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俊升,1985年,我21歲。那年3月,我用我爸的2000元積蓄,外加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來的2500元買了一輛拖拉機跑運輸。
那時,貨車都還比較少,拖拉機是跑運輸的主力。而買得起拖拉機的人家,又不是很多。如此一來,競爭力小了,我的生意就好了。一般情況下,我從鄉鎮上幫村里人拉一趟貨,最低也要收10元的運費;如果是從縣城拉到鄉鎮上,最低也要收20元的運費。平均下來,我基本每天能有18元收入。
4月28日早上,我從柳林鎮個體戶劉虎城那里接到了一筆生意:去縣城某百貨批發部幫他拉10袋鹽,10袋白糖回鎮上。由于所拉貨物的種類只有這兩樣,且都在一個地方,劉虎城就不想跟我往縣城跑,他就讓我帶著貨款,直接去縣城那個百貨商店取貨。
我拿著貨款,很是無奈地笑了笑,“那不是要我自己上貨?你這是讓我當苦力啊!你就不怕我拿著這幾百塊貨款跑路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若是不相信你,就不會長期找你拉貨了。”劉虎城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又道,“放心吧老弟,這趟不會虧待你的,給你40元運費加辛苦費,你看怎么樣?”
“這還差不多!”我偷笑著點頭。要知道,這40元,在那個年代,基本抵得上一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了!
大概上午10點20分的樣子,我裝完了貨,便開著拖拉機,從縣城往柳林鎮走。出城后行了四五里地,就到了和家鄉地界。當時,正是風和日麗的季節,沿途景色宜人。我呼吸著新鮮空氣,吹著口哨開著拖拉機,別提有多神氣了。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一個戴帽子、穿藍色棉襖,手里還挎了個灰色包袱的年輕小子站在路邊,不住向我揮手。
我估計他想要搭便車,便將拖拉機停在了他身邊。果然,他看了我幾眼,便用青澀的聲音問我,“請問司機大哥,你到不到柳林鎮啊?”
“當然到啊!”我情不自禁地看向他,發現他臉上居然抹了不少黑色的鍋煙灰,忍不住就笑道,“小兄弟,你早上去柴房做了飯,忘記洗臉了嗎?”
“不——不是,我本來就這么黑。”他見我笑他,趕緊將頭埋下。
我更加斷定他是故意將鍋煙灰抹在臉上的,不由得笑道,“我又不是傻子,難道還分不出黑皮膚和鍋煙灰嗎?”
“我——”那小子嘴角一陣囁嚅,又試探著問我,“你能不能帶我一程啊?”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處,像是在逃難或躲災一般,搞得我都有些緊張了。我也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四處道,“當然能帶啊,不過得給我車費啊!念在我這拖拉機沒有擋風玻璃,不能防曬的份上,就收你1元錢車費吧!”
“1元啊?可我身上沒錢,大哥,你就不能免費帶我一程?我到了柳林鎮就下車。”那小子又是緊張又是難過地問道。
我哭笑不得,“沒錢你干嘛攔我的車啊?”
他結結巴巴道,“我就是看你開的拖拉機,還拉了貨,想到你順便去柳林鎮,應該不會收我車費的——”
“你倒是挺會為我著想啊!”我看著車后那20袋鹽巴和白糖,想到上貨時把自己累得汗流浹背的場面,不由得靈機一動道,“我倒是可以免費搭你,不過一會兒到了柳林鎮,你得幫我把后面拖斗里的貨物下了才行。”
那小子看了一眼拖斗里的貨物,這才點了點頭道,“行!”
說著,他放下包袱,抓住車架就往拖斗里爬去。
我當時開的是手扶式拖拉機,駕駛座旁邊還可以坐人,我便拍了拍身旁的坐墊道,“坐這吧!”
他看了我兩眼,又猶豫了一下,這才坐到我旁邊道,“謝謝。”
“你怎么跟個姑娘家一樣,忸忸怩怩的?”我有些納悶。
“我本來——”他埋下頭,欲言又止。
我已經重新開動了拖拉機。當時,我已經穿單衣了,而他,戴了頂棉帽不說,還穿了件厚棉襖。
我忍不住又問他,“你不熱嗎,怎么還穿這么厚啊?”
“從家里出來,本來還有些熱的。但是坐上你這拖拉機了,就不熱了。”
“這倒也是,我這拖拉機敞風!”我哈哈笑了笑,又問他,“你是和家鄉的嗎?去柳林鎮干什么?”
“走個親戚!”他埋著頭,一路都不愿跟我多說。
我又問他,“你今年多大了啊?還沒找到工作吧?準備干什么?”
“嗯!沒工作,今年19了,我——我先去我外婆那邊住幾天再說。”
“你外婆住在柳林鎮?”
“嗯——她住在柳林二村七組。”
“我知道那里,離鎮子不遠,走路半個小時左右就到了。”
“嗯,差不多。”
“說了這么久,還不知道你名字呢?我叫張俊升,你呢?”
“我叫劉小林。”
不知不覺,半個小時過去了,我也把拖拉機開到了劉虎城的副食店外。
那小子不容我吩咐,跳下拖拉機就扛起一袋鹽巴問我,“這個下到哪里?”
別看他只有一米六的身板,干起活來卻挺利索的。
“下到這里面來!”劉虎城聽到他的聲音后,就將他往副食店里面的倉庫帶。
我則翹著二郎腿,悠哉樂哉地坐在坐墊上哼著小調。
不一會兒,劉虎城從倉庫里面出來了,他笑盈盈地走到我面前問,“小子,你從哪里找了個小姑娘給你當幫手啊?”
“什么小姑娘?人家是純爺們!”我白了劉虎城一眼,又問他,“你是什么眼色?怎么把他看成小姑娘的?”
這個時候,恰好劉小林走到拖拉機邊來扛第二袋貨了,我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他一眼來證明我沒有看錯。
劉虎城嘿嘿笑了兩聲,直等到劉小林扛著貨物重新走進他店里,這才問我道,“你是真傻還是在裝傻?你真看不出她是個姑娘?”
我一時啞口,難道我真錯了?
等到劉小林第三次出來搬貨時,我又仔細看了他兩眼,這才發現他沒有胡子和喉結!
這下我才斷定:她確實是個女人。
怪不得她跟我說話的時候,一直都很羞澀,一直都埋著頭呢!
當我意識到這點后,我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由得紅著臉道,“她戴著帽子不說,又穿這么臃腫的衣服,誰知道她是個姑娘家啊?”
“現在知道了也不晚,你還不去幫她下貨?”
“她也姓劉,正好是你家門呢!你快幫她下貨吧!”我一點兒也不客氣。
劉虎城打著哈哈道:“早知道你小子喜歡偷奸耍滑,我就爭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說完,他就扛了一袋白糖,徑直往倉庫里走去。
我也不好意思再閑著了,就幫著一起把貨物往倉庫里扛。
幾分鐘后,下貨完畢,劉虎城不僅按約定給了我40元運費,又跟我約好了幾天后的業務:“5月2號上午,我這貨架里的貨物肯定就要賣空了,到時候你再幫我去縣城跑一趟。”
“沒問題。”我點點頭,又看了看手表,打趣地問他,“快12點了,你們也快吃午飯了吧?要不要順便請我吃個午飯。”
“你小子臉皮真厚啊!”劉虎城打著哈哈,又給了我5元錢道,“不好意思,今中午沒計劃你的,改天來我這里吃吧!今天只有請你自己去下館子了。”
“好,那我先謝謝你了。”我笑著接過錢時,發現劉小林還眼巴巴地望著我,我便問她,“你還有什么事嗎?”
“沒了。我,我是想問問——我貨下完了,應該不欠你車費了,現在我可以走了嗎?”她埋著頭,微微彎腰,畢恭畢敬地問我。
我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是如此懂禮數,不由得點點頭道,“當然可以了!”
“謝謝。”聞言,她趕緊拿起拖斗里的包袱,轉身欲走。
我看著她略顯蹣跚的背影,忍不住又叫住她道,“已經到吃午飯的時間了,你跟我一起去下個館子再走吧!”
“我——”劉小林欲言又止。
我看出了她的難言之隱,趕緊說道,“放心,我給錢,不讓你出一分錢的。”
“那,那謝謝你了張大哥。”
“不用謝。”我帶著劉小林,走進了附近的一家飯館,忍不住又問她,“你為什么要女扮男裝啊?你臉上那鍋煙灰,也是你自己弄的嗎?”
“我——我可以不吃飯了嗎?”聽到這個問題,劉小林忽然激動地起身,挎上她的包袱又準備離開。
我意識到觸犯了她的逆鱗,這才不好意思地抓住她的包袱道,“我不問了,你還是吃了飯再走吧!好歹你也幫我下了那么多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
她聽我這么一說,這才埋著頭,重新坐了下來。
我當時心里還是有些生氣的,于是隨便點了兩個小菜,要了幾碗米飯。
劉小林似乎也意識到我有些生氣了,所以她埋著頭,一個勁兒地刨飯,根本不敢動筷子挑菜。
我也懶得理她,三下五除二便干了兩碗干飯。
在外跑運輸的,時間就是金錢!因此我吃飯時,經常都是這樣囫圇吞棗的。
平時,我兩碗飯基本要把兩盤菜掃光,當天,為了給劉小林留些菜下飯,我故意留下了一盤青椒肉絲,動也沒動。
臨走的時候還特意告訴她,“飯錢我已經給過了,一會兒你吃完飯,直接走人就是了。”
說罷,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飯館外走去。
沒走得幾步,又聽到了劉小林的聲音,“張大哥,謝謝你——”
我沒有轉身回她話,而是直接去劉虎城的副食店外開拖拉機了。
當時,我本來想下個早班回家的,哪知剛跨上拖拉機,副食店隔壁那個賣電器的宋老板又讓我跟他去縣城跑一趟,幫他運幾臺黑白電視機回來。
他承諾也給我40元的運費。我見錢眼開,二話不說就點頭應承了下來。
于是,我跟著宋老板,又去了一趟縣城。
我們是下午2點鐘到縣城一個電器城外的,我本以為到了就可以拿貨,哪知當時電器城搞活動,倉庫里的黑白電視機已經賣斷貨了,新來的電視機還在路上,至少要等兩個小時才有貨。
為了拿到這批貨,宋老板不得不給我加了10元錢等待費。
當天下午大概4點40的樣子,送貨的車子終于從市里開到了縣城。宋老板費了好大勁才搶到了5臺黑白電視機。
別看這玩意兒現在已經被淘汰了,可在當時那個年代,卻比現在的智能手機還要吃香。
我把電視機用繩子綁好,確保它們不會因為顛簸而摔壞后,這才踏上了歸途。
大概下午6點20分的樣子,我們到了柳林鎮上。
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拖拉機剛停下,我就看到了正在劉虎城副食店外徘徊的劉小林。
她看到我后,又驚又喜地問道,“張大哥,你回來了!”
我詫異地點點頭道,“是啊,又回來了!你怎么還在這里?你不是要去你外婆家嗎?”
“她說她外公外婆去她姨娘家了,要過兩天才回來。”劉虎城聽到我的聲音后,笑著從副食店走出來,又將我拉到半邊,神秘兮兮地說道,“她好像沒有去處了,就向我打聽你什么時候回來。”
“她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還準備讓我收留她么?”我有些莫名其妙。
劉虎城打著哈哈道,“難道你還不想收留她嗎?別看她穿得這么臃腫,可我看得出來,她長得不賴,干活也是把好手!如果我還沒結婚,我絕對讓她今晚住我家里!”
“你不會是看她姓劉,故意幫她說話吧?”我用懷疑的眼光看了劉虎城一眼。
劉虎城打著哈哈,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我也是看你小子不賴,才跟你說這些。反正你自己看著辦吧!人家愿不愿意被你收留還是個未知數呢!”
這倒也是!
我也打著哈哈道,“謝謝你美意了。”
不久,宋老板下完了貨,把車費也給我了。
我用搖把搖燃拖拉機,準備回家。這時,劉小林又主動上前來問我,“張大哥,能不能借你幾塊錢——”
“借錢干什么?”我有些納悶。
她緩緩從包袱里掏出一個玉鐲子遞給我道,“我今晚沒地方住了,想借你幾塊錢去招待所住一晚。這是我娘留給我結婚用的鐲子,我把它抵押到你這里。”
我看著那鐲子,又想起了劉虎城的話,便試探著問她,“你不是身無分文嗎?干嘛還要去招待所破費啊?要不你去我家里,跟我妹妹住吧,我可以不收你的錢。”
“你,你還有個妹妹啊?那真是太好了!”劉小林一喜,立即又向我道謝道,“那我就謝謝你了。”
“現在不跟我客氣了?”我哈哈一笑,又盯著她道,“你不是對我還心存戒備嗎?怎么又放心跟我回家了?”
“我——我能感覺到,你是個好人,你肯定不會騙我的。”
原來,當天中午,我好心請劉小林吃飯,后來又故意給她留菜的善舉,讓她堅定地認為:我是一個可以值得信賴的人。
“這小子確實不錯,不然我不會經常找他拉貨。”劉虎城的一句神助攻,搞得我更是一陣意氣風發,不由得就對劉小林笑道,“謝謝你這么看得起我。”
“張大哥,其實我不叫劉小林,我的真實姓名叫劉曉麗。”
“我這次女扮男裝出來,就是怕遇到壞人,所以還特意在臉上抹了一層鍋煙灰。”在回家的路上,劉曉麗向我道出了實情:她去她外婆家,主要是為了逃婚。原來,她娘在一年前病逝了,她爹為了還債,就在幾天前,把她許配給了鄰村的一個老光棍。那個老光棍快四十歲了,幾年前去外省挖煤時,砸斷了一條腿,聽說礦上給他賠了不少錢。而劉曉麗她爹,為了那個老光棍許諾給他的一千元彩禮,就要把劉曉麗嫁給他。
劉曉麗不甘于被命運擺布,于是在訂婚的前一天早上,帶著一大包衣服,離家出走了。
我聽說她的遭遇后,不免又對她生出一些同情之心。
我把劉曉麗帶回家里后,我媽和我妹妹都高興不已。我媽一眼看出劉曉麗是個當兒媳婦的好料,我妹妹則認為多了一個伴,晚上可以跟她講話,不至于寂寞了。
當晚,吃了晚飯,洗了個熱水澡后,我就去睡屋休息了,一來是白天太累了,二來是次日還要早起去聯系業務。所以那晚我媽和我妹,究竟跟劉曉麗聊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從她們后來對她的表現來看,她們應該是聊得很投緣的。
次日早上,我起了床,洗漱完畢,就準備開著拖拉機去鎮上吃個早飯。可等我出門的時候,劉曉麗忽然在柴房門口叫住我道,“張大哥,早飯已經做好了,你吃了早飯再走啊!”
什么,早飯都做好了?我看了看手表,剛到7點,沒想到劉曉麗竟把早飯做好了。
我又驚又喜的同時,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才發現她不僅恢復了女兒裝,還換了一身好看的衣服。
這還真是“人靠衣服馬靠鞍”啊,她換了一身女兒裝后,那不俗的氣勢,曼妙的身材,漂亮的長相,立即將我迷得神魂顛倒。
“張大哥,你,你怎么一直盯著我看啊。”劉曉麗被我看得一陣臉紅,慌忙間又低下了腦袋。
我毫不掩飾地笑道,“沒想到你長這么好看啊!哈哈哈,以后可不能再穿成昨天那樣了。”
“嗯,只要在你們這里,我都不會那么穿的。”劉曉麗使勁點點頭。
“那你就一直住在我們這里吧。”不知什么時候,我媽從房間里走了出來。
我這才發現,她也起床了!她邊拉我邊大咧咧說道,“今天你一個人出去,讓小劉陪我在家里嘮嗑。”
說著,她將我拉到半邊,輕聲說道,“這姑娘不僅長得漂亮,人還很勤快!聽說她是為了逃婚才跑出來的,你正好可以抓住機會,將她拿下。”
“哈哈,只要她這幾天不走,我一定努力達成您的心愿。”我偷偷喜笑道。
那天早上,劉曉麗煮了稀飯,蒸了包子和饅頭,包子皮薄餡多,饅頭又大又白,從這一點來看,她確實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
我那天吃了兩個饅頭,兩個包子不說,還喝了兩大碗稀飯。而從那天起,劉曉麗幾乎每天都要給我做包子饅頭吃,她也不提要離開的事情,仿佛“賴”在了我家一般。我可不想放棄這么好的機會,于是大膽地對她展開了追求的攻勢。
半個月后,劉曉麗正式成為我的女友。一個月后,我跟著劉曉麗去見了未來的岳父,為了幫他把1500元債務還完,我提前把彩禮錢給他了。劉父先前還對劉曉麗恨得牙癢癢,覺得是她壞了他的好事,可收到我的彩禮,聽說我是開拖拉機的后,他立即喜笑顏開地祝福我們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1986年4月28日,在我和劉曉麗相識一年之際,我們去鎮上領了結婚證。如今,我們已經結婚38年了,我們的生活依然幸福甜蜜,我們的一雙兒女,也是事業有成,不讓我們操一點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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