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嗎?
拉朵從外面租住的小屋搬回宿舍時,是在一個周日的凌晨。料峭冬日,我們宿舍7個姑娘還齊齊掖在被窩里做夢,拉朵打電話說,她就在門外。她的聲音哆嗦而小心。
她的腳下堆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它們還飄散著濃郁的愛情的氣息,瘦了許多的拉朵,就像是從某個遙遠鄉村來投奔城市遠房親戚的丫頭,在我面前顯得興奮又慌亂,拉朵紅著眼圈說:“周拓拓回南京了,他把我一個人扔下了……”一邊幫拉朵往宿舍提行李我一邊問:“一畢業就和你分手了?臭男人!”她破涕為笑:“才不是呢,他回去找工作。我畢業了就去南京跟他結婚!”那時我們正讀大三。拉朵是宿舍里最早戀愛、又最早步入雷區公然和男友在外租房同居的家伙。
老實說,那時我們都小小地羨慕著拉朵。寢室另外幾個也戀愛著的女生都表示:只要男友提出去外租房,她們扭捏幾下后也會欣然跟隨。姐妹們被吵醒,紛紛起床為拉朵拾掇行裝,我為她鋪好了床。時鐘剛指向早上7點,看大家伙紛紛鉆回溫暖的被窩,拉朵也睡下。她甜蜜地嘮叨著,男友周拓拓早上5點的火車,昨晚她根本就沒合眼。
就有好事者來了勁:“你們徹夜不睡,都干些什么呀?”“哈!是抵死纏綿吧!”更具殺傷力的問題:“拉朵,第一次那樣,疼嗎?”誰都明白這個“第一次”指的是什么,尷尬的沉默,當然這沉默中也飄蕩著躁動和不安的氣息。有人跳下床,將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還將門反鎖了。大家都洗耳恭聽。
終于,蚊帳里傳來拉朵低低的聲音:“呵呵,當然疼啊。”
宿舍復又熱鬧起來。也許那樣的疼只是疼在拉朵身上,也許因為疼關乎愛情,再也許,那般年紀里的女孩,在心底會對那樣的疼又忐忑又期待。大家開始對拉朵窮追不舍。她終于無法再隱瞞,我看見她坐起來,將單薄的被子緊緊裹在肩膀上,這家伙豁出去了。
“疼啊,就像睡夢中,被人推下了深不見底的海中。很冷但是卻有一種敦厚醇綿的浮力在托著你,這種托付讓你一點也不怕。”詩人一樣的拉朵,用如此晦澀又干凈的語言來敘述她的第一次。不知為何,別人聽得眼睛發光,我卻隱隱為拉朵擔憂。我擔憂這樣一場曾盛開得招搖又驚心動魄的愛情,最終會給拉朵帶來比某些疼更深刻的疼。“臥談會”結束,拉朵起床,眼淚汪汪地張開雙臂要我“抱抱”,我感覺她的肩膀在瑟瑟發抖。
疼的是心
拉朵重新融入集體生活,只是她的心已隨周拓拓飛去了南京。每晚9點左右,她都接到南京長途。長期霸占電話不說,兩人肉麻的對白也讓大家恨得癢癢。1小時還難解相思,那邊電話卡沒錢了,拉朵就屁顛顛地去學校外面打兩毛一分鐘的公用電話。多讓人羨慕的一對啊,老人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了肌膚之親,就是比只拉拉小手親親嘴的愛情來得更為牢靠啊。
周拓拓離開40多天后,某天在廁所里,拉朵突然慌張地對我說:“我的例假兩個多月沒來了。不會懷上寶寶了吧?”“你這個蠢貨啊,”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完了完了一定懷孕了!”拉朵的淚就那么來了。可是她堅決不跟周拓拓打電話。
事不宜遲,下了課我就陪她去醫院。學校附近有一家大醫院,但拉朵堅決不去。大醫院貴、可能遇見熟人、醫生會鄙視她,她找了很多理由。離學校10幾站的婦產醫院,拉朵更不去,理由是她20歲小丫頭絕不能和“婦產”有干系。我們在公汽上來回倒騰,3個多小時過去了,拉朵才拽著我下車。原來,她看見了隱藏在小巷里的一家私人診所,玻璃門上寫著四個字“無痛人流”。那個面無表情的醫生在拉朵肚子上摸了一圈后說:“孩子都成形了,你得去大醫院。”拉朵號啕大哭,死活求人家給她做。我拼命才將她拽出來。
依然不肯告訴她心愛的周拓拓,拉朵說他正在找工作,正是用錢的時候,盡管現在最想看到他,但她不想讓他分心。這個可憐有蠢笨的丫頭。
最終去了一家離學校50多公里的醫院,進了醫院大門拉朵就藏在我身后。我幫她排隊掛號,幫她取了個“王小慧”的名字。400塊錢,兩顆藥,一大把粗糙的衛生紙。拉朵吃完藥后就躺在一個小房間的手術臺上了。然后,我在門外聽見她撕心裂肺的哭聲,她一遍遍地叫“媽媽”。
“都3個月了呢。骨架四肢都成型了。”在回校的路上,沉默了許久的拉朵終于開口說話,她沒有說疼。離開醫院時醫生說:400塊錢預付可能還有點盈余,但拉朵過一個星期還要去復查。
拉朵父母雙雙下崗,她的生活費緊巴巴的,吃飯買日用品后就所剩無幾。意外的400元手術費已是預支了她一個月生活費。我主動借了300塊給她,讓她吃好點。流產后的拉朵老是餓,飯量由原來的2兩驟升到4兩。但她連肉都不舍得吃,只是不知從哪里買來了藥水,每天晚上睡覺在宿舍擦洗下身,不知情的室友被難聞的藥味熏怕了就嚼舌頭:“拉朵是不是得了啥見不得人的病呢?”
拉朵終于忍不住告訴了周拓拓,說她打掉了他們的孩子,周拓拓在電話里哭,他抽不出時間從南京來看她。我當著拉朵的面臭罵他:“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拉朵掛了電話,跟我說:“他也有他的難處。我不怪他。”但是漸漸地,南京那邊再也沒有電話,拉朵打過去,再也找不到周拓拓。
她終究沒有去醫院做復查,沒有錢是次要的,被愛情舍棄了的拉朵,她似乎想要徹底放棄,死也不肯再去醫院。
某一天在一家超市,我看見拉朵的白色運動褲突然就被浸染得鮮紅。那是一次可怕的大出血,我拽著拉朵去了一家中醫院,買回了幾大包中藥。然后我們逃了誰都不敢逃的英語課,躲在寢室里,我用小小的酒精爐熬中藥,拉朵則哭著笑著,大口大口地喝苦澀的中藥。
她漸漸回復了昔日的紅潤和美麗,也終于不再提及南京的周拓拓。之后的一年,有許多男孩來追求拉朵,這個驕傲的丫頭,一概置之不理。
抱抱她吧
臨近畢業,拉朵的選擇卻讓我瞠目結舌,她要去南京。我不解地質問:“那個家伙在你最需要他時棄你而去,你現在竟然要去南京和他再續前緣?”拉朵大笑:“一定有那么一天,在南京華麗的街頭,燦爛的拉朵與狼狽的周拓拓不期而遇!”天知道這個曾被愛情沖昏了頭,又被愛情狠狠地灼傷的丫頭,去千里之外的南京是干嘛呢。
各奔東西后,最初的一年我和拉朵聯絡得緊。我開始戀愛,出乎大家的意料,我的愛情進展很快,不到一年就開始談及婚姻。拉朵從不談私事,工作倒是風聲水起。偶爾她會跟我嘮叨,賭氣似的:“我不結婚了!但我一定要生孩子!”很想問問她有沒在南京街頭邂逅周拓拓,但幾次話到嘴邊終于沒說出來。
再后來,我們突然就斷了聯系,拉朵不再上網,手機也停機了,我便再也找她不著。但愿,她已離開南京去了更好的地方;或者,她已在那里遇到了專注而又穩妥的愛人。
3年前的一天,心血來潮在網上搜索“南京周拓拓”,竟意外發現他的博客。博客上沒有照片沒有聯系電話,我留言:“如果你曾在某某大學就讀,那么你認識的一個叫拉朵的女孩此刻也在南京。如果遇見她,無論怎樣請抱抱她吧。”沒有回音,也許這個人根本不是拉朵的那個周拓拓,再也許,周拓拓早就有了美好的愛人。
時間飛快流逝,轉眼畢業已快6年。校友錄上有人吆喝著要回母校搞“相識10年聚會”。我逮人便問:“聯系上拉朵了嗎?”他們說:“畢業后就再沒有過拉朵的消息。”這個一根筋的女子,你到底去了哪里呢?
6年后再回大學校園,看眼前招搖來去的,是那么年輕而靈動的孩子,驟然覺著自己已蒼老不堪。拉朵最后一個來,她穿著碧綠棉布長裙、白球鞋,漆黑的長卷發,巧笑倩兮,引起校園里一干小孩的矚目。我恍若置身夢境。天啦!這是拉朵嗎?
但她真的就是,歲月對這個女子來說不是無情的摧殘,而是打磨、雕琢和賦予萬種風情。拉朵跳著過來要我抱抱,像個犯錯的小孩一樣伏在我肩頭抽泣:“可是當我真的在街頭遇見他時,我還是忍不住再次愛上了他。我是不是很沒出息啊?”我響亮地吸溜著鼻子問:“當媽媽了吧?”她羞澀地笑:“兩歲了,是雙胞胎。哥哥像我,弟弟像周拓拓。知道嗎?某一天我在街上被他撿到了,他跑過來就死死地抱住我,說再也不會離開……”
所有人都對拉朵艷羨不已。他們都認為:幸福的拉朵和大學戀人周拓拓一路鏗鏘走到了現在,而且還將走到白發蒼蒼。是的,我也這么認為。因為他們已經憑著單純的執著和寬厚的信仰,邁過了年少時代的沼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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