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關禾
“嫦娥奔月”是中國人家喻戶曉的神話故事,提到月宮,就肯定會想到玉兔,它同嫦娥一起,構成了中國月亮神話的核心元素。令古人神往的“天上仙境”里,仙女嫦娥總是與兔子相伴。這不禁令人疑惑:從何時起,兔子成了嫦娥定居月亮時的“專屬寵物”?
月上有啥?此乃“天問”
遠古時期,華夏先民就對黑暗中的唯一光源——月亮,充滿了稱頌和崇拜。自古以來,每當皓月當空,懷著無限好奇與想象的人們便忍不住浮想聯翩,圍繞著“月亮上可以通靈的精靈到底是什么”展開了長久的辯論。老虎、蛤蟆、兔子,這些陸地上的生物,統統都在傳說中“上天”“登月”了。
月兔的神話可溯源至詩人屈原在《楚辭·天問》中發出的疑問:
“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
此處的“夜光”喻指月亮,這兩句詩是屈原針對遠古流傳下來的月亮神話在發問。由于年代太久,那時神話的具體內容已經不可詳知,后代學者對《天問》的理解就成了千古難題。一代又一代的博學家們為此苦思冥想,傾注筆墨,但眾說紛紜的局面至今也沒有取得根本性進展。
東漢文學家王逸注釋道:“言月中有菟。”南宋學者洪興祖在《考異》中補充說:“菟,一作兔。”自王逸注以后,世人大多以為月中有兔,民間的月兔神話也大多由此產生。
近現代的楚辭學專家湯炳正又提出了新的理解,他認為,千年以來,人們都根據王逸注解屈原《天問》時望文生義的謬說,把“顧”理解為動詞,解作“顧盼”,把“菟”理解為兔,而《天問》中的“顧菟”實際上是一個名詞,指代虎,月亮上的精靈也應是老虎。因為虎在南方語系中讀作“烏(tú)”,也念作“於菟”,因為發音的關系而訛變成了“顧菟(兔)”。《左傳》中曾記載過“楚人謂虎於菟”,因此月中有虎并非妄言。
嫦娥奔月后成為月神,也成了巴楚崇虎民族心目中的“虎神”,嫦娥自然就是“於菟”。又因“於”同“玉”相近,“於菟”一名也就被后人附會成“玉兔”。無論“月兔說”和“月虎說”孰真孰偽,它們給民族心理、觀念和意識的影響卻同樣深刻。在傳統民俗中,民間神靈“兔兒爺”的坐騎正是老虎,二者在陰陽和合的寓意之上巧妙相遇。
不過,郭沫若寫下的《天問》白話譯文則與“月兔說”和“月虎說”完全迥異:
月亮有什么本領,為何死了又能夠再生?
它的肚腹里有了蟾蜍,那對它有何好處?
郭沫若把“顧菟”翻譯成“蟾蜍”,是采納了聞一多的解釋。1934年7月,中國現代詩人聞一多從音訓推理上,提出顧菟是蟾蜍的別名,并認為月亮中有蟾蜍的神話傳說早在戰國時期就存在了。甚至某些地區的蟾蜍崇拜比月亮崇拜還要早。在我國原始社會末期、氏族社會時代,在山東就有以蟾(癩蛤蟆)為圖騰的氏族,后來因為人類走向農耕社會,而農業又與天象有關,因此,除原有的蟾蜍圖騰外,人們又以月亮為聯合圖騰,從圖騰信仰的發展上講,蟾在前,月亮在后。
1973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帛畫的出土,使月亮上的兔子與蛤蟆之爭再度興起。這幅在地下沉睡2000年的古畫中,一輪紅日上有只黑烏鴉,而一彎新月之上分明可以看到一只大蛤蟆和一只小兔子,畫面也與現代的月球高清攝影圖上的明暗光斑出奇地類似。
月上的陰影形似兔子這件事,古人們早就發現了。東漢天文學家張衡所寫的天文學著作《靈憲》記載:“月者,陰精之宗,積而成獸,像兔。”唐代文學家李周翰曾說:“玄兔,月也。中有兔象,故以名焉。”因此,后世也有了“玄兔”的稱謂,用于指涉月中之兔。關于月中陰影的形成,南宋楚辭研究家洪興祖認為是十二地支中的卯位兔投影月中所致;而兩宋的何薳、朱熹等大儒,則一致認為是大地之影在月中的投射。無論哪種猜測,都是古人觀察月亮時產生的玄想。
從科學角度來說,月球上的低洼平原被稱為“月海”,高出“月海”的區域稱為“月陸”。“月陸”整體上面積比“月海”大得多,其返照率高,看起來相對明亮。“月海”面積小,反光度較其他地方要低,在地球上的人類看來,便是明亮月球表面的“微黑”陰影。此外,月球表面還有類似地球上峭壁懸崖的“月塹”和類似地表裂縫的“月谷”以及一些山脈等。這些高低不平的地形,在太陽的照射下也會形成或大或小的陰影。月球自轉和公轉的周期性,使人們逐漸發現了月中陰影的規律性變化。而對于這些規律變化的陰影,古人無法得到科學的解釋,便根據陰影的形狀將其想象成蟾蜍、兔等動物。
兔與女神文明
雖然兔子以陪伴嫦娥舊居月宮而聞名,但兔子一開始卻并不是這位月亮仙女的萌寵,而是西王母手下豢養的搗藥兔仙。
《山海經》中記載,西王母是神話中掌管不死藥、罰惡、預警災害的長生女神。從東漢開始,以西王母為主題的壁畫和帛畫中,也往往會出現兔子的形象,這些兔子或奔跑嬉戲,或手持靈芝仙草,更多則是揮舞著木槌在搗藥。兔子不僅負擔著為西王母搗藥的重要職責,而且搗出的是能使人不死成仙的靈藥,這也正是兔有長壽不死之象征的起源。詩人杜甫也詠嘆:“入河蟾不沒,搗藥兔長生。”
就這樣,西王母和兔子制作的不死藥,成為不同版本的“嫦娥奔月”神話中統一的關鍵道具。最早記載“嫦娥奔月”的《歸藏》(約成書于戰國初年,已佚)里寫的“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月為月精”;稍后才有漢朝劉安輯《準南子·覽篇》所記的“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嫦娥竊以奔月”幾句;隨后,張衡《靈憲》的記敘是,嫦娥是射日英雄羿的妻子,盜竊了西王母的不死藥服后,準備奔月,臨行前,嫦娥向巫師占卜,結果為“吉”,嫦娥遂輕身飛月,但最后變成了蟾蜍,因此月官又稱“蟾宮”。詩人李商隱就曾寫:“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也有故事說,臨飛之前,嫦娥家中養的一只小白兔跳入她的懷中,就這樣,嫦娥抱著白兔,一直飛到月亮上的廣寒宮里,廣寒宮玉潔冰清,冷清而又寒冷,飛入月宮的白兔便叫玉兔。再加上自古以來人們就相信月中有兔,因此清冷孤寂的月宮中唯有玉兔與奔月的嫦娥相伴,成為人們遙想月亮傳說時腦海里統一浮現的畫面。就連詩人李白的詩里也說:“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月亮中有兔子的說法不僅存在于中國神話,還見于其他民族的神話。《大唐西域記》就記載了一則月中有兔的印度神話,說的是兔子為帝釋天(佛教神靈)尋食而無所收獲,遂舉身赴火,以自己的肉身供食帝釋天。帝釋天感念兔子的誠心,遂將其置于月中,令后人世世得見。
地上的兔子,為何上天了?
除去傳統的神話傳說所帶來的神秘色彩,人們為何會選擇兔子這一形象與遙遠的月亮展開緊密聯系呢?古人有種說法,即兔子可以“望月而孕,口中吐子”。“望月而孕”當然是無稽之談,但這種說法在古代卻頗有市場,人們甚至認為中秋月明之時就是兔子數量最多的時候。但通過中秋圓月的明暗來判斷兔子的多寡,不過是根據“望月而孕”的說法所作的主觀臆測罷了。
從科學角度來講,古人之所以會有兔子“望月而孕”的說法,可能來自兔子假妊娠的現象。在母兔群養、仔兔斷奶晚及受到不育公兔性刺激等情況下,母兔會出現乳腺膨脹,銜草做窩的現象,好似妊娠,但卻沒有孕育胎兒。
除此之外,月兔形象的形成還同兔子的生活習性有關。兔子有一雅稱,叫作“明視”。《禮記》載:
“凡祭宗廟之禮:牛曰一元大武,豕曰剛鬣......兔曰明視。”
祭祀時,敬獻給神的祭品都要換一個別致的名字,其目的是區分神人身份的不同以表對神的尊重。由于兔子較少眨眼、視域廣闊,是晨昏覓食的夜行性動物,晚上較為活躍,在較暗的光線下也能看清東西,所以被稱作“明視”。正是由于兔子具有夜間活動的習性,才有可能發生“視月”的行為,并由此產生“視月生子”的說法及兔子拜月的民間傳說。
不過嚴格來說,兔的懷孕和生產也確實與月亮有一定的關系。兔交配后約二十九天左右產小兔,產后又馬上再進行交配,再經二十九天左右,又可生產。并且兔生產一般都在晚上,如此循環一個周期的天數恰好正是月亮繞地球一周所需時間。兔的生育與月亮晦盈的周期正好一致,難怪古人認為兔無雌雄、望月而孕了。
兔是如此多產,作為雙子宮和一年多胎的哺乳動物,其生育能力在哺乳動物中首屈一指,超強的生育能力最能表達古人的生育理想。而兔的生產周期又與婦女的月經周期出奇地一致,也理所當然地才被當作月之女神(生育之神)的使者,擔任恩賜子女和保護婦女生產的任務。甚至從指代生育現象的“娩”字來看,“兔”字所潛含著的生命生殖象征的意蘊也昭然若揭。也正因如此,在中國傳統社會,多子多福的生育觀和婦女渴望多產順產的理想常借兔子的形象來表達。人們修建“兔子廟”,希望通過祭祀兔子來保佑家族人丁興旺;北京地區的人們還用泥塑了兔子的形狀,畫上油彩,敬為“兔兒爺”,初時用來中秋祭祀,后成為孩童玩具,被寄予了保佑兒童平安的吉祥含義。
除了“生育神”之外,兔子還是人們公認的“吉祥神”和“長壽神”。最初,中原大地上都是灰色野兔,隨著人類對兔的逐步馴化,開始出現了白色兔子。東白兔珍稀罕見,古人將其奉為祥瑞之物。《詩識名解》曰:
“兔多褐色少白者,故瑞應圖以白兔為祥。”
其色白,又成為長壽的象征。晉人葛洪在《抱樸子·內篇》中寫道:老虎、鹿、兔這種生物都是千歲的,等滿五百歲的時候毛發就會變白。顯然,葛洪認為白兔都至少擁有五百年的壽命,這在普通人看來,已是可望不可及的長壽了。因此,白兔的出現就成了人人盼望的祥瑞之兆。因白兔祥瑞、長壽的寓意,“玉兔搗藥”的神話也由此衍生。《漢樂府詩集》寫道:
“采取神藥若木端。玉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藥可得神仙。”
古人認為長生不老藥就是玉兔搗制、蟾蜍做成的藥丸。傳說中嫦娥在飛天前所服下的不死藥,正是出自玉兔與蟾蜍之手。
月兔神話在民間婦孺皆知,廣為流傳,也承載著文人墨客對月亮的無限遐想。傅玄的《擬天向》中的“月中何有,白兔搗藥”、賈島《贈智朗禪師》詩中的“上人分明見,玉兔潭底沒”、辛棄疾《滿江紅·中秋》里的“著意登樓瞻玉兔,何人張幕遮銀闕”,還有成語“金鳥西墜,玉兔東升”......隨著月中白兔被人反復歌頌,兔甚至取代了蟾蜍,成為月宮中的主角,并在后世詩人的吟詠中不斷強化。
由此可見,兔的每一象征意義都是人們的一種精神寄托,其中既表明了人類對大自然和人自身生死奧秘的可貴探索精神,也反映了人們對吉祥幸福生活的向往和對健康長壽境界的追求,同時還體現了“多子多福”的傳統生育觀。漢末魏晉之后,隨著人們對月宮想象的增多,嫦娥開始被逐漸美化,與此相照應,有著美好形象的玉兔在月宮中的地位也逐漸提升,成為陪伴嫦娥的主要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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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作者:關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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