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連斯基經受住了一輪猛烈攻擊,他咬緊牙關,守住了陣地——不過這一次,他不是在與俄羅斯對峙的戰場上,而是在橢圓形辦公室里與川普、萬斯面對面短兵相接。
這可不像是盟友應得的待遇。川普既沒有表態支持烏克蘭,也沒有哪怕只是禮節性地尊重這位領導抵抗已經三年的烏克蘭總統,而是一再施壓、羞辱:
你們現在的處境很不妙。你們讓自己陷入了一個非常糟糕的境地。你們在我們面前沒有任何籌碼。你們正在拿數百萬人的生命做賭注。你們在拿第三次世界大戰做賭注,而你現在的做法對這個已經給予你們極大支持的國家來說是極度不尊重的——比很多人認為我們應該給予的支持還要多。
澤連斯基不卑不亢地說:“我們在自己的國家堅守。從戰爭爆發的第一天起,我們就獨自戰斗,我們對此心存感激。我在這個會議室里已經表達過感謝了。”
然而,川普繼續輕蔑地斷言:“你們不會贏得這場戰爭。你們唯一能有一個不錯的結局,是因為我們。……你們的士兵很勇敢,但他們用的是我們的軍事裝備。如果沒有我們的軍事裝備,這場戰爭兩周內就會結束。”
他和萬斯再三強調,烏克蘭沒有對美國表達足夠的感激之情,他不停地談到“籌碼”,顯然是把澤連斯基當作談判對手而非盟友,尤其不滿澤連斯基在沒有籌碼的情況下,還不肯低頭讓步:
你必須更加感激,因為我要告訴你,你們沒有籌碼。和我們在一起,你們有籌碼,但沒有我們,你們什么都沒有。要達成協議會很難,因為態度必須改變。
川普稱澤連斯基不尊重美國、尚未準備好接受和平
美國國務卿魯比奧在會晤后指責澤連斯基“公開破壞和平努力”,其態度似乎表明“和平是不可能的”,“應該為浪費我們的時間而道歉”。
在澤連斯基憤而離場之后,保守派專欄作家布雷特·斯蒂芬斯在《紐約時報》撰文《美國的恥辱日》,認為美國的榮譽遭到了玷污:“盡管大多數美國人希望看到烏克蘭戰爭結束,但他們幾乎肯定不希望戰爭以弗拉基米爾·普京的條件收場。”
也有美國媒體遺憾地認為,烏克蘭距離和平只差5分鐘:萬斯卑鄙地撩撥了川普心中的那根刺,指出澤連斯基去年在賓夕法尼亞支持了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哈里斯,導致局面急轉直下。
《經濟學人》也認為澤連斯基著了道,萬斯通過攻擊他,成了唯一的贏家:這一通吵完,他在美國人中的支持率還上漲了。
然而,設身處地想想,澤連斯基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像這樣彼此設想相去甚遠的和談,想要一次就談成,那是不現實的(想想看,朝鮮戰爭的停戰談判持續了整整兩年,最終韓國還拒絕在停戰協定上簽字),如果在川普的施壓之下就屈服,那么澤連斯基才是大輸:他將無法獲得烏克蘭人的原諒,連歐洲人也會對他大失所望。
烏克蘭人原本就對川普缺乏信心。還在去年10月美國大選激烈之際,蓋洛普對烏克蘭人的一項調查顯示,70%的烏克蘭人認為和談最好由歐盟牽頭,其次是英國(63%),對川普有信心的僅49%,還低于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哈里斯(54%)。
因此,澤連斯基不可能不清楚,指望川普在和談中堅定支持烏克蘭是不現實的,但美國援助又是如此重要,他不得不做出一些退讓。
恐怕正是因此,直到去年10月底都還堅稱“不論美國大選結果如何,烏克蘭不會割讓領土”(Ukraine will not cede territory, regardless of US election results)的他,在11月川普上臺之后,表態愿意“土地換和平”——當然,那也僅指承認在戰場上無法收復失地,在實際控制線上停火,法律上仍然不會割讓領土。
戰爭延續三年以來,這位支持率一度高達80%的烏克蘭領導人,現在支持率已回落到57%,民間的士氣正在流失:在開戰之初有超過70%的烏克蘭人認為必須“堅持戰斗直至勝利”,去年10月這一數字已低至38%,而主張“烏克蘭必須盡快尋求談判途徑結束戰爭”的比例同期倒是從21%攀升至52%了。
然而,說到和談,那也要看是什么樣的和談條件。根據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去年3月對烏克蘭成年人的一項調查,他們能接受的和談條件是:
96%支持“俄羅斯人從侵占領土上撤軍”;
43%支持“俄羅斯人從2022年后侵占的領土上撤軍”;
39%支持“俄羅斯人從除克里米亞之外的領土上撤軍”;
僅22%支持“在現有前線停止敵對行為”。
不僅如此,烏克蘭人還希望和談條件能滿足自身的安全需求和繁榮穩定:
44%反對“烏克蘭同意不再進攻俄羅斯領土”;
56%反對“烏克蘭同意不再擁有核武器”;
60%反對“烏克蘭不再尋求成為北約成員國”;
65%反對“烏克蘭不再尋求成為歐盟成員國”;
83%反對“烏克蘭縮減武裝部隊的能力和規模”。
也就是說,雖然有越來越多的烏克蘭人愿意和談,但他們又強烈希望保持領土完整,更擔心戰后無法自保,因而希望能有一支強大的軍隊、能加入北約和歐盟,分享歐洲的安全與繁榮。
這與俄羅斯的和談條件顯然相去甚遠。2月24日,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曾表示,如果俄美總統倡議的談判能獲得成果,俄羅斯就將停戰,而他開出的要求是:
烏克蘭軍隊投降;
烏克蘭完全或部分地讓出五個地區;
烏克蘭宣布不再加入北約;
并且有一個主張“去納粹”的新政權。
對照一下就不難發現,除了第二條或許還有得談,剩下全是烏克蘭人無法接受的,因為答應這些苛刻的條件,相當于烏克蘭的領土完整、獨立、自由都不復存在了,以后當然更無力抵擋俄羅斯的攻擊。
敵對雙方對“和談”的理解注定是相去甚遠的。俄羅斯人雖然也一直支持和談,卻不愿意做出什么實質性的讓步。
還在戰爭第一年的時候,俄羅斯列瓦達中心就有一項調查,發現53%的俄羅斯人認為政府應該開始和平談判,這樣可以少一些傷亡,但與此同時,絕大多數俄羅斯人表示,將克里米亞 (78%) 或被占領的頓巴斯地區 (66%) 歸還烏克蘭是不可接受的,不過,76%的俄羅斯人可以接受烏克蘭宣布中立但不加入北約。
在這場和談中,很多中國人關注的焦點都是“割地賠款”,那容易喚起我們的屈辱歷史記憶,但實際上,對烏克蘭人來說,真正的關鍵點并不是領土本身,而是停戰后獲得美國和北約提供的安全保障。雙方潛在的一個妥協點是:雙方無條件停火,烏克蘭“土地換和平”,同時接受北約的安全保證,獲得與加入北約同等的實質性保障。
這應該就是澤連斯基真正想要的,然而要獲得這些,他面臨著一場不亞于過去三年的苦戰:在美歐社會都厭倦了不斷支持烏克蘭的時候,他要怎樣才能贏得那個“和平”?
川普所說的“和平”,并不是烏克蘭的“勝利”,因為他真正想要的,其實是結束戰爭,終止美國的投入,還能在那撈到一點好處(例如礦產協議),只要美國不損失,烏克蘭打成什么樣,恐怕他也不在乎。這就是他的底牌。
他以為澤連斯基手里“沒有籌碼”,他錯了,澤連斯基至少有兩個威力巨大的籌碼:道義,以及歐洲無法承受烏克蘭的失敗。
在談崩之后,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德國新總理默茨(他是烏克蘭的堅定支持者)都公開表態力挺烏克蘭。澤連斯基和川普談崩,這恰好順理成章讓歐盟承擔起重擔,它將比美國人更重視作為歐洲一部分的烏克蘭。
這就是澤連斯基的高明之處:他不僅讓全世界看到川普和萬斯的把戲,并且成功激起了歐洲人的同仇敵愾,讓他們產生了一種危機感——如果美國撤銷支持,歐洲人承受不起烏克蘭失敗的嚴重后果,那不僅意味著戰后國際秩序的破壞,還意味著歐洲喪失與俄羅斯的戰略緩沖帶,下一次就要在更不利的條件下面對俄羅斯的壓力。
不僅如此,對歐洲人來說,烏克蘭不只是一個負擔,而成了新歐洲團結的一塊試金石,乃至是一個機會:歐盟委員會副主席Kaja Kallas在美烏首腦會晤后,不僅表達了對烏克蘭的堅定支持,并且暗示美國已不再適合擔任自由世界領袖,現在,輪到歐洲人接受這一挑戰了。
實際上,對歐洲各國領導人來說,如果要強化歐洲的凝聚力和領導力,這恐怕還真是個好消息:沒有外部威脅帶來的危機感,就很難動員民眾持久地支持一項共同事業。
現在的問題只有一個:歐盟的支持能幫烏克蘭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歐盟的利益和烏克蘭也不盡一致,但它想必無法接受俄羅斯開出的和談條件。不管這場戰爭最終打成什么樣,烏克蘭人有一點已經成功了:通過多年來的浴血奮戰,他們終于被真正接納為歐洲的一員,因為他們不僅是在為自己而戰,也是在為歐洲而戰,為一些人類共同珍視的價值觀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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