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山環(huán)抱，
以及山的故事

▲洛陽龍門石窟 圖源：視覺中國

龍門

一千兩百多年前，韋應(yīng)物在東都洛陽城的南門送別盧耿，同來的還有幾位朋友。按照那個時代的習(xí)慣，這時候是要寫詩贈別的。韋應(yīng)物是當(dāng)紅詩人、流量明星，盧耿自然不能便宜了他，為了增加難度，盧耿就指了指身后的城門，讓韋應(yīng)物以此為題寫一首送別詩。

隋唐時的洛陽城是個龐然大物，人煙稠密，市井繁華，每面城墻上都開了不止一個城門。此刻他們所處是南城墻外。南城墻總共開有三個門，從東往西依次是長廈門、定鼎門、厚載門。幾人所走的，是居中的定鼎門。相傳周公曾以土圭測量之法，得出洛陽為天下之中的結(jié)論，何尊銘文“宅茲中國”，說的就是這里。

韋應(yīng)物雖然沒見過何尊，其他故事倒是耳熟能詳，于是他沉吟片刻，援筆立就：

名因定鼎地，門對鑿龍山。

水北樓臺近，城南車馬還。

稍開芳野靜，欲掩暮鐘閑。

去此無嗟屈，前賢尚抱關(guān)。

盧耿連讀幾遍，忍不住嘖嘖贊嘆，如果此刻給他發(fā)一臺智能手機，他肯定要拍照發(fā)朋友圈，狠狠地凡爾賽一下。關(guān)于這首詩的閱讀理解，不是本文重點，我想說的是，由本詩第二句可知，定鼎門正對的是一座山。洛陽是個盆地，諸山環(huán)抱，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是這座山，實在是太特別了。

▲定鼎門 攝影：曾憲平

之所以叫“鑿龍山”，相傳是因為當(dāng)年大禹治水，鑿開此山，導(dǎo)伊河入洛，于是一架山變成了東西兩座。這座山是熊耳山在洛陽延伸的最東端，兩山正中的豁口，在洛陽的正南方。長久以來，這里是出入洛陽的重要通道。“兩山相對，望之若闕，伊水歷其間，謂之伊闕”，鑿龍山等于伊闕，后者似乎更符合古人的語言習(xí)慣，所以他們在這里設(shè)立了伊闕關(guān)，控制整個河谷，扼守洛陽南大門。伊闕河谷長約3.1公里，寬不足1公里，且被湍急的河水切分為兩半，不利于軍事展開，易守難攻。

就在這個易守難攻的伊闕關(guān)前，秦將白起孤軍突進先發(fā)制人，將兵力兩倍于自己的韓魏聯(lián)軍封死在狹窄的河谷之中，又以奇兵襲擾，使其不能相顧，最終擊潰對手一戰(zhàn)封神，為秦國打開了東進之路。如今東側(cè)的山上，還保留了一個很有硝煙味兒的古地名——擂鼓臺，傳說便是白起令旗所指、擂鼓助陣的戰(zhàn)地指揮所。

歲月流轉(zhuǎn)，滄桑變幻，九百年后，這架山等來了另一個為自己命名的人。

▲洛陽形勝示意圖 制圖：劉保國

仁壽四年（604）冬天，剛剛即位四個月的新君楊廣帶團隊到洛陽考察，登上北邙山制高點翠云峰，俯瞰古城。當(dāng)是時也，晴日朗照，萬里無云，南面兩座山峰如同皇宮門前的闕樓，巍峨肅穆，排闥而來。楊廣遠(yuǎn)遠(yuǎn)指著那兩座山峰，說到：“這不是天賜的龍門嗎？古代那些帝王為什么不把都城建在這里呢？”身邊的大臣蘇威順嘴送上一個馬屁：“不是古人不知道，而是等待像您這樣的真命天子來建都吶，臣建議，把那座什么伊闕改名叫龍門山！”

楊廣聽了，很是受用。次年三月，他下詔命尚書令楊素、將作大匠宇文愷營建東都洛陽，每月役使民工200萬人，僅用十個月便建造完成。皇城稱太微城，宮城稱紫微城，象征天帝所居的紫微宮，城市占地47平方公里，中軸線正對龍門山。不久后，楊廣遷都洛陽，大批豪強富商隨同遷入。他又命人開鑿運河，中心樞紐設(shè)在此地，以溝通南北，獲利天下，洛陽城迅速繁華起來。

▲洛陽應(yīng)天門 攝影：曾憲平

楊廣正式搬進洛陽新居，走的路跟韋應(yīng)物送朋友的路是同一條，只不過方向恰恰相反。楊廣是乘龍舟、率船隊抵達龍門，再換乘車馬向北而行，從定鼎門進入洛陽。此后的五百多年間，洛陽城的格局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明顯的改變，龍門-定鼎門-天津橋-應(yīng)天門-皇城-宮城，都在同一條直線上，被同一條大街貫穿。這條街叫定鼎門大街，或者稱端門大街，是東都洛陽的主街道，寬達177.6米，比長安城里150米寬的朱雀大街還要豪橫。街兩邊種的行道樹是櫻桃和石榴，開花之時，滿城春色。如今，這條大街和隋唐洛陽城的許多建筑都成為了一抔黃土，掩埋于歷史風(fēng)沙之中。

此后，龍門這個名字，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伊闕”或者“鑿龍山”的知名度。有唐一朝，在此地開窟建寺，鑿十萬神佛，上承北魏遺韻，下啟宋金之風(fēng)，形成了聞名世界的文化遺產(chǎn)“龍門石窟”。

▲洛陽龍門石窟 圖源：視覺中國

唐朝是盛產(chǎn)詩人的時代，所以很多詩人與龍門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其中，對龍門貢獻最大的，是白居易。老白活得比較通透，早年就曾在洛陽生活七年，后外出為官多年。離任杭州刺史，到洛陽擔(dān)任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之際，便買了宅子，打算終老于此。此后朝廷只要給他重要任命，他要么推辭，要么稱病，要么出工不出力。最離譜的是，號稱騎馬崴了腳，要休息一百天。晚年當(dāng)過河南尹，辦公地點也在洛陽。白居易的好友元稹死得早，入葬時，家人請白居易寫墓志銘，支付了一筆不菲的潤筆費，老白轉(zhuǎn)手就捐給了東山上的香山寺。此外他還捐出家產(chǎn)，疏浚龍門八節(jié)灘。晚年跟幾個老漢悠游于龍門，號稱“香山九老”，直到七十五歲離世，白居易還是葬在龍門東山，葬地世稱“白園”，位于今天的龍門石窟景區(qū)內(nèi)。

▲白園 攝影：曾憲平

洛陽城的南山

天津橋下冰初結(jié)，

洛陽陌上人行絕。

榆柳蕭疏樓閣閑，

月明直見嵩山雪。

那一年冬天，孟郊站在天津橋邊遠(yuǎn)眺，看到的嵩山只是其西翼余脈萬安山。洛陽人稱之為“南山”，又稱大石山、石林山、玉泉山。萬安山橫貫偃師，與伊川縣交界，主峰海拔937.3米，東接嵩岳，西達伊闕。群山在層巒疊嶂中巍然聳起，共同構(gòu)成洛陽南面的屏障。此山山勢突兀，險峻挺拔，怪石嶙峋。冬天雪晴之后，洛陽城中的積雪已融化，而此山如林峰巒之上還是覆蓋著皚皚積雪，很是壯觀，人稱“石林雪霽”，為舊時洛陽八小景之一。孟郊看到的，大約就是這一景色吧。

《名勝志》說：“玉泉山在洛陽東南三十里，上有泉，水如碧玉色。泉上有白龍祠，祈禱甚應(yīng)。”今白龍祠側(cè)還有玉泉寺，不過都是后來所建，沒有絲毫古意。據(jù)說這白龍祠也就是古人口中的躍龍祠，祠邊原有一株大梨樹。曹操晚年居洛，曾動議修筑建始殿，苦無良材，欲伐此樹，鐵鋸不進，曹操聞訊而至拔劍砍樹，樹干迸出鮮血，曹操驚懼而亡。

▲洛陽市洛龍區(qū)中心城區(qū)鳥瞰

攝影：曾憲平

曹操雖然沒有當(dāng)上皇帝，曹操的兒子曹丕卻是當(dāng)過的，坐天下就在洛陽。《魏末傳》載，魏文帝曹丕與其子曹叡獵于萬安山，見子母雙鹿，文帝射殺母鹿，命其子射子鹿，曹叡泣曰：“陛下已殺其母，臣不忍復(fù)殺其子。”“文帝即放弓箭，以此深奇之，而樹立之意定。”曹叡后來接了父親的班，也就是魏明帝。明帝接班后，也保留了萬安山打獵的習(xí)慣。《三國志·孫禮傳》記載：“帝獵于大石山（萬安山），虎趨乘輿，（孫）禮便投鞭下馬，欲奮劍斫虎，詔令禮上馬。”孫禮是個猛人，看到老虎逼近皇帝車駕，不僅不退卻，反而跳下馬要與猛虎搏斗，倒是魏明帝曹叡很冷靜，擔(dān)心老孫有閃失，讓他上馬護衛(wèi)，有驚無險地度過一劫。

曹叡很能干，寫詩也很有兩把刷子，可惜三十六歲就死掉了，死后葬在高平陵，具體位置就在萬安山伊川段的山坳之中。魏正始十年（249）正月，著名陰謀家司馬懿乘曹爽兄弟隨魏帝曹芳出城祭掃高平陵之機，發(fā)動政變，一舉掌控了政權(quán)，史稱“高平陵之變”。曹魏天下開始向西晉過渡。

▲洛陽萬安山初冬景象

圖源：視覺中國

與隋唐洛陽城相比，漢魏洛陽城位置更靠東一些，萬安山寇店段有大谷關(guān)，這是漢魏洛陽故城的南大門。西晉末年，“永嘉之亂”爆發(fā)，京師洛陽陷落，中原士族衣冠南渡，出發(fā)點便在大谷關(guān)。他們一路向南，開枝散葉，成為客家人的前身，如今的客家話里，仍然保留了許多洛陽古音，他們所生活的地方，也留下許多與洛陽有關(guān)的風(fēng)俗和地名。

歷史從混亂中走向統(tǒng)一和穩(wěn)定，到了唐代，篤信佛教的女皇武則天曾造訪萬安山玉泉寺，在山上建起了萬安宮。夏天跑過去避暑，吹夜風(fēng)、看星星。傳說茶仙盧仝在洛陽附近隱居時，就住在萬安山中。

北宋年間，歐陽修曾游玉泉寺，并撰文以記。司馬光謫居洛陽期間，選在萬安山腳下建“獨樂園”，編纂《資治通鑒》。讀書寫作之余，他常常登臨萬安山頂，臨風(fēng)望洛，感慨“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

到了近代，萬安山下的大谷關(guān)幾度沐浴戰(zhàn)火，依然發(fā)揮著重要的軍事作用。1944年，皮定均率部在大谷關(guān)抗擊日軍，偃師、伊川的“邊區(qū)自衛(wèi)隊”在隊長馬懷珍的帶領(lǐng)下，在水泉村也與日軍多次作戰(zhàn)，留下了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漢魏故城遺址 攝影：曾憲平

今天，這里建造了客家之源紀(jì)念館。紀(jì)念館以“天下客家根在河洛”為主題，建筑為合院式布局，漢風(fēng)建筑，主館兩側(cè)各有一座廂房和闕樓，紀(jì)念館總建筑面積為3600余平方米。

在山頂，則修建了洛陽首個山頂公園。萬安山山頂公園占地158公頃，位于萬安山主山體的山頂東西沿線，全長約14.6公里，南北范圍均寬約180米。在此能遠(yuǎn)眺姚崇、范仲淹等唐宋名相墓園，游武則天的萬安宮，在星象臺觀星、吹夜風(fēng)、看洛陽城夜景，可以扎帳篷、野營、搞野餐大趴。這里還有滑翔傘營地，每逢天氣晴好，風(fēng)力適宜，都會有滑翔傘愛好者驅(qū)車前來。穿好裝備，在草坡上助跑，然后一躍而下，御風(fēng)而行。多彩絢麗的傘面在藍天上開出各色花朵，不由引人驚嘆，原來勇敢的人也是另一道風(fēng)景。

▲洛陽萬安山滑翔傘飛行營地

圖源：視覺中國

北邙山

“生在蘇杭，葬在北邙。”

這句話不知起自何時，但流傳最廣無疑是南宋時期。邙山東西綿亙190余公里，海拔300米左右，與西面和南面的石質(zhì)諸山不同，為黃土丘陵地貌，主峰為翠云峰，也就是當(dāng)年隋煬帝遠(yuǎn)望龍門的地方，在今洛陽市區(qū)正北，道教名觀上清宮就建在這里。此廟始建于唐高宗乾封元年（666），因高宗追尊老子為玄元皇帝，因而又稱玄元皇帝廟，也稱老君廟。金大定年間，全真七子中的二師兄譚處端曾在此間修行，在本地留有秘傳絕學(xué)南無拳。

北邙山是洛陽北面的一道天然屏障，不僅是軍事上的戰(zhàn)略要地，而且隔絕了滾滾西來的黃河水患。這一點讓同處于黃河岸邊的古都開封羨慕不已。古人迷信風(fēng)水學(xué)，認(rèn)為這里有龍虎之氣，土厚水低，宜于殯葬。郭德綱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shù)荒丘”說的就是這里。邙山帝王陵主要有8座東周王陵、5座東漢帝陵、2座曹魏帝陵、5座西晉皇陵、6座北魏皇陵、1座后唐帝陵，1座南明帝陵，7座后主帝陵。此外，還有商代、東周、東漢、曹魏、唐、后梁、后唐、后晉、北宋等朝代數(shù)不清的將相名人墓葬，民間號稱有十萬之眾。

▲洛陽邙山 圖源：視覺中國

紹興元年，偏安一隅的南宋皇宮里，五十九歲的孟太后走到了生命的末端。她經(jīng)歷了顛沛流離的人生，曾經(jīng)兩次被廢，又兩次復(fù)位，兩次在危難之時垂簾聽政，又兩次撤簾還政，安定局勢。她所經(jīng)歷的人生風(fēng)浪，超過了皇室其他人的總和。不久前，疲憊不堪的她登上會稽山北望中原，卻再也望不見自己心中所想的那片土地。作為即將走進陵寢的老人，她嘴里念叨的卻是：“生在蘇杭，葬在北邙。”

大宋朝的“園陵”在二千里之外的北邙山，與西京洛陽隔河相望。今天，這里屬于鞏義地界，在北宋，這里是洛陽所轄。北宋皇室甚至裂土設(shè)永安縣，置會圣宮，專門管理陵園事務(wù)，隸屬于西京洛陽。偃師區(qū)山化鄉(xiāng)寺溝村的鳳凰山上，至今仍然矗立著高達9.2米“中州第一巨碑”，然而迢遙千里，山水茫茫，即便此時孟太后望眼欲穿，也望不見這通寄托著鄉(xiāng)愁的巨碑了。

以南宋眼下的實力，顯然無法達成孟太后的愿望，于是她留下遺言，“就近擇地攢殯，候軍事寧息，歸葬園陵”。這條遺言開啟了南宋葬制，此后的宋六陵皆稱攢殯于會稽，以俟將來恢復(fù)中原，便遷回北邙。一時民間士紳，紛紛效仿。

民間歌謠，終究還是成為了歷史的鏡子。

▲洛陽老君山 圖源：視覺中國

邙山不僅是古人的安魂之地，亦是洛陽名勝。唐人張籍詩云：“人居朝市未解愁，請君暫向北邙游。”由于洛陽盆地整體地勢呈北高南低之勢，所以在北邙山登高遠(yuǎn)眺，視野非常好。這也是隋煬帝當(dāng)年選擇在這里實地勘察的原因之一。每到秋天，澄澈空明，登高而望，伊洛兩河從城市中脈脈穿過，市井繁華，人間煙火，盡收眼底。夜晚則燈火萬家，如同星斗。“邙山晚眺”，遂被稱為“洛陽八大景”之一。隨著時光的漫漶，曾經(jīng)的八大景、八小景多已不存，只有“龍門山色”與“邙山晚眺”，因為不朽的山峰而保留了下來。

▲位于隋唐洛陽城遺址的九洲池園林勝景

攝影：曾憲平

今天，當(dāng)天氣晴朗，空氣透徹，你置身洛陽城某座高樓之上，舉目四望，會看見連綿的群山將城市包圍起來——這是一個半封閉的地理空間。在古代，它是山河拱衛(wèi)、易守難攻的天子之地，孕育了自夏朝以來的中華文明。在今時，群山成為交流和發(fā)展的阻礙，它所能拱衛(wèi)的，只是一方水土上的塵世煙火與風(fēng)土人情。假如你打開地圖，可以看見這個盆地面朝開闊的華北平原，背靠厚實的黃土高原。開闊塑造了進取，厚實塑造了穩(wěn)重。作為一個歷史和文化的符號，洛陽已經(jīng)背負(fù)了太多的沉穩(wěn)，前行的路上，似乎還需更多的開闊。

“中國三峽雜志”微信公眾號

立足三峽，關(guān)注人類家園

報道河流地理與水文化

責(zé)編：田宗偉 王旭輝

美編：周伊萌

校對：段海英

審核：任 紅

來源：《中國三峽》雜志 2022年第2期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