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推進社會的公平正義,正是我這樣的前媒體工作者的該干的事,是職業本分。這和“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的綱領,也是相合的。
□于立生
3月8日晚,我被屬地派出所約談。該晚,我手機扔在家里,出去喝酒了。回家看到18點34分開始,有人陸續打我6個電話;第7個電話,20點48分進來,我接聽了。隨后就去談話了。
約談,是因我3月6日發布了一篇涂鴉文章《三甲醫院不能異化為富士康!25歲規培生曹麗萍之殤,呼喚——同崗同酬同權益!》。不過區區千余點擊而已。多乎哉?不多矣!
民警問我有無受到國外的人的授意。這個,真沒有。
我40出頭的人了,出國的親朋故舊,難免有一點,但甚少聯系,偶爾聊天也只談生活。
民警提醒近段時間別亂跑。我估摸別不是把我當信訪戶了。我這人,“信法不信訪”;并且專跟無理信訪戶過不去。這點,江蘇南通市崇川區陳橋街辦信訪辦是一清二楚的。我在該辦,是有名的,“專反無理信訪戶的信訪戶”。我到該辦,沒別的事,就是逮見同族里一個叫嚴二的人在那碰瓷,打著我曾祖父的旗號要“遺產房”,就劈頭蓋腦一頓噴。然后我也揚長而去。我說我曾祖父沒遺留“遺產房”那就沒有。我父嚴大,都沒吭聲,哪里輪得到他嚴二說話。
民警交代“網絡并非法外之地”“不信謠不造謠不傳謠”,云云,我都認同。
而拙文《曹麗萍之殤》,無涉違法、造謠之類問題。
民警了解情況并交代注意要點后,我就回家了。約談是和平的。
回家后得到的反饋,轉發拙文的兩個網友,也被屬地派出所約談了。一篇文章,三人被約談,涉及江蘇、湖南、安徽三地。
我想,我有必要就拙文撰寫始末,作個公開情況說明。
我也相信,我國是講言論自由的。撰文只要實事求是,是沒關系的。尤其是,自2月18日起,湖南省委正發起“解放思想”大討論。“解放思想”的下一句,不就是“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嘛。
情況是這樣的。
3月5日晚,我在一微信群,看到網友轉發的,知名爆料號“咸蛋bot”的發文《長沙一醫學生疑在醫院規培期間自殺身亡,留下遺書稱規培壓力過大》,其中提到,發文者是跟“一知情人士”、湖南師范大學、湖南人民醫院進行過情況了解的。
我根據該文中提到的“2月26日,疑似死者家屬在湖南一線上問政平臺發帖”,又追蹤到湖南黨網紅網拿過中國新聞獎一等獎的知名線上問政欄目《百姓呼聲》,進一步了解情況。
核心事實,曹麗萍死了。這確認無誤。
家屬反饋,警方給出的初步調查結論——“人躺在醫院醫生值班室的衛生間里面,經法醫鑒定,人已死亡,身體左頸部有切口,身旁有手術刀,警方判斷,衛生間門是反鎖的,故初步排除他殺”。排除他殺,推論就是自殺。這也沒問題。
能印證系自殺,并交代了自殺原因的,是曹麗萍自殺前一刻,用自己社交媒體賬號發布的遺書。擇其內容要點,有:規培期間“假期加班”“帶病上班不準假”“幫病人轉科被算缺勤小課”“工作忙得飯都吃不好卻被埋怨不搞衛生”等,指向湖南人民醫院對待她不好。
她指控:“我以為規培的主要目的是學習,是把知識和臨床結合,原來是給科室當免費的牛馬。”“世上本就沒有公平,怪我自己是不合格的牛馬,熬不下去了。”
她的指控,我相信。原因有二。一,古語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若說曹麗萍自殺前留書污蔑醫院,是不符合古訓、經驗和倫理的。二,規培生待遇差,干活把你當醫生,什么都干,分錢幫你當學生,少的可憐,——這在醫衛界,是普遍現象,是幾乎盡人皆知的常識。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原副主任醫師龔曉明就指摘過規培流于“光干活沒培訓”。
有此基本判斷,這話題,我就不能不寫了。
原因有三:
一、曹麗萍家所在的湖南湘西州,是我隱居過三年(2007年-2010年)的地方,幾乎視為第二故鄉。那里山清水秀,民風淳樸,漢族、土家族、苗族都有。高高的臘爾山,苗民聚居地,我也盤旋而上過。我知道大山里的苗民家庭,培養出個醫科研究生,是多么不容易。
二、家屬的曝光帖,發在湖南黨網紅網知名欄目《百姓呼聲》。這欄目,就是暢通官民溝通渠道,讓老百姓說話,推動相關部門給老百姓解決實際問題的。紅網是我老東家,我執編過近兩年的《紅辣椒評論》,在創辦人楊老妖手里,也是拿過中國新聞獎一等獎的。兩個欄目,是并駕齊驅的。《百姓呼聲》曝光的事,我這次視為我的事,也不為過,不算離譜。
三、追求、推進社會的公平正義,正是我這樣的前媒體工作者的該干的事,是職業本分。這和“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的綱領,也是相合的。
既然要寫,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么盡量寫好?
曹麗萍因規培壓力大割頸自殺,是偶發個案嗎?還是社會現象——一連串事件中的一件?如果前者,那就沒評論意義;如果后者,那就有探討價值。
大興調研之風,也是一直在倡導的。而調查研究,是要帶著問題意識,去發現問題、分析問題,并進而謀求推動解決問題的。
而帶著問題意識寫稿,其實,也是我這個2004年就寫時評,寫了19年時評 的人的職業思維。
我就帶著上述問題,去檢索了。其實,由于我長期寫時評,看的新聞多,記憶力也還馬馬虎虎,印象中,前些年就發生過醫學規培生不堪壓力自殺的事。
但是,不檢索不在意,一檢索,還真嚇一跳。一會兒就羅列了近年媒體公開報道的,全國各地的另7個醫學規培生非常死亡案例出來。都是當事人不堪壓力。其中,有猝死的,有割頸自殺的,有注射藥物自殺的,還有跳樓的。
那么,這種社會現象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我又進行溯源調查,檢索了《南方周末》《三聯生活周刊》等名刊名報及醫衛界知名公眾號“丁香園”等,關于規培所作的深度調查報道,籍以了解規培制度的前世今生。
所謂規培,名詞解釋:也叫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為了提高醫生的臨床能力,醫學生在畢業后,正式工作前,需要有三年左右臨床培訓時間。這段時間醫學生需要到醫院進行臨床實踐,科室也會給醫學生安排學習任務。——理論上,是這樣的。
這項制度,是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麻醉科主任劉進,從美國橫向移植過來,從2003年起在該院試點的。他在2003年-2013年擔任全國人大代表期間,連提了10年“建立國家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制度,并將其費用納入國家財政預算”的議案和建議。
而后,2013年,原國家衛計委等7部門聯合印發《關于建立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制度的指導意見》,規培制度才在全國范圍內鋪開。該年原國家衛計委發布公告,自2014年起,中央財政對規培提供專項資金支持,資金補助標準為3萬元/人年,2/3用于補助住院醫師,1/3用于補助基地和師資。即落到每個規培生頭上,每年應是2萬元,月均1666.67元。
規培制度實施至今10年,為何致使醫學規培生感到壓力山大,并且近年發生多起醫學規培生非正常死亡事件呢?
根據上述媒體深度調查報道呈現出的情況,可以大致總結研判出四點原因:
一、規培制度落地過程中發生扭曲,“光干活不培訓”,規培生事務繁多,而薪酬微薄,規培生淪為免費的,或者廉價的勞動力。要干活時,把你當醫生,什么都干;要分錢時,把你當學生,少的可憐。
而且這病,還是規培制度的“先天病”。
當2003年劉進在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開始搞規培試點時,原四川勞動保障廳和原四川人事廳兩廳都曾發出過質詢。一個說華西簽了規培生是在招人,但又不簽用工合同,不繳納保險;一個說,華西擅自編外用醫。當時的華西人力資源部部長,現華西特聘專家郭肖寧回憶說:她當時把住院醫生(規培生)的身份定義為“廣義的學生”,不繳納五險一金,只買商業保險。
而這“先天病”,一直就沒治好過。
2016年,《南方周末》曾報道:一青年醫生規培期間,前三個月沒收入,轉正后月800元,廣州市珠江醫院年輕醫生陳彰圣規培期間月收入2000-3000元。而北京安貞心內科副主任醫師劉巍,2002-2006年在新加坡規培時,月薪折合人民幣,是20000元-30000元。真是天差地別。
2020年,“丁香園”對3020名規培生進行過一次調查,發現近三成規培醫生(27.5%)表示月收入1000元以下,8%的人表示規培期間沒收入;月收入3000元以上的有32.3%,但其中50.6%是社會人規培,44.9%是單位人規培,即絕大多數都不是學生。
讓人做廉價勞動力,乃至免費勞動力,還一干三年,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這當然會讓人產生不公平感。
要么,把一些規培生,在當醫生用,在當勞動者用,就簽勞動合同,繳五險一金。醫學規培生都是成年人,有獨立民事行為能力,和醫院簽訂勞動合同,無任何法律障礙。
退一步而言之,如果把醫學規培生,視為學生在醫院接受培訓,故不簽訂勞動合同,那么,最起碼的,也得給他們一個職校生頂崗實習的待遇。教育部等8部門《職業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定》,就規定職校生頂崗實習,薪酬“原則上不低于本單位相同崗位工資標準的80%或最低檔工資標準”,不得“安排學生在休息日、法定節假日實習”,不得“安排學生加班和上夜班”。
堂堂醫學本科生、研究生,規培,什么事都在干,權益保障卻比職校生的頂崗實習都不如。這成何體統?
幸好,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公告稱:2022年8月起,全面實施臨床學生/學員基本獎和績效獎同崗同酬制度。此為全國首例。
其他三甲醫院,也應見賢思齊。不能再壓榨醫科規培生的青春,壓榨他們的勞動力。
二、醫學生區別于其他學科學生的一個特性,就是學制長。培養一個醫生不容易。醫學本科要五年,碩士研究生要三年。他們比其他學科畢業生進入社會工作賺錢,本就要晚點。又要三年規培,薪酬低或無薪資。他們這個年紀,本是適合婚戀,要準備成家立業的年紀,要用錢的地方多,卻推遲了賺錢,還繼續由家里供養。這無形中,也放大了醫學規培生經濟、心理等方面的壓力,以及對于前途命運的焦慮。
三、規培制度全面推行后,三年規培,是一個醫科生成為執業醫生的必經之路。拿不到規培合格證,就做不成醫生,一旦“退培”,得滿5年才好再次申請規培。這導致帶教醫師,對于醫科規培生的職業前途,具有了生殺予奪的支配性權力。由此,容易催生帶教醫生的權力霸凌現象。醫學規培生,不敢不從,也會放大壓力。
在上述包括曹麗萍在內8例近年的醫學規培生非正常死亡事件中,好幾例都能看到帶教醫師權力霸凌的影跡。
如何制衡帶教醫師權力,不讓權力那么集中;如何設計科學合理的對醫學規培生的考評機制;如何暢通醫學規培生遭遇霸凌時的維權通道,而不是讓他們做任人宰割的“牛馬”,顯然,也是需要解決的問題。
四、醫科規培生,學了那么多年的醫,如果改弦易轍,不干醫生,從事其他職業,沉沒成本也太大。只能前進,沒有退路,沒有轉圜空間,一旦壓力過大,他們也就容易給“壓斷”。
基于以上分析研判,我就撰寫了《曹麗萍之殤》一文,呼吁對醫學規培生,要同崗同酬同權益;再不然,最起碼的,也要給他們個相當于職校生在進行頂崗實習的權益保障(取酬權、休息權),以避免再有此類悲劇發生。
鄧小平說,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對于醫學生這樣的專業技術人才,我們這個社會,還是要愛惜些。
就這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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