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閩南十二月的海風濕冷刺骨,新兵的我縮著脖子站在訓練場邊,看著遠處山道上騰起的塵煙。
作訓服領口漏進的風像小刀子似的往脖子里鉆,我剛要伸手整理,就被班長一記眼刀釘在原地。
"全體立正!"
隨著值班排長的口令,山道拐彎處轉出一支越野拉練的隊伍。
打頭的中年軍官背著三十公斤背囊,迷彩作訓服已被汗水浸透,古銅色面龐上滾落的汗珠在晨光中泛著金屬般的光澤。
"嚯,老黑親自帶隊。"身邊的老兵倒吸涼氣,"新兵蛋子運氣不錯,能見著活閻王。"
隊伍從新兵方陣前經過時,我感覺后頸汗毛倒豎。
那位被稱作老黑的師長目光掃過之處,仿佛有實質性的壓力碾過空氣。某個瞬間我錯覺自己沒扣好的風紀扣正在被目光灼燒,直到隊伍遠去才敢偷瞄——扣子分明系得嚴絲合縫。
"知道為啥叫老黑嗎?"晚點名后,班長拍著床架給新兵解惑,"當年南疆輪戰,他帶偵察連摸到敵人眼皮底下七天七夜,回來時臉上結的硝煙殼子用刺刀都刮不下來。"
2
周末的太陽剛爬過營區圍墻,我跟著班副往石獅市區趕。公交車在服裝批發市場門口剎住時,他差點撞上前排座椅——三個穿軍褲的"老百姓"正蹲在站牌下抽煙。
"王參謀!"班副一把扯住其中戴絨線帽的,"師長親自帶隊糾察不知道?"
被稱作王參謀的作訓股干部苦笑著扯開圍巾,露出光溜溜的脖頸:"這不剛出營門就被逮了嘛。"
他指著同伴們各異的裝扮,"老黑說既然不戴軍帽,就別穿軍裝丟人現眼。"
我這才注意到,這些干部戰士的上衣都不見了。寒風中抱著胳膊發抖的軍需助理員,迷彩背心下鼓起的啤酒肚顯得格外滑稽。
班副突然拽著他往后撤:"快走!糾察隊的摩托車!"
二十米開外的路口,三輛掛著軍牌的偏三輪正在掉頭。
戴白盔的糾察隊員象獵鷹一樣四處張望,后座戰士懷里的登記簿被海風吹得嘩嘩作響。
我這輩子都沒跑過這么快,作訓鞋在石板路上打滑的瞬間,只聽見身后傳來師長的怒吼:"那個兵!帽子戴正!"
3
當晚的團部會議室燈火通明。
我站崗時看見團長紅著眼睛出來,作訓服前襟濕了大片。凌晨兩點,緊急集合的哨聲撕破夜幕,操場上停著三輛裝滿軍裝的卡車。
"現在開始點驗!"團參謀長聲音沙啞,"從機關到連隊,所有便裝一律上繳!"
我看著軍務股長帶人抬出十幾個大紙箱,花花綠綠的夾克衫堆成小山。這些平日里藏在儲藏室的"違禁品",此刻在探照燈下顯得格外刺眼。
隊列里有啜泣聲傳來,是個剛被沒收皮夾克的第三年老兵。
"哭個屁!"團長突然暴喝,"知道今天師黨委會上我怎么挨罵的嗎?"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師長指著我的鼻子說,帶不好部隊就滾去喂豬!"
4
大年三十早上,炊事班正在宰年豬,忽然聽見營門外鑼鼓喧天。我踮腳張望,只見石獅商會的大巴車滿載著海鮮干貨,車頭橫幅"軍民魚水情"的字樣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
商會林會長握著師長的手不放:"子弟兵軍容嚴整,我們做生意都踏實。"他指著身后嶄新的擁軍超市,"只要是軍人,全部八折優惠。"
師長古銅色的臉上難得露出笑意,轉身卻瞪向正在卸貨的戰士:"那個兵!搬箱子時扎外腰帶!"我下意識并攏腳跟,聽見商會的小姑娘們竊竊私語:"解放軍叔叔真帥。"
5
十年后的深秋,已經轉業到地方工作的我帶著兒子重游駐地。
營區門口的榕樹愈發蒼翠,樹蔭下立著塊新石碑,刻著"作風紀律標兵單位"的字樣。
"爸爸,這個人是誰啊?"兒子指著榮譽室墻上的照片。
照片里的老黑師長正在給新兵授銜,布滿老繭的手捏得年輕士兵齜牙咧嘴。
我摸了摸兒子胸前的紅領巾,忽然想起那個石獅車站的清晨——海風裹著師長中氣十足的訓斥,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
"這是教會我們怎么當男子漢的人。"他輕聲說。營區外傳來熟悉的出操口號,聲浪震得梧桐葉簌簌飄落,像極了當年被海風卷走的軍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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