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中國現代微觀歷史學開創者,國際著名歷史學者。1956年出生于四川成都;1985年四川大學歷史系本碩畢業后,留校任教;1991年赴美,后獲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歷史學博士學位;曾任美國得克薩斯A&M大學歷史系教授;2015年出任澳門大學歷史系主任;現任澳門大學講席教授。
王笛代表作:《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茶館: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與復興(1950-2000)》《街頭文化》《袍哥:1940年代川西鄉村的暴力與秩序》《碌碌有為》《歷史的微聲》等。2005年,《街頭文化》(英文版)獲“美國城市史研究學會(UHA)最佳著作獎”;2019年,《袍哥:1940年代川西鄉村的暴力與秩序》獲首屆呂梁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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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現代化進程中城市變得“千城一面”
吳小莉:您說《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受到歡迎,是因為時至今日仍然看到一個個傳統正在消失,而這些公共空間的消失,普通人是沒有話語權的。
王笛:十幾年前,2010年左右,城市大拆大建,傳統公共空間的消失達到了一個頂峰,但是隨著后來經濟發展,城市重建幾乎結束以后,現在城市規劃者開始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所以現在無論北京、上海還是成都,以及其他一些城市,對現存的、原有公共空間——老建筑、老街區等,據我了解,采取不拆除、盡量保護的政策。成都的“東郊記憶”就是1950-1970年代的老廠區,現在把它保留下來了。
吳小莉:做成了文創區。
王笛:對,做成了文創區。它代表了一種時代,代表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大拆大建”已經成為了歷史,我們沒辦法去轉變它,但至少大家認識到了今后的城市發展方向。比如這次的巴黎奧運會,引發了我的好多思考,它不像過去舉辦奧運,場館幾乎都要重建,這次巴黎充分利用現有空間,甚至開幕式就是沿著塞納河舉辦的。當然那些熱衷于宏大敘事的人覺得這個太不夠意思,太小氣了,但是我不這樣認為,而且我基本上斷定這次開辟了一個新的思路,以后的奧運會不會再那么花錢了。像希臘舉辦奧運之后還債還了多久,那些新建的場館后來都淪為了廢墟,所以巴黎奧運其實開創了,怎樣在不鋪張的情況下辦一個成功的奧運,我覺得這是對城市發展的不同理念。
作為城市的研究者,我們都知道城市最重要的其實不是這些大建筑,而是它的文化,當把過去的老建筑都拆了,建新的場館,其實就是一段文化的消失。當然文化也存在于我們人的中間,但當進入一個城市,首先看到的是街頭,是這些建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由于現代化,全國各地的城市變得越來越雷同。
吳小莉:您曾經說過,您研究成都茶館歷史的很大原因,也是因為地方的文化在統一的全國文化擠壓之下,越來越弱勢,甚至可能會消亡。現在大家也覺得各地方的旅游體驗可能越來越雷同,有“千城一面”這種情況。
王笛:現在已經“千城一面”了。過去我從成都出去,到幾十里路以外的縣城都非常不一樣,但是現在不管農村還是城市都是一樣的。我幾年前到云南,我想象的那種傣族竹樓幾乎都找不到了,都是千篇一律的,感覺不到那種云南的地方風味,這是讓我特別覺得痛心的。
過去由于生態、文化形成的這種文化多樣性,在整個20世紀的過程中變得統一,由于現代化的進程就是要有統一。比如說衛生標準、建筑、城市規劃、交通管制,一切都有一個統一的思想、統一的標準,經過100多年不斷地改變,最后就形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實際上城市的建設是要回答一個問題——城市是誰的城市?城市不是管理者的城市,而是要看居住在那里的居民,他們的生活是不是有幸福感,覺得是不是宜居,這才是城市最基本的東西。
過去城市拆了,我們后悔,對不對?這個問題現在已經到農村里去了,我們看到很多很荒謬的政策,有的地方不準農民前院后院種菜、種豆,有鄉鎮的管理人員說沒有經過同意不能,就是說一切要整齊劃一,在農村怎么可能整齊劃一?甚至聽說還有出工證,就是說你要去農田里邊耕種,必須得到許可,像有的地區已經實行了。我覺得真的應該引起注意,這對農民本身是很大的傷害,對農村是很大的傷害,對農業經濟是很大的傷害,就是對商品經濟很大的傷害。我們已經吃了計劃經濟的虧,現在又開始有些人想完全用計劃來取代市場,這是讓我非常擔心的事情。
2
王笛:研究歷史可以通過一件小事
來說明一些大觀點
吳小莉:我知道您很愛看書,您最近在看什么書?
王笛:詹姆斯·C.斯科特,他是耶魯大學的政治學家、人類學家,剛去世三個月,他的一些書對我的影響蠻大的。
吳小莉:您舉個例子,比如說哪一本?
王笛:比如他最新的一本叫《六論自發性》,通過一件非常小的事情來說明一些大的觀點。舉個簡單的例子,他有一次在德國做學術考察,他和一個德國學者走到人行道,沒有車子也沒有人,但是紅燈亮了,他就邁著大步跨過去了,那個德國教授馬上把他拉住,這個就引起了他的思考,那個德國教授是最左翼的,就是反體制的,他就通過這個小事情來講,人是怎么被規訓的。
他對我研究啟發最大的是《逃避被統治的藝術》。因為寫《袍哥》我研究過去的秘密社會,那些人就是逃到深山老林,在深山里面種紅薯、種玉米,這樣來避免官府的壓迫。在19世紀,由于清王朝的壓迫,漢族人的民族主義已經基本上沒有了,那么這一批逃脫了統治的人,在深山老林團結成了秘密社會,實際上他們是漢民族主義保存下來的種子。孫中山在1924年的民族主義第三講,就專門講了這個問題,我引用孫中山所說的,再把詹姆斯·C.斯科特的這種理論放在一起,其實我覺得闡述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是其實逃脫統治保存了我們的民族性。
吳小莉:留下了民族性的種子。
王笛:所以才有了辛亥革命。如果大家都逆來順受,就是被統治階級所規訓、壓迫、洗腦,像是康熙時期就有所謂的“圣諭十六條”。
吳小莉:你們歷史學家的思維方式是不太一樣。
王笛:這個可能是我的思維方式。過去我們研究歷史都是先看大問題,其實我不反對宏大敘事或者研究帝王歷史,帝王也是重要的,但是那不是歷史的全部,所以需要微觀史來補充。
吳小莉:我現在能夠理解您說的,您以前研究的問題很大,但是格局很小,您現在研究的是,比如說您受很大啟發的這位作家詹姆斯·C.斯科特,他看到的是一個小的個案,但是他研究的格局很大。
3
王笛:做任何一個學科
都要有多學科交叉的眼光
吳小莉:您建議歷史系的學生除了自己鉆研的題目之外,要讀很多其他的書,像如果研究中國近代史,還需要研究歐洲史、美國史。
王笛:過去我在四川大學的時候,其實我的閱讀范圍相對比較狹隘,就是和我的課題有關,但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改變了,在寫第一本專著《跨出封閉的世界》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在讀社會學的書了。
吳小莉:那是因為論文的需要?
王笛:對。但那是遠遠不夠的,所以這些年我的閱讀遠遠超過了歷史學,我讀人類學、政治學、哲學、文學的東西,其實我們做任何一個學科都要有這種多學科交叉的眼光。
舉個簡單的例子,我的那部得獎作品《街頭文化》,它的最后一章《街頭政治》是寫辛亥革命,我在1990-2000年寫這本書的時候,辛亥革命已經被研究得非常透徹了,要想創新是非常困難的,我就借用了人類學的思想“街頭劇場”。辛亥革命,在成都是這樣的,由于川漢鐵路公司收歸國有,一些民眾就端著光緒皇帝的牌位在街上示威,這個悼念光緒皇帝的儀式,表面上看就是一種大眾宗教在街頭的展示,我通過這個儀式來分析,大眾宗教怎樣轉移成了大眾文化,利用大眾文化來達到政治的目的,轉化成了街頭的政治。你看,如果我沒有人類學的訓練或者沒有人類學的閱讀,我就想不到這點。
吳小莉:您就不會用這個角度去切入。
王笛:對。過去歷史學界很擔心多學科交叉以后,別人就把我們的蛋糕分了,歷史學就沒有意義了,其實我早就說過,不需要這種擔心,我們也把其他學科的蛋糕分了,比如說人類學的、社會學的、政治學的,包括文學的。
吳小莉:對,您現在也在分文學的蛋糕。
王笛:對。有的時候局限在一個學科,思想會受到禁錮,從其他學科的研究、理論和方法中可以受到啟發。
4
王笛:歷史讓人不再逃避
吳小莉:看您的作品,有時候真的感覺是穿越到那個時代去了,現在又很流行穿越劇,很多人帶著現代的記憶、能力到了某個時代去。如果是您穿越回去,您希望是把自己個體過好就好了,還是會因為知道那個時代的歷史,去改變一些進程,讓世界或者人類社會更好?
王笛: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有夢,比如說小時候,我們也想回到什么時候去“殺富濟貧”,或者回到什么時代我會有另外的選擇,其實這個是正常的。
但我要說的是,讀了歷史以后我們比較冷靜,回到任何時代都會面臨問題,我們現在生活在這個時代,其實我們更多地是思考怎樣應對現在的困難,或者怎樣看待我們的未來,其實穿越一定程度上是一種逃避。
吳小莉:您會不會覺得歷史的研究除了題目很多之外,其實在每個角度不同地去看歷史問題的時候,會看到越來越清晰的圖像?
王笛:對。其實歷史的真相取決于你站在什么角度,過去我們做歷史研究,找出歷史的真相就達到目的,其實我現在覺得這并沒有完全達到目的,實際上我們回答這些問題是為了更好地解釋歷史,怎樣能夠把這些歷史后面隱藏的問題揭露出來,這才是我們歷史研究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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