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生命的對立，只是走出了時間。」

“沒有人想到一部殯儀題材電影會打破香港影史票房紀錄。”

近期，電影《破·地獄》突破香港影史票房紀錄，成為華語電影中的一匹黑馬。這部由黃子華、許冠文主演，陳茂賢編導的影片，以香港殯葬業(yè)為背景，深入探討生死議題，講述了道生與文哥兩位主角在新舊觀念的碰撞與融合中，對生死的不同理解與實踐。

影片自公映以來引發(fā)了廣泛關注，許多人將其視為中國版《入殮師》，也有網(wǎng)友認為它結(jié)合了“新與舊、洋與中”的文化元素，打開了觀眾對死亡的認知與反思。

（影片《破·地獄》與《入殮師》劇照）

《破·地獄》的出圈，讓曾經(jīng)被回避和神秘化的死亡話題，再度走入了公共討論的領域。這不僅是一部殯葬題材的電影，更是一次關于生命與死亡的哲學思考。

當下，人們在追求生命力、渴望超越困境時，是否也在跳出生命的舞蹈，嘗試在有限的時間中找到生的意義？

影片給出的答案是“不僅先者要破地獄，生者也要破地獄，生者也有好多地獄”，提出作為生命個體難以回避的人生議題：如何面對死亡、如何告別，以及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活得盡興。

一、破地獄：

超度亡靈的儀式，普渡生者的安慰

破地獄是香港傳統(tǒng)的殯葬儀式，已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片名“The Last Dance”正是源自這一儀式中“最后一支舞”的意象。在儀式中，喃嘸師傅揮劍破瓦，帶領亡靈越火而出，象征靈魂從生死輪回中解脫。它不僅是對亡靈的超度，也是對生者的情感安慰。

（影片《破·地獄》海報）

在電影中，文哥代表了這一傳統(tǒng)儀式的堅守，他深信破地獄能夠幫助亡靈脫離地獄的枷鎖，進入安息的彼岸。每一片被擊碎的瓦片，都是亡靈突破生命束縛的一次解放，每一次誦經(jīng)祈福，都是為了讓逝者能夠安息于九泉之下。這種儀式的存在，承載了殯葬師對死亡的尊重，對生命的敬畏。

然而，影片并不僅僅停留在對傳統(tǒng)儀式的呈現(xiàn)上，它更關注的是破地獄儀式對生者情感的安慰。

在道生的眼中，“活人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雖然人們常關注亡者的靈魂是否能得到安寧，卻很少有人為生者的靈魂尋求超度。影片中，道生作為一名現(xiàn)代殯葬經(jīng)紀人，為照顧生者的情感需求，試圖打破殯葬師的常規(guī)，為生者“破地獄”。

《破·地獄》中主角道生說“活人也需要破地獄”

例如，在蘇小姐無法見到病逝的同性戀人最后一面時，道生安排她在化妝室陪伴愛人，直至告別；當甄女士希望保存已死半年的孩子遺體時，盡管周圍人對她的行為表示質(zhì)疑，道生依然尊重她的意愿，幫助她完成心愿。

文哥象征對傳統(tǒng)儀式的堅守，而道生則象征對傳統(tǒng)殯葬觀念的挑戰(zhàn)。影片通過文哥與道生的新舊觀念沖突，表達殯葬服務不僅是為亡靈超度，更是為生者提供情感支持。“你們喃嘸師傅負責超度亡者，我們殯儀經(jīng)紀負責超度生者”兩人之間的矛盾最終在理解彼此理念后得以化解。

電影主題曲《普渡眾生》

在“破地獄”的過程中，因生死兩隔帶來的創(chuàng)傷被逐漸撫平，影片通過層層儀式的遞進，展現(xiàn)了殯葬文化厚植的人文情感，去除死亡儀式的神秘面紗，讓往生者與生者之間的情感紐帶在儀式的推進中得以呈現(xiàn)與升華。

在傳統(tǒng)觀念中，死亡被看作是生命的終結(jié)，葬禮是生者對往生者最后的告別。然而，《破·地獄》通過對現(xiàn)代殯葬服務的展現(xiàn)，提出了一個新的視角：當往生者的靈魂得到安息，生者的靈魂也需要破除困境與地獄，跳出生命的舞蹈，在有限的時間里尋找生的意義。

二、走出陰影：

破除恐懼，追尋自我的死亡教育

在東亞文化中，死亡話題常常是避而不談的禁忌。與古人提早準備壽衣、棺材等事宜的開放態(tài)度不同，在商道理念的影響下，現(xiàn)代社會對死亡的認知往往是回避和恐懼的。這種回避加劇了社會對殯葬行業(yè)的誤解與神秘化，令生死話題長期處于邊緣。

正如日本電影《入殮師》中，失業(yè)的主人公大悟回到故鄉(xiāng)，成為一名入殮師。他的工作引來了親友的回避和質(zhì)疑。朋友不再接納他，愛人也因此離開他，并質(zhì)問：“以后你還能正直地告訴孩子自己從事的工作嗎？”

然而，近年來，隨著社會觀念的轉(zhuǎn)變，死亡與殯葬話題逐漸走出了陰影，開始被更多人公開討論，許多影視作品也逐漸觸及這一敏感話題。

關于殯葬題材的電影，正如《不虛此行》講述“寫悼詞的人”的日常，《三悅有了新工作》通過殯葬行業(yè)的視角展現(xiàn)了人生百態(tài)，而《人生大事》則賦予入殮師以“種星星的人”的浪漫形象。這些作品不僅讓觀眾正視死亡的普遍性與必然性，也促使人們重新審視生死背后的深層意義。

（殯葬題材影片《不虛此行》《三月有了新工作》《人生大事》）

在這種文化氛圍中，年輕一代對于殯葬業(yè)的認知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們通過社交媒體、非遺文化等方式，讓公眾走出對死亡的恐懼與誤解。

例如，殯葬UP主湯木檀澤通過社交媒體分享殯葬工作的日常，打破了行業(yè)的神秘面紗，展示了殯葬行業(yè)與其他行業(yè)一樣，都是以服務為本。還有非遺博主江尋千將湘西趕尸文化帶入公眾視野，加深了大眾對“你害怕的陌生人，是別人朝思暮想的親人”的尊重與理解。

殯葬UP主湯木檀澤與非遺UP主江尋千

這些年輕人的努力，正在改變公眾對死亡的固有認知，破除恐懼與誤解，推動殯葬行業(yè)逐步獲得更廣泛的社會認同與尊重。

與此同時，死亡教育開始得到更多關注。人們不再滿足于對文藝作品的觀賞，而是追尋自我的死亡教育，通過對話與體驗來正視死亡，尋找生的意義。

瑞士社會學家伯納德·克瑞塔茲于2004年提出的“死亡咖啡館”概念，便是為人們提供一個公開討論死亡的社交空間。在這個空間里，死亡不再是禁忌，而是一個可以理性討論、分享情感與經(jīng)驗的主題。

一位博主通過三年多的“死亡咖啡館”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死亡話題不僅僅是抽象的哲學探討或宗教思考，更是情感的交流與自我探索的過程。在參與者之間建立起的深淺不一的聯(lián)系中，博主看到了自己未曾意識到的一面。死亡作為話題，常常觸動人們最深的自我，從不同背景的人群中，與他人對話死亡，實現(xiàn)一次探索自我生命意義的旅程。

（博主分享參加“死亡咖啡館”的經(jīng)歷與感悟）

通過這種開放式討論，死亡逐漸從神秘的陰影中走出，人們開始學會如何面對死亡，如何理性而溫暖地告別。

三、好好告別：緩慢而堅定地走過生的四季

現(xiàn)代殯儀式常常給人一種冰冷和程序化的印象，這種快速且簡約的告別方式往往讓生者的情感無法得到安慰的出口。

然而，隨著個性化告別儀式的興起，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尋求更加溫暖和有意義的送別方式。有人希望在告別時播放生前喜愛的音樂，以脫口秀的方式講述死者生前的故事，或者舉辦小型而溫馨的親友追悼會。

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終止，而是一個需要認真面對和告別的過程。每一種儀式不僅是形式上的“再見”，更是情感的流轉(zhuǎn)和精神的重聚。

死不是生的對立，只是走出了時間。正如以墨西哥亡靈節(jié)為原型的《尋夢環(huán)游記》中，死亡被賦予了溫暖夢幻的色彩，它不再是陰森恐怖的終點站，而是一座能夠連接生與死的萬壽菊花瓣橋，傳遞著愛和思念。

（影片《尋夢環(huán)游記》）

在TikTok平臺上，一位博主開設了名為“鬼魂檔案”的賬號，分享自己根據(jù)墓碑上的食譜制作曲奇餅干的過程。通過烹飪這些菜肴，博主與逝去的墓主重新建立了一種特別的連接。她說：“烹飪這些菜譜向我展示了死亡的另一面。它是一種紀念，也是一種慶祝生命的方式?！彼劳霾辉僦皇墙K結(jié)，而是一種值得紀念的存在。

（“鬼魂檔案”博主照著墓碑上的食譜做甜品）

那么，我們?nèi)绾谓邮芩劳瞿?？《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里，趙炳萬爺爺說“人生和花與樹葉都是一樣的，我是樹葉就在春天茂盛生長，在夏天享盡雨水的拍打，到了秋天就隨歲月流逝枯萎衰敗，歸于虛無，凋落的話就是結(jié)束。”人生如四季，死亡也是自然生命的一部分，它是無序中的有序，既是結(jié)局，也是一種平靜的歸宿。

（影片《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

我們無法預知死亡的模樣，也無法真正理解死后世界的存在，但是我們可以決定當下的生活。人往往像大魚一樣健忘，站在人生的終點回看，直到我們重新思考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才能更誠實、坦然地面對當下的生活。

《人生果實》中的英子奶奶則通過自己的人生哲學，教會我們?nèi)绾胃鎰e：“緩慢而堅定地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勇敢地投入生活的洪流中。沒有遺憾，只有感激，和愛人在一起，勤勞而優(yōu)雅地，把每一天當作最后一天來過。”死亡不是終章，而是生命的另一種延續(xù)。在我們能夠平和面對死亡時，生命的意義便不再只是走向終點，而是享受每一程的風景，收獲人生的果實。

（影片《人生果實》）

電影《破·地獄》的最后，道生載著愛人穿過隧道，與旁邊的靈車分道揚鑣，駛向生命的下一站。“人生就像一程車，重點不是上車的人可以陪你去到哪個站，而是你們一起欣賞過哪些風景。”與其對未知的死亡心生恐懼，不如過好當下緩慢而堅定的生活，好好告別，盡興而活。

參考資料

[1]. 南方周末：港片爆款《破·地獄》，靠什么破紀錄？

[2].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今年最佳港片，何以成為“香港影史華語片票房冠軍”？

[3]. 中國日報雙語新聞：上海“死亡咖啡館”火了！咖啡只送不賣，用故事來換……

[4]. CHINADAILY：女孩照著墓碑上的食譜做甜品，竟意外很好吃……

[5]. 播客：靈魂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