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有兩個極為清高自負之人,一個是林黛玉,一個是柳湘蓮。這二人都是賈寶玉的密友,結果卻被薛家兄妹收服,一個與薛寶釵結為金蘭姐妹,一個與薛蟠結為生死兄弟。
這僅僅是巧合嗎?作者這樣安排必有深意。
黛玉被寶釵收服,書中交代得明白。只因寶釵“蘭言解疑癖”,讓黛玉發現寶釵磊落坦蕩,一直都是自己疑神疑鬼,“誰知她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
寶釵的坦蕩不計前嫌讓黛玉折服,于是“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從此二人結為金蘭姐妹。
再來看柳湘蓮和薛蟠,其經歷和變化和釵黛差不多,都是前期有過敵對,后來盡釋前嫌再結拜。但是,關于結拜的具體原因,書中并沒有說清楚,只是通過薛蟠的講述,大致描述了經過。
我同伙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見一伙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后,我們是親弟親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往南去,二百里地有他一個姑媽,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
我們來看看這段話所傳達出來的信息量。
薛蟠帶著大量的貨物路遇劫匪,柳湘蓮出手幫了他。然后就結拜了兄弟,柳湘蓮還準備就此收心,接受薛蟠的好意安家娶妻安心過日子。
這段描述,極其不合情理。
柳湘蓮和薛蟠有舊怨,不計前嫌拔刀相助說得過去,這也符合他俠義的人設。但是,這么一個清高自負的人,為什么就愿意因此和薛蟠結拜為生死兄弟?為什么愿意接受薛蟠的安排從此收心過小日子?
要知道,是他幫了薛蟠,是薛蟠要感激他,他為什么要屈尊和薛蟠結拜?
按照他自負不凡而又俠義的個性,他此時的表現應該是這樣的:小子,我幫你純粹是路見不平,換了別人我也會幫,所以你也不必謝我。從此我們再無瓜葛,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如果此時薛蟠要求結拜兄弟,柳湘蓮應該是這樣的反應:呸,以你的為人,有什么資格做我的兄弟?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如果此時薛蟠提出為柳湘蓮買房安身,柳湘蓮應該會大怒,恨不得再把薛蟠揍一頓:呸,誰稀罕你的臭錢?趁早打消你的主意,別臟了我的耳朵。
以柳湘蓮的個性,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無論薛蟠說什么,他都不會接受薛蟠的饋贈,更說說結拜為生死兄弟了。
就像黛玉對寶釵,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她斷不會與寶釵結為金蘭姐妹。
所以,薛蟠到底有什么魔法能讓柳湘蓮心甘情愿?答案只有一個:柳湘蓮看到了薛蟠身上與眾不同的魅力,并被其折服。
那么,薛蟠有什么魅力能讓柳湘蓮折服?這正是作者寫這個情節的深意,通過柳湘蓮,讓我們認識真正的薛蟠。
薛蟠是“呆霸王”,重點在“呆”,不在“霸”。
薛蟠被作者形容為“呆霸王”,因為他一出場就打死了人,所以在讀者心中,只記住了他的“霸”,忽略了他的“呆”。
這也正是作者有意為之,“假作真時真亦假”,“霸”是假象,“呆”才是“本質”。
就像王夫人形容寶玉為“混世魔王”,重點不在“魔”,而在“混世”。寶玉沒有魔鬼之性,他的特點主要是“混世”,在祖母的溺愛下以混日子為樂。
同理,薛蟠的“魔”也是母親溺愛寵成了唯我獨尊,所以霸道,但其本質卻是“呆”,心性愚鈍。
“呆”這個字,可褒可貶,按貶義來理解,就是不活泛,容易冒傻氣,所以賈璉直接叫他“薛大傻子”。按褒義來理解,就是心眼實,有時候還有點可愛,沒有什么心眼和心機。
我們記住這個特點,再來看柳湘蓮和薛蟠的恩怨糾葛,就很容易理解柳湘蓮為什么被薛蟠的魅力所折服。
痛打薛蟠之后,柳湘蓮也有所反思。
所謂不打不相識,柳湘蓮和薛蟠的相識就是緣于一場痛打,而且是柳湘蓮以碾壓之勢痛打薛蟠。
打完之后,柳湘蓮就遠走高飛了,被打的薛蟠倒因此奮發走正道了。
有理由相信,遠走高飛的柳湘蓮對這件事有過反思,一反思才發現,這件事不能完全怪薛蟠,主要責任在自己。
讓我們來還原一下事件的經過。
因賴尚榮升了官,賴家請客,柳湘蓮和薛蟠都去了。因為柳湘蓮經“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薛蟠便誤以為他是琪官一類的伶人,于是想趁這個機會結識。
因為薛蟠是個“呆霸王”,不像寶玉一樣會說話,所以惹惱了柳湘蓮,柳湘蓮便把他騙到郊外無人處痛打了一頓,還逼他喝了幾口泥地里的臟水。
不會說話是錯嗎?即使是錯,也不是不可原諒的錯,用得著又打又羞辱嗎?
柳湘蓮這么大的火氣,應該是他早就積了一肚子的火,因為這樣的事發生過多次了:經常被誤認為伶人,經常被莫名其妙地搭訕。所以他把長久積累下來的怒火發泄到薛蟠身上。
薛蟠很委屈,首先,你柳湘蓮長期扮著戲裝在臺上演戲,人家誤會也正常,你解釋一下就行了。再者,薛蟠也沒仗勢用強,“原是兩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說,為什么哄出我來打我?”
是啊,原本是你情我愿的事,你要是不同意,可以明確拒絕,干嘛要把人騙出去又打又羞辱?
事后,柳湘蓮也反思到了這些。當然,引發他反思的是薛家沒有追責,這出乎他的意料。
按照柳湘蓮的預想,他在薛蟠身上出了口惡氣,薛家必定會找他的麻煩,而他恰好準備出去避禍,也不怕多得罪一個。這也正是柳湘蓮的日常,惹了禍就跑,仗著武藝高強,行蹤不定。
但是,薛家并沒有找他的麻煩,都把人打得要抬著走了,居然不找麻煩,這還是傳說中的“霸王”嗎?
這正是寶釵的睿智之處,得饒人處且饒人,何況這種酒席上引發沖突的事,從來都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先要檢討自家人的錯。還有,不看僧面看佛面,在人家酒席上鬧矛盾,總要給人家一點面子吧?何況這個柳湘蓮還是賈珍等人的朋友。
薛家的大度不追責,讓柳湘蓮意識到自己心胸狹窄,而且敢做不敢當,因此對薛蟠心懷愧疚。
正是有了這樣的心理鋪墊,才會有了第二次的情感上更進一層。
再次相逢,薛蟠的真誠打動了柳湘蓮。
如果打過架的雙方沒有過反省,再次相逢,很難交心。但能達到結拜成生死兄弟的程度,一定是交過心的。
這二人會怎么交心呢?以柳湘蓮的清高,即使對薛蟠心懷愧疚,也不會主動向薛蟠示好。
我們可以根據二人的個性特點來推斷一下他們交心的過程。
薛蟠的貨物被劫匪搶走,失意之時,恰巧碰到了柳湘蓮。一行人的狼狽是顯而易見的,閑話不多說,柳湘蓮知道了原委,馬上幫忙把貨物又搶了回來(由此可見柳湘蓮的功夫不是花拳繡腿,能一個人打跑一伙強盜)。
薛蟠在感激之余,主動向柳湘蓮說明自己這次販貨的來龍去脈,并感謝柳湘蓮打醒了他,意識到自己“長了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
這就是薛蟠的“呆”,孩子心性,其主要特點簡單直接,有啥說啥,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說什么,一點也不藏著掖著。
這就讓柳湘蓮更愧疚了。通常來說,越是自負之人,心思越重,越容易把人往壞處想。林黛玉是如此,柳湘蓮也是如此。所以,林黛玉總覺得薛寶釵心里藏奸想害她,柳湘蓮也以為薛蟠上次的行為是有意要羞辱他。
其實,薛蟠是個很簡單的人,這種簡單打動了柳湘蓮。柳湘蓮是個沒有真朋友的人,不是他不把別人當真朋友,而是別人不把他當真朋友。比如他和寶玉的交往,寶玉真心待過他嗎?就拿秦種來說,寶玉和秦鐘的關系那么親密,但是,秦鐘過世之后,卻是柳湘蓮這個漂泊不定、一貧如洗的人在替秦種修墳。寶玉的理由是沒錢和沒自由,“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可是,他可以單獨行動去祭拜金釧,也可以拿錢給茗煙去尋訪劉姥姥故事里的茗玉姑娘。再說,他拿北靜王當借口時一點都不被懷疑,他如果真要拿錢去給朋友修墳,這種有情有義的事,賈母會不同意嗎?秦可卿死時,賈母不同意他去看,他不也堅持去了嗎?
所以,哪有什么做不到,只有不想做。寶玉從來就是只有嘴上功夫,沒有實際行動。
待秦鐘如此,待柳湘蓮就更不用說了。所以,作為寶玉的朋友,柳湘蓮與寶玉的交往并不深,至少沒有做到真正交心。這應該就是柳湘蓮一直漂泊不定的根本原因: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能讓他安定下來。
現在,遇到了薛蟠,這個看起來不討喜的人,卻是個值得深交的朋友。于是,在薛蟠的要求下,二人正式結拜為兄弟,柳湘蓮也決定結束自己的漂泊生涯,接受薛蟠這個真心朋友的建議,“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
寶玉會說漂亮話,卻沒有行動;薛蟠不會說話,卻行動力強,想到就馬上做。
這就是作者寫柳湘蓮與薛蟠結拜為生死兄弟的深意:把這個情節和釵黛結金蘭結合來讀,我們會發現,寶玉看似多情實則無情,黛玉和柳湘蓮先后選擇了與薛家親近。因為,相比寶玉的有口無心、會說不會做,薛家才是待人以誠,值得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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