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以后,林恩幻覺得自己的內心塌了一角。雖然那時候的她只是個八歲的小女孩,但她已然經由父親去世這件事,過早地體嘗到生死離別的痛苦。
于她而言,“生活”二字充滿了沉甸甸的份量。那個曾經在父親身邊讀書識字,捧著小臉聽父親講故事的小女孩,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她開始懂得,人生中有著數不清的悲歡離合,而父親的逝去,不過是人生諸多苦難中的一個。
林恩幻那稚嫩而柔弱的肩膀,在這殘酷的現實之中漸漸變得堅實起來。她的堅強與韌性就像母親李泰圣。
林恩幻說:“只有咬著牙走過人生中最艱難的光陰,才有可能笑著迎來最燦爛的陽光?!笨墒撬⒉恢溃@屬于自己的燦爛陽光,何時才能射穿生活中的陰云,溫暖自己因失去父親而悲傷的內心。
林恩幻的母親李泰圣,在悲痛之中似乎一夜白了頭發。她強忍著心中的痛苦,料理了丈夫的后事。雖然失去了丈夫,但以后的日子還要繼續過啊。
李泰圣想著兩個女兒都已經成年,進入社會,眼下就只有這最小的女兒陪伴在自己身邊,她不希望小女兒永遠生活在失去父親的悲傷中。堅強剛毅的李泰圣,是一個面對任何困難都從不輕言放棄的人,即便失去了家中的頂梁柱,她依然堅信自己有能力把女兒撫養長大。
于是,李泰圣抹去臉上哀傷的淚水,拉起林恩幻的小手,她要把自己性格中的堅強、獨立和勤奮全部注入到孩子的身上。李泰圣只希望林恩幻知道,即便失去了父親,但她還有母親,她不會因為父親的離世而失去來自家庭的愛。
李泰圣性格中的堅強與獨立,深深地影響著林恩幻。當林恩幻揚起幼嫩的臉,望著母親時,她發現母親的眸子里除了點點淚水,還有對生活的希望。這希望就像一束陽光,給林恩幻帶來了溫暖,也帶來了安慰。
從母親的目光中,林恩幻感受到濃濃的母愛,她更感受到母親對自己的期待。于她而言,這樣的愛與期待無異于推動自己向前努力行進的動力。其實,父親尚在世時,林恩幻的心中就早已燃燒起對外面大千世界的好奇。
如今,父親的離去,讓林恩幻在悲傷之余又平添了一股動力,一定要到那“外面的世界”好好地走一走、看一看,只有這樣才沒有辜負父親對自己的期許。這樣的兩種動力,催促著年幼的林恩幻在巨大的創痛中迅速地站立起來。
是的,父親去世時她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女孩,但她內心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于她覺得自己并不只是個八歲的小女孩。她知道,等在她人生前面的是無數個希望,她也隱約地懂得了,一個人只要不斷向上生長,就能夠看到更廣闊的天地,觸摸到不一樣的生活。
在林恩幻的童年時代,絕大多數人的想法非常淳林,只要每天稍微有些吃的東西就可以了,而吃飽穿暖則是一種奢望,至于遠方的世界,更是想都沒有想過。
可林恩幻和他們不一樣,她還是個小孩子時,就已經從祖父和父親的口中知曉了“外面的世界”,大體上是個什么樣子。在祖父和父親去世之后,林恩幻對“外面的世界”的好奇反而愈加濃烈,她經常纏著媽媽,問起“外面的世界”發生的諸多事情。
每當這個時候,李泰圣就會滿帶慈愛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這個聰慧的小女兒。她很想告訴親愛的小女兒,她的媽媽是如何因為躲避戰亂而跟隨家人來到了中國,又是怎樣在戰爭年月里為了保全家人而苦苦支撐。
對于李泰圣而言,講述這些苦難的過往就仿佛再經歷一遍之前的痛苦??墒?,李泰圣卻覺得,有些事情一定要讓女兒盡早知道,比如戰爭的殘酷無情,比如骨肉的悲慘分離,再比如人生中隨時可能發生的不幸。
她希望通過自己的講述,能夠及早地培養起林恩幻對于人生的正確認知:雖然命運很難捉摸,可是,當一個人不斷成長、不斷強大起來時,就能夠超越苦難,超越命運。
在戰爭結束、百廢待興的年代里,幾乎人人都是一臉焦黃,人們常因為吃不飽、穿不暖而痛苦萬分。而小孩子們則大多穿著哥哥姐姐穿小剩下的衣服,那衣服上面一層補丁疊著一層補丁,臟兮兮、皺巴巴,即便是這樣,還有很多小孩子在冬天里凍得瑟瑟發抖。
可是,林恩幻和兩個姐姐卻從沒有穿過一件打滿補丁的衣服。雖然那個時候父親已經去世,照顧整個家庭的重任落到母親一人的肩上,但是家中的生活并沒有因此而變得艱難。
這也可見出,李泰圣為家庭付出了多少辛勞。
某一天,林恩幻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她看到大家的褲子下面額外接了一圈布。
她心想:這么穿很有意思啊,可是,為什么自己的褲子下面就沒有這么一圈花布呢?回家以后,林恩幻就纏著母親,說自己也想要那樣一條褲子。
面對小女兒的“無理”要求,李泰圣微微一笑。她耐心地告訴林恩幻,家里所有人的衣服都不需要加長,也不需要剪短,如果衣服不能再穿,那就送給別人,權當是幫助別人。
可是,年幼的林恩幻并不能理解母親的苦心。她心里暗暗地想,哼,媽媽一定是覺得麻煩才不肯答應自己。一連好幾天,林恩幻都和母親鬧別扭。對此,李泰圣并沒有責怪,只是一如往常地疼愛這個小女兒。
直到長大之后,林恩幻才懂得了母親的良苦用心。對于一個失去丈夫的婦人來說,她往往會考慮更多的事情。比如,那時候的李泰圣想的就是,女兒失去了父親,所以不想讓沒有父親的林恩幻穿得邋遢、破爛而招來旁人的嘲笑。
她只是想用最簡單而直接的方式,維護著小女兒童年時期那顆敏感的心靈。李泰圣深知,女孩子內心的敏感會讓她背負起過重的心理負擔,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活在自卑中,她的女兒應該活成自信又樂觀的樣子。
《戰國策?觸龍說趙太后》這篇文章里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毕雭?,李泰圣并沒有讀過這篇文章,但是,她的良苦用心卻正暗合此道。只是,母親的這些心思,林恩幻在稍稍長大之后才能懂得。
其實,在林恩幻的成長過程中,因為不懂母親的苦心而鬧別扭的事并不少見。以至于長大以后,她的姐姐們常常拿這些往事來開她的玩笑。但對林恩幻來說,每當想起這些往事,她的心中都會充滿對母親的心疼和憐憫,但更多的則是一個女兒對母親的深沉的愛。
作為一位尋常女性,李泰圣似乎與其他女性并沒有什么不同:一樣的疼愛孩子,一樣的吃苦耐勞。
但是,在她這吃苦耐勞的性情中,又多了幾許剛毅和智慧。也正因此,即便在成長過程中缺少了父親的陪伴,林恩幻卻依然擁有完整的人格??梢赃@樣說,林恩幻的快樂成長。離不開母親李泰圣艱辛的付出,而這也正應了“女子本弱,為母則剛”的老話。
在成年以后,林恩幻陪著母親聊天時還說起過小時候的事情。她說,自己很小的時候,太不懂事,并不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更不懂得母親為了讓女兒們穿得干凈、體面,而付出了多少辛苦。
可李泰圣卻總是笑呵呵的,一點兒也沒有責備女兒的意思。大概在母親心目中認為,只要孩子們生活得好,那么不論自己付出多少辛勞,就都值得了。
實際上,在林恩幻一天天成長起來的過程中,她就早已感覺到了母親性情中的隱忍。這隱忍之中,既有一位母親對于女兒那林素的情感,也有對于不幸生活的心酸與無奈。
雖然林恩幻偶爾跟母親鬧些小別扭,但她并不是那種完全不懂事的孩子。童年時代的她,曾不止一次地撫摸著母親粗糙的雙手,希望能通過自己的方式,給母親帶去慰藉。但是后來林恩幻發現,最能慰藉母親的東西,當屬她那副與母親極為相似的性情——敢作敢當,勇于承擔責任。
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母親是溫柔的、慈愛的,如果孩子犯了錯誤,多數情況下也是父親出面對孩子進行教育??墒?,林恩幻八歲那年就失去了父親,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歲月里,母親李泰圣就擔當起父親的角色。
林恩幻小時候,家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不論是誰,不論犯下了什么錯誤,只要能夠勇于承認,就不會遭到懲罰;但如果為了逃避責任而撒謊,那么就會被媽媽嚴厲地斥責,甚至還會遭到責罰。
由于時代的影響,李泰圣像當時的大多數婦女一樣,不具備較高的文化水平,但是,她固執而堅定地認為,如果一個人不敢承認自己的過錯,不敢承擔自己的行為后果,那么他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品格高尚的人,更不可能成為一個內心強大的人。
很顯然,李泰圣希望林恩幻不僅具備樂觀、自信的性情,更要具備誠實、果敢的品格,因為這是做人的底線。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李泰圣非常重視對女兒的品格教育。而我們從林恩幻讀小學時經歷的一件事,就能見出李泰圣那獨特的教育方式。
這一天,某位親友來看望李泰圣,還帶了好大一口袋的雪梨作為禮物。在那個年月,絕大多數家庭根本沒有冰箱。為了存放這些雪梨,李泰圣就把這一個個雪梨,堆放在干燥涼爽的倉庫里。
當時家中就只有林恩幻這最小的孩子,而李泰圣平時并不怎么吃水果,所以,這些雪梨基本都屬于林恩幻了。
林恩幻同班的某位小伙伴,因為成績優異而獲得了新文具??粗』锇榈男挛木?,林恩幻心里十分羨慕。但是,林恩幻回家之后看到操勞中的母親,又不好意思開口要錢。
經過好一番左思右想之后,林恩幻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既然倉庫里還有那么多雪梨,那為何不帶去集市上出售呢?
當時,每逢周末趕集市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有很多人趁著集市上人多熱鬧,就會把自家種植的蔬菜、水果帶到集市上售賣。林恩幻也想這么干。她知道自己年歲太小,沒有辦法獨自擺攤,于是,她就把雪梨出售給一位賣櫻桃的老人,從老人那里賺取了一筆小小的收入。
那大半口袋的雪梨拎起來沉甸甸的,可一共才賣了兩元錢。對于當時的林恩幻來說,這已經是一筆不少的收入了。她小心翼翼地攥著錢,生怕這些錢會不翼而飛,然后又懷著忐忑的心情跑到了合作社。很快地,林恩幻就買回了自己喜歡的新文具,彼時內心的忐忑不安已被此時的歡喜沖淡。
回到家后,林恩幻還有些得意,她認為母親不會發現自己的小秘密。可事情就這么不湊巧,她偷偷賣掉雪梨的那天,母親就來到了倉庫。
原來,母親的一位朋友來看望她,熱情好客的李泰圣跑到倉庫,打算挑選一些雪梨送給朋友。來到倉庫以后,李泰圣發現原本成堆雪梨,竟然一個都沒有了。林恩幻偷偷賣雪梨的事情,就這樣敗露了。
面對母親的盤問,林恩幻的內心也很掙扎。她的心中響起了兩個聲音:一個聲音說,就對母親講,把雪梨分給小朋友們了;而另一個聲音卻更加響亮,撒謊不是好孩子。
想來想去,林恩幻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吧,不然,母親該多么難過。
林恩幻低著頭,向母親說起了前因后果。李泰圣又追問了兩個問題:雪梨賣到了哪里,以及這些雪梨賣了多少錢。
林恩幻的頭,埋得更低了,但她依然用洪亮而清晰的聲音回答了母親的問題。她本以為會被母親責罰,沒想到母親反而被她氣得笑了起來。李泰圣只是說:“以后做事情記得要跟媽媽商量,不然,這么多雪梨就不會只賣掉兩元錢了?!?/p>
之前還沾沾自喜的林恩幻此刻真是慚愧得無以復加,而更令她想不到的是,母親竟然給予她諒解,只因為她很誠實。
原本,她覺得自己做事很聰明,沒想到,這一次居然吃了大虧。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她經過此事之后,更加認同母親平日里對自己的教導,一定要誠實做人,任何的欺騙行為都會把自己、把他人拖入到更為巨大的煩惱之中。從此之后,“誠實”二字便印刻進林恩幻的做人準則之中。
一個人最為舒適的身心狀態就是誠實為人的時候。林恩幻的母親李泰圣常常對她說:一定要做個誠實的人,要對自己誠實,要敢于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更要敢于承認自己的追求。
可見,李泰圣女士果真是個有智慧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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