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了一期《十三邀》，許知遠采訪曾孝濂。

曾孝濂是誰呢？中國植物畫第一人。我家里有曾老的畫冊，非常好，每一張花葉幾可破紙而出。少有人可以把科普性的植物畫，畫得那么有生命力。

采訪中，曾老對自己的人生經歷、對植物畫的理解，娓娓道來。比如“一定要畫光，光是植物的生命啊。”，以及“我的畫，就是要補救人與自然的斷裂”。

可是這期訪談，最讓我觸動的，不是曾先生，是他夫人。

曾先生的夫人叫張贊英。文革時期，她從北京插隊到云南，和曾先生一起在中科院云南植物所相識。幾十年的婚姻，她是曾先生的生活后盾。

采訪過半，許知遠問張贊英，曾老師身上，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這是采訪送分題。

可張老師，一臉訝異：他？他能有什么吸引我。

許知遠笑趴在桌上，問：不是才華嗎？

張老師：除了喜歡他的畫，沒什么吸引我的。

許知遠以為，這是調侃。他萬沒想到，一個送分題，撕開張老師壓抑了幾十年的委屈。她說：跟他的日子，很不好過的。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別人。

他們聊文革時期的青春，聊生活。許知遠盡量想把話題拐回來，問：跟曾老在一起，最開心的是什么？

張老師說：沒有開心的。

在云南幾十年，曾老的生活，就是工作。家庭生活瑣事，他一概不管。去陽臺收衣服，問夫人，這是誰家的衣服。家里是燒柴還是燒煤，也不過問。晚年肺里查出三公分腫瘤，也不在意，是夫人到處求醫問藥，各種操持。

他的世界里，只有植物和畫畫。

張老師說到這里，眼圈泛紅。許知遠這個直男，委屈上撒鹽，問：如有下輩子，還跟他過嗎？

張老師臉似劉胡蘭：不過。堅決不過。

我這輩子，被困死在這個地方。我想出去走走，都走不了。我的時間，我的精力，全耗在他身上。我這輩子，很憋屈。他這樣，我只有支持他。但支持了他，我一事無成。我真的，好委屈啊。

說完，張老師，捂著臉哭了。

許知遠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是用笑緩解尷尬。笑又笑不好，他起身拍了拍張老師的背。大抵在男人心里，這是一種年老的撒嬌。

張老師哭了一會，她估計也明白，許知遠不可能理解好委屈這三個字。過一會兒，她跟許知遠說了一件文革的陳年往事。她內心還是希望有人理解她，至少問她問題的這個人，能理解，為何不想，為何委屈。

現在的節目編輯都膽小。成片，把這一段訴說，畫面音處理成了背景音樂。

通過遺留的只言片語，大概是，文革時，有人欺負了張老師，用腳踹她的肚子，曾老師當時并沒有站出來幫她。事后還一再勸她和踹她的人，改善關系。

張老師說，我這輩子都不原諒。我接受不了。這件事，永遠的在我心里埋了一個結。

這是個什么結呢？我被打的時候，你沒站出來保護我。我被打完了，你還讓我去和這個人改善關系。我要你這個男人，干什么吃？！

女人跟男人過日子，其實不在于她到底為這個家付出多少，也不在于這個男人到底有多大本事。很多時候，女人要的是，這個男人心里有我。關鍵時刻，是否靠得著。

別人欺負我，他會站出來幫我。欺負過我的人，他比我還不原諒。他不會把我一個人扔下，他不會不管我。

能力有大小，但是心沒有。心里有這個女人，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這種有沒有，男人理解不了，女人心知肚明。

它不能以物質衡量，也不能以語言表述，每個女人觸碰到的點，都不一樣。但是每個女人人生中，只要她談過戀愛，經歷過婚姻，她總會有那么一瞬，突然看見了對面這個男人的心。就如紫霞仙子，去到至尊寶的心看看。

什么都一覽無余。

如果男人的心，是一間房子。房中有匣，匣中有珠。普通婚姻、普通戀情，能進房間就好。我們的張贊英老師，她好奇的打開了匣，曾老師的珠子，沒有留給她。

她恨的是這個。絕望的，也是這個。

張老師哭完，說：我其實，不應該跟你講這些，你理解不了當時的處境。你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許知遠一個勁，嗯，嗯，嗯。我理解。我理解。

我隔著屏幕說了句：屁咧。理解不了。

就如采訪最后，編輯安排了幾句曾老對這件事的回應，老人家說：我勸她，也是希望可以一笑泯恩仇。都這么多年的事了。

生活中，溫文爾雅的曾老，肯定不是個差勁的老公。可是對一個情感較真的女人，這樣的男人，不可能不怨。

我相信，無數漫漫長夜，張老師肯定看著枕邊人，問過自己：我要你，干什么吃。

二、

和這一期采訪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今年許知遠采訪許倬云。

同樣是嫁才子，做大師背后的女人，許倬云的夫人曼麗，是另一個狀態。許倬云患有先天性肌肉萎縮，走路都困難。兩人結婚時，他就是嚴重殘疾，到晚年更是全部生活都靠夫人照顧。

1970年，因為政治原因，許老師帶著夫人和8個月的兒子，到了美國匹茲堡大學。這一呆，就再沒離開。夫人曼麗是臺大歷史專業高材生，到了美國想繼續學業，但是看著不能自理的許老師和滿地爬的兒子，最終放棄了自己的學業和事業。一心，就是輔佐先生。

按理，許夫人的付出比曾夫人更多，所面臨的人生境遇更難。但是，許知遠采訪他們兩次，她始終是溢出屏幕的自足、幸福、篤定。許先生調侃夫人，你那么愛新奇，要么老公也換一個好了。80多歲的曼麗，像小姑娘一樣，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其他可以，這個不換，老公金不換，金不換。

許先生說，曼麗是我的天使。

許知遠問許先生，你人生最滿意的是什么？

許先生說，我有曼麗。一個不是上帝給我，而是我自己找到的禮物。

三、

從世俗層面，許倬云這樣一個男人，有什么能讓一個女人幸福一輩子的條件呢？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妻子有個頭疼腦熱，他連去倒杯水的能力都沒有。雖然是大師，是才子，可過日子，哪是拿才華過。

以許夫人的條件，她什么男人不好找。

為什么？因為許先生把心里那顆珠子，交到了曼麗手里。

不管時代再變，女性再獨立，那顆閃閃發光的心珠，都是奢侈品。每一個對情感高要求的女人，其實都稀罕這個東西。

四，

不是一句我愛你，就是愛情。

那顆珠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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