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無記載:考古發現的中國史》,李琳之著,研究出版社,2024年1月
一
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有關姞姓楊國的任何記載,但1993年山西曲村天馬遺址晉侯墓地63號墓葬出土的一對銅壺,將一個姞姓楊國朦朧的影子推到了世人面前。
曲村天馬遺址位居山西省曲沃、翼城兩縣接界處,面積約10平方公里,地處曲沃盆地北部邊緣,遺址范圍東西約3.8公里,南北約2.8公里,面積近11平方公里。
從1979年至1980年代末,北京大學考古系和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對該遺址先后進行12次發掘,發掘出晉國公族墓地和“邦墓”區,還有大量的居住遺址。1992~1994年,考古人員又先后5次發掘了遺址中部的晉侯墓地,清理出9組19座大墓,出土了大批精美的青銅器、玉器等,許多青銅器的銘文都載有晉侯名號。其中,63號墓葬出土了一對銅壺,由于這對銅壺在壺蓋和口部內壁均鑄刻著相同的銘文:“楊姞作羞醴壺永寶用”,所以學界稱之為楊姞壺。
63號、64號和62號三座墓葬是一組,乃晉侯及其夫人墓。64號墓主是晉穆侯邦父,62和63分別是晉穆侯前后兩位夫人。
楊姞壺及其銘文拓片
根據周代彝銘中婦女稱謂的禮制分析,楊是指其出嫁前所在國的國名,姞是指其出嫁前所在國的國姓,因此這對銅壺一般認為是姞姓楊國一貴族女子嫁到晉國用以陪嫁的媵器,或者是楊國女子嫁到晉國以后自做之器,目的是紀念生養自己的祖國和親人,但不管哪種情況,墓主都是嫁到晉國的楊國姞姓女子,即楊姞。這也意味著,晉穆侯這位夫人來自姞姓楊國。但歷史文獻中只有姬姓楊國而根本不存在姞姓楊國這一說,如《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虞、虢、焦、滑、霍、楊、韓、魏,皆姬姓也,晉是以大,若非侵小,將何所取?”
《國語·鄭語》也說,幽王八年“王室將卑……當成周者……西有虞、虢、晉、隗、霍、楊、魏、芮”, 韋昭注曰:“八國,姬姓也。”
關于姬姓楊國的來龍去脈,《漢書·地理志》《鉅宋廣韻》和清光緒版《山西通志》都有記載,說楊國始封君楊侯是周宣王之子尚父,于幽王時封于今山西洪洞。如清光緒版《山西通志》:“楊侯,周宣王子,幽王封之,今晉之洪洞南十八里有故楊城,《地道記》楊侯國。”周人是姬姓,所以這里說的楊國自然就是姬姓楊國了。
然而楊姞壺乃宣王晚期器物,楊姞系晉穆侯夫人,比周幽王始封之姬楊要早個二三十年。考古所見金文也確證姬姓楊國始封君是周宣王之子尚父。
二
2003年1月某天,陜西省寶雞市眉縣楊家村村民王拉田等5個人到村北一磚場邊的土崖上挖土,沒想到挖出了一個埋藏很深的土窖,里面堆藏著27件青銅器。后經考古人員鑒定,這些青銅器均為西周晚期器物,件件有銘文,合計4000余字,大致勾畫出了西周歷史發展的脈絡,這就是被稱為中國考古史上的第三次青銅器大發現。
在這27件青銅器中,有一件鐫刻有280多字銘文的鼎,考古學家稱之為“四十二年逨鼎”。“逨”是周宣王手下的大臣,因率軍征伐獫狁有功而得到了周宣王的賞賜。“逨”受賞后,就找工匠鑄造了這一青銅鼎,并在鼎上刻下銘文,記載了這一事件經過以及周宣王對他的教誨“語錄”。
四十二年逨鼎
“逨”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炫耀自己和祖輩的功勞,希望自己的子子孫孫以后能永遠銘記在心,這也是人之常情。因為這些銘文都是當時事件的實錄,所以就具有非常重要的史學意義。
“四十二年逑鼎”銘文中,有75字敘述到了姬姓楊國的立國情況:
余肇建長父侯于楊,余令汝奠長父,休。汝克奠于厥師。汝唯克型乃先祖考,□(缺字,下同)獫狁出捷于井阿、于歷巖,汝不艮戎,汝□長父,以追搏戎,乃即宕伐于弓谷,汝執訊獲聝,俘器、車馬。汝敏于戎工,弗逆。
四十二年逨鼎銘文拓片
這段話是周宣王賞賜“逑”時對他說的話,大意是說,我把兒子長父封到楊地為侯,現命令你予以輔佐,讓長父在楊這個地方安定下來。你發揚了你的祖先一貫與獫狁戰斗的精神,與他們交戰,追擊他們到井阿、歷巖、弓谷等地,斬獲頗多。你對軍事很精通。不要違背我的旨令。
與此相關的是,早在1996年春天,洪洞博物館就在永凝堡征集到過一件帶蓋雙耳圈足簋——尚父簋,時代在兩周之際,蓋和內底均有同樣的銘文:“嚴尚父作寶簋,子子孫孫永寶用。”
此尚父正是前述文獻所言尚父,亦即“四十二年逑鼎”銘文中的長父。
至此,姬姓楊國立國情況水落石出:周宣王將其子尚父封到洪洞一帶建立楊國,是為第一代楊侯。尚父去世后,周幽王可能封了尚父子為第二代楊侯。
三
姬姓楊國搞清楚了,那姞姓楊國又是怎么回事呢?這還需要從晉穆侯說起。
據《史記·晉世家》記載,晉穆侯繼位時間是公元前811年。在位27年,死于前785年。而姬姓楊國立國在公元前786年左右,這也就是說,晉穆侯的夫人楊姞是來自姬姓楊國立國前的姞姓楊國。
姞姓楊國很可能同上文提到的洪洞坊堆-永凝堡有關。該遺址位于洪洞縣城東北7.5公里坊堆村一帶,自1950年代初至今,先后經過幾次調査與發掘,發現22座西周貴族墓葬,出土了刻字卜骨、玉器、陶器等禮器,其中有9座墓還隨葬有鐫刻銘文的銅器。
發掘者最初按照常識將出土文物視為姬姓楊國文物,后來發現,這些出土文物同姬姓楊國的始封年代不符,于是很多學者又視其為西周初年叔虞封唐的晉國文物。但這一觀點在晉侯墓地楊姞壺出土,尤其是在1996年洪洞博物館在永凝堡征集到尚父簋后,遭到否決。
學界現在普遍認定,洞坊堆-永凝堡一帶在公元前786年后是周宣王所封的姬姓楊國。而在之前的西周早中期,是姞姓楊國所在地。姞姓楊國應該是周武王滅商建周后“興滅國,繼絕世”(《論語·堯曰》)這一指導思想下所分封的諸侯國。
永凝堡出土的青銅器
盡管姞姓楊國在西周諸侯國中可能屬于三流小國,但西周王室還是采取了與其聯姻的方式,使其成為西周“封建親戚以藩屏周”(《左傳·二十八年》)國策下的一個“異性”成員國。
姬、姞聯姻,《左傳》有記載:“石癸曰:吾聞姬、姞耦,其子孫必蕃。”由此看來,晉穆侯娶楊姞氏為妻,也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有著悠久的歷史淵源。何況,姬姓晉國和姞姓楊國毗鄰而居,兩國結為姻親共同防御外敵,也是時勢所然。
早在晚商時期,晉南就是殷商和來自西北以鬼方為代表的羌戎集團交戰的前沿陣地。商人大約從武丁后期開始,主動將散居在汾河以西的商人和其他降服商王朝的族人撤到了汾河以東及其鄰近地區,以汾河為安全屏障,布設了一條戰略防線。這一防線自北向南主要分布有洪洞坊堆—永凝堡、楊岳、前柏,浮山橋北,堯都龐杜,曲沃西周,絳縣周家莊、喬野,聞喜酒務頭等遺址、墓地。防線以西基本上就是鬼方、羌方、土方等羌戎族群活動領域。
西周建立以后,周人在晉南封建了晉、楊等諸侯國,但并沒能將羌戎族群驅逐出去,周人和戎狄雜居是彼時常態現象。《左傳·昭公十五年》記載:“晉居深山,戎狄之與鄰,而遠于王室,王靈不及,拜戎不暇。”這些羌戎以鬼方居多。懷姓就是媿(隗)姓,“懷姓九宗”就是出自鬼方的九個宗族。
鑒于此特殊情況,周公叮囑唐叔虞治理晉國要“啟以夏政,疆以戎索”(《左傳?定公四年》),就是說,對于原來的夏遺民要施行夏人的政治制度;對于羌戎族民,則要實行戎人原來的法律制度。
唐叔虞去世之后,或許是考慮到唐國所在地羌戎勢力龐大,成王遂徙封叔虞之子燮父于唐國南部的翼城、曲沃地區,因其地處晉水之陽,遂改國號為晉。
四
鬼方在周人崛起以后攝于周王朝的威力,在歷史舞臺上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在周康王二十五年又重出江湖,發動了叛亂,康王隨即下令南宮盂率軍進行征伐。西周青銅器小盂鼎銘文記載,這次戰爭規模較大,雙方先后打了兩次大仗,都是周師獲勝,僅第一仗就擒獲鬼方2個酋長,斬首割耳4812只,俘虜13081人,另外,還繳獲戰車30輛,牛355頭,羊38只。
一次戰役就斬俘敵軍近2萬人,這在人口不多的西周中期,應該算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了。當年,周武王率軍征伐商紂所投入的總兵力才不過四五萬人。鬼方受此打擊,一蹶不振,直到100多年后在周厲王、周宣王時期,才改頭換面為玁狁,重新出現在歷史舞臺上。
青銅器多友鼎銘文記載,周厲王某年十月,玁狁侵入周境,一直打到今陜西彬縣界內涇河北岸的高原上。彬縣一帶原來是先周公及其族人生活地區。厲王接報后,下令武公派大將多友率兵前往涇河上游進行反擊。
多友部還在行軍途中的時候,玁狁又劫掠了周的另一個聚落——(箰去掉下面的“子”),就是今天的陜西旬邑,而且還俘獲了那里的百姓居民。第二天早晨,兩軍在一個名為漆的地方狹路相逢,隨即展開戰斗。周軍獲得大勝,斬首玁狁200多人,俘敵23人,繳獲117輛戰車,還解救出了很多被俘虜的(箰去掉下面的“子”)人。
玁狁見陣勢不妙,開始撤退,周軍馬不停蹄地追擊,并在龔和世兩個地方同玁狁進行了小規模的戰斗。周軍最終將玁狁趕到一個叫楊冢的地方,展開決戰,并取得最后的勝利。周軍在這三個地方一共斬得敵首150顆,俘敵多人。
西周晚期青銅器多友鼎
這個楊冢是否與姬姓楊國有關,不好說,但楊國所在的洪洞坊堆—永凝堡西鄰玁狁活動的呂梁山區卻是不爭的事實。此時的玁狁勢力異常強大,對于偏居一隅、只有彈丸之地的楊國來說,隨時都面臨著被玁狁滅亡的危險。事實上,幾十年后周幽王就是死在了玁狁的一支勢力——犬戎的屠刀之下,西周也由此過渡到東周。從這個意義上說,姞姓楊國最有可能就是亡在了玁狁的手里。
姞姓楊國覆亡,周人在北方的邊境地區就失去了可依仗的屏障,可能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周宣王才不得已派自己的兒子尚父到姞姓楊國所在地沿襲楊國的國名,封他為楊侯,重新建立了楊國。這種沿襲舊國土地和名稱的情況在西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以說是屢見不鮮。譬如故址在今河南省息縣境內的周代姬姓息國就是沿襲了商代息國故地故名所建;晉國始稱唐國也是因為周成王滅唐后,封叔虞在此沿襲其故名所建;西周召公所封燕國也是沿襲了商代燕國的國土和國名。如此等等。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尚父到此建立姬姓楊國也就百十年的時間,就在春秋早期被同門同宗的晉獻公一口吞掉,轉而封給了其庶兄公子伯僑的孫子姬突為采邑(食邑),姬突后人以采邑即封地楊國之楊為姓,這就是后世的羊舌、羊、楊等姓氏的來源所在。
——本文摘自《史無記載:考古發現的中國史》 李琳之著,研究出版社,202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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