女王的對白,烏爾善也和聲音指導經過一番考證研究,最后選擇了在古代很多中亞民族使用的梵語。“我們設定天狼國是中亞的一個大國,用梵語是特別合適的。我們先寫中文臺詞,然后從北大找來研究古語言的專家,根據臺本翻譯后,錄在視頻上,然后讓費翔在內的演員們都跟著那個發音去學、去練,最后加入自己的語氣。”
《畫皮Ⅱ》是烏爾善的第二部電影,前一部作品《刀見笑》成本區區百萬元,雖在當年捧回最佳新人導演和最佳造型設計兩座金馬獎杯,甚至粗剪階段就得到了二十世紀福克斯電影公司的收購,但這些成績顯然仍不屑在數千萬美元大制作項目面前,資歷尚淺的年輕導演所要面對的重重質疑。
“我真心是覺得電影應該這么拍。比如用梵語,其實就是《阿凡達》的制作花絮給我很直接的啟發,《阿凡達》里的納威語,卡梅隆也是請來真正的語言學家,根據南太平洋島國上的部落語言發展出來的。事實上,每個單詞都是有意義的,我敬佩并且愿意學習這樣的工作態度。我也搜集《指環王》、《哈利·波特》的制作花絮、制作手冊、畫冊,其中有很現成的經驗。
比如《指環王》從英國鄉村請來那些不為人知的繪畫手藝人,看似和電影沒什么關系,但他們可能就是中世紀盔甲的收藏家,筆下的造型使人眼前一亮;或者是鑄劍鐵匠傳人,能按照古法扎扎實實鑄造寶劍,所以你看到的世界就非常逼真,甚至細致入微到每個國家的文化簡史、信仰、語言、價值觀,都要經過人類學的分析推敲。當然,《指環王》也好,《哈利·波特》也好,故事是臆造的,但使這種主觀臆造產生魅力就在于它是遵循人類學研究、人類社會建構原則的,規則清晰,邏輯嚴謹,在我看,這是做電影正確的道路。”
從中央美院附中到中央美院油畫系,再到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烏爾善經歷過一整套學院派科班藝術教育流程。他也畫過油畫,搞過當代藝術,在各種以“先鋒解放”為口號的純藝術領域“混跡”多年,又有近10年的廣告生涯,烏爾善很感激豐富的過往經歷對自己導演道路的裨益,并稱之為由實踐而來的清晰。
“在我看來,純藝術方式的表達和作為主流電影的表達就相當于雕塑家和建筑師的區別,雕塑家做一個雕塑,目的純以欣賞和精神溝通為主;但建筑師不能隨便我蓋一個房子,不考慮實際功能。‘鳥巢’形制優美,但也是在體育場功用前提下完成的。建筑師在功能之外要考慮力學上的合理,美學上的愉悅,建筑與人,人的生活和自然的關系;導演也要兼顧電影的本體美學,保持對人性的探討,甚至對社會的擔當。我希望《畫皮Ⅱ》無論對于我個人的導演經歷,還是華語類型電影的成長角度,都能成為具有進步意義的實踐。”烏爾善說。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作者:李東然
實習生何曉光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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