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奧斯卡在一片吐槽聲中落下了帷幕，外界對最佳影片《阿諾拉》評價偏低，豆瓣11.4萬網友只打出了6.5的低分，imdb也只有7.6分，中規中矩。

簡單來說這個電影講了一個叫阿諾拉的美國脫衣舞娘遇到俄羅斯富二代伊萬，迅速實現階級躍升又墜落的故事。網友銳評：“好久沒看過這么正宗的地攤《小時代》了”。

最佳動畫長片頒給了《貓貓的奇幻漂流》，這是由拉脫維亞、法國、比利時合拍的動畫電影。目前在國內已經上映，不過觀眾依然不買賬，截止到3.8號票房不過1175萬。

一方面奧斯卡的含金量越來越低，但另一方面來說，在無人在意的角落，迪士尼已經連續3年無緣最佳動畫長片獎了，皮克斯更是連續5年缺席。

這就不得不提到，迪士尼和皮克斯背后有一個共同的男人：約翰·拉塞特。

約翰·拉塞特

有人說他是當代的華特·迪士尼，我們熟悉的《玩具總動員》《尋夢環游記》《瘋狂動物城》《超能陸戰隊》等作品，或是他直接創作，或是在他管理下的工作室推出的作品，不過他2017年已經離開了迪士尼。

自此，迪士尼和皮克斯都進入創意疲軟期。這也暴露出動畫乃至影視行業的一個殘酷現實：盡管電影工業已經相對成熟，但核心創作者的價值往往超越技術和資本，是一部作品的靈魂所在。

下面讓我們來看看約翰·拉塞特的故事，順便聊聊美國文創行業疲軟的根源。

01 因理念創新被迪士尼解雇

約翰·拉塞特從小癡迷動畫，高中他看到一本叫《動畫藝術》的書，講的是迪士尼工作室制作動畫電影的方法，那時候他才知道有人是靠動畫為生的。

從此，他便將動畫作為自己一生的志業，并把迪士尼視為圣地。1975年拉塞特考入加州藝術學院，這是華特·迪士尼在1961年創立的學校。

在校期間，他展現出驚人的動畫天賦，兩部動畫電影《小姐和燈》以及《惡夢》，獲得了學生奧斯卡最佳動畫獎。

左為拉塞特

1979年，22歲的拉塞特畢業后如愿加入迪士尼動畫部，但卻因理念超前處處碰壁。

那時候迪士尼是美國最大的動畫公司，主要采用傳統的2D手繪風格改編童話故事，《小熊維尼歷險記》就是當時的代表作。

但在拉塞特看來，迪士尼的動畫老套而無趣，缺乏創新，他想為其注入新的活力。

正巧，1982年迪士尼推出了真人電影《電子世界爭霸戰》，講了一位軟件工程師誤入電子世界的故事。為了呈現虛擬電子世界的科幻感，這部影片運用了大量電腦動畫。

《電子世界爭霸戰》

這讓迪士尼的很多手繪動畫師心生恐懼，覺得這會搶了自己的飯碗。但拉塞特卻很興奮，他看到了電腦技術的潛力，并堅信這會成為動畫電影的未來。

拉塞特很快就被批準制作一部實驗性的動畫電影，叫《勇敢的面包機》，打算將電腦技術和手繪動畫相結合進行制作。

第一次當導演的拉塞特

但迪士尼工作室習慣了公主故事，很多人根本接受不了面包機作為主角，很多手繪動畫師也很擔心電腦會搶走他們的工作，就很抵觸這個項目。

與此同時，迪士尼僵化的等級制度也讓拉塞特非常痛苦。一次，在做創意匯報時，領導直接打斷他：“你照做就行了，別廢話。”

八個月后，一位領導讓拉塞特匯報工作進度。在他講完劇情后，領導就問：“這部片要花多少錢？”

拉塞特說：“這是一部電腦動畫，應該不會超過一部電影的正常預算。”

但是領導卻說：“使用電腦動畫的唯一理由，就是讓我們拍得更快更省錢。”說完他就徑直走了出去。五分鐘后，拉塞特就被解雇了。

拉塞特講被解雇的經歷

02 三個失業的人創辦了皮克斯

與此同時，也有一個叫愛德·卡拉穆爾的年輕人，致力于將電腦繪圖應用于電影工業，同樣夢想用電腦動畫創作出一部電影長片。

卡拉穆爾

他研發出一款名為“Tween”的軟件，可以將手繪動畫轉化為數碼資料，這樣畫師就可以直接在電腦上繪圖著色了。

這個軟件獲得《星球大戰》的導演喬治·盧卡斯的賞識。在拍完《星球大戰》之后，盧卡斯決定進入電腦動畫領域，并聘請卡拉穆爾領導盧卡斯影業的計算機繪圖部。

卡拉穆爾研發出了很多領先于當時時代的工具，包括數碼剪輯系統、數碼聲音系統、激光掃描儀、繪圖電腦等。

1983年，拉塞特受到卡拉穆爾邀請參觀了這個部門，并被這里的一切迷住了，剛剛失業的拉塞特順利加入盧卡斯的公司。

一個熱愛動畫藝術的計算機工程師，和鐘情電腦動畫的藝術青年，倆人一塊創作了一個3D動畫短片《安德列與威利的冒險》。

《安德烈與威利的冒險》

當他們摩拳擦掌，打算制作一部電腦動畫長片時。老板盧卡斯卻說：“拍這么長的動畫電影至少需要三四百萬美金，我們沒有那么多錢。”

于是，拉塞特和卡拉穆爾倆人一塊失業了。

他們倆帶著《安德列與威利的冒險》這個短片四處尋找金主，最終遇到了喬布斯。巧合的是，這時喬布斯也剛剛被蘋果炒了魷魚。

1986年，喬布斯花了1000萬美元，收購了盧卡斯影業的計算機繪圖部，獨立組建了皮克斯動畫工作室。

卡拉穆爾、喬布斯和拉塞特

喬布斯回憶說：“ 卡拉穆爾跟我分享拍攝世上第一部電腦動畫電影的夢想，最后我在精神上跟財務上都買下了那個夢。”

至此，拉塞特終于成為創意核心，可以大展拳腳制作自己夢想的電腦動畫電影了。

03 皮克斯和迪士尼背后的男人

1986年，拉塞特看著桌上的電腦和臺燈發呆，最后決定就用這款臺燈制作一部3D動畫短片《頑皮跳跳燈》。

這部影片用擬人化的臺燈驚艷了業界，并成為首部獲奧斯卡提名的3D動畫短片。

現在皮克斯電影片頭蹦蹦跳跳的臺燈，也是來源于這個短片。

皮克斯片頭臺燈

后來，他又接連創作了《紅色的夢》《錫鐵小兵》和《小雪人大行動》，其中《錫鐵小兵》一舉奪得1989年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獎。

《錫鐵小兵》

直到1991年，迪士尼重新向拉塞特拋出橄欖枝，邀請他制作首部3D動畫長片《玩具總動員》。

拉塞特用了四年才完成這部劃時代的作品，期間經歷了66版劇本迭代和無數次角色重塑。

《玩具總動員》

最終《玩具總動員》創造了超過3.5億美元的全球票房成績，催生出了CG電腦動畫這個新行業，皮克斯也得以上市。

拉塞特在皮克斯的辦公室

2006年，迪士尼以74億美元收購皮克斯，拉塞特以“創意救世主”的身份再度回歸。當時的迪士尼動畫工作室，除了1994年的《獅子王》外，已連續十多年沒有出現過爆款，管理層甚至考慮把它關停。

拉塞特深知迪士尼工作室的癥結在于“行政凌駕于創作之上”，這么多年問題依然存在。

迪士尼工作室往往有三四個行政層級，每個層級都會下達指令，導演很難將自己的想法放進電影，也很難專注做事，只是疲于應付層層指令。

拉塞特在接受采訪時說：“當我們到了迪士尼，發現導演沒有花精力專注去制作一部最棒的電影，而是花很多時間溝通協調，處理一系列行政人員的意見。”

拉塞特

這套制度很快被拉塞特廢除了。他找來所有的導演，對他們說：“這是你們的工作室，我們需要來自于你們的想法。”但導演們長期被打壓，這很難在短時間內幫他們重拾信心。

真正改變迪士尼動畫工作室的是一套被稱作“故事小組”的機制。這其實是源自于皮克斯的“智囊團”。

它由一群導演、編劇組成，導演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要與小組的人溝通，大家共同看片，討論故事的走向。

拉塞特將皮克斯的“智囊團”機制引入迪士尼

在皮克斯，每個角色必須經歷200次以上性格推演，每部電影需歷經66版劇本迭代，以及10輪試映修改。

這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導演不能抗拒別人的意見，然后要想哪些意見可以采納。

這直接推動了《冰雪奇緣》的成功，讓迪士尼首次斬獲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同時以12.73億美元的票房創造了當時的動畫電影票房紀錄。

04 一部作品真正的靈魂

很長一段時間，拉塞特同時領導皮克斯動畫工作室和迪士尼動畫工作室，它們在不同的城市。拉塞特周一在皮克斯，周二周三會去迪士尼，周四周五再回到皮克斯。

他領導的團隊對技術細節的追求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2012年推出了一部名為《勇敢傳說》的影片，為了襯托女主角梅莉達火爆的性格，導演將女主的發型設計成火紅的長卷發。

在CG行業，要表現出頭發的飄逸感極其困難，很多都直接讓頭發固定不動。但皮克斯專門設計了一套模擬器來呈現，做了九層不同的卷發，合計1500多束、111700根。這些頭發會隨著動作做出不同方向的擺動，看上去非常真實。

梅莉達

同樣在《冰雪奇緣》中，為呈現艾莎發絲的細膩動態，團隊迭代了20版設計。

愛莎

技術只是一方面，一部作品真正的靈魂在于故事創意和角色，這跟創作者的生命體驗高度相關。

原本《冰雪奇緣》按照原著童話中的角色，艾莎是一個壞人，天生具有凍結事物的魔法。要是按迪士尼固有的套路，電影將會走向好人戰勝壞人的俗套結局。

拉塞特提出假設：如果艾莎變成安娜的姐姐，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能量，那么故事將如何發展？

他聯想到自己的兒子山姆。山姆在10歲的時候診斷出糖尿病，在醫院不斷被針扎，過去挺開朗的，現在變得非常憂傷。

山姆痛苦地問：“為什么偏偏是我得了這種病？”

拉塞特跟他說：“那是因為上帝認為你足夠堅強，有能力承擔這一切。”

在創造艾莎這個角色的時候，拉塞特不斷地想起山姆。他靈光一閃：艾莎也像山姆一樣，她的魔法是天生就擁有的，她其實也是受害者，生活在恐懼當中。她也會問：為什么是我？”

這完全改變了艾莎的定位和故事走向，最終電影通過艾莎的故事，鼓勵人們尋找自我、綻放自我。

《冰雪奇緣》

此外，《汽車總動員2》中，兩輛汽車在巴黎的“藝術之橋”上接吻，這一幕這也源于拉塞特與妻子的經歷。他說：“我和妻子每次來巴黎，都會走到這座橋中央接吻。我必須把這一幕加進電影里，這也是我送給她的禮物。”

《汽車總動員2》

而在《頭腦特工隊》中，最后讓憂憂成為整個故事的核心，這也是拉塞特在喬布斯逝世后得到的靈感。

拉塞特在職期間，迪士尼動畫工作室陸續推出了《超能陸戰隊》《瘋狂動物城》等電影，都有拉塞特的影子。

《瘋狂動物城》是在拉塞特的建議下，創作了一部以動物為主題的電影，《超能陸戰隊》的導演還在頒獎典禮上特別感謝了拉塞特。

2014年《超能陸戰隊》獲奧斯卡最佳動畫時的獲獎感言

事實上，在動畫制作過程的每一個階段，從劇本到最后的成片，都需要拉塞特簽字確認。

此外拉塞特提倡尊重導演的想法、直覺和判斷，讓他們盡情發揮。很多新人導演都是他發掘的，同事說他教導的人比全世界所有導演都多。

比如在創作《怪獸電力公司》之前，彼特·道格特沒有獨立導演過任何作品。故事創意僅僅來自他的一個腦洞，那就是小孩子害怕門后面會有怪物，拉塞特便讓他拍一部電影。

《怪獸電力公司》

然而，在拉塞特因為愛擁抱女員工被指控性騷擾而離職后，迪士尼動畫的創造力迅速衰退，皮克斯也同樣陷入創意疲軟。

其實拉塞特帶走的不僅僅是個人才華，還有一套將集體智慧轉化為藝術共識的系統方法論。

失去了頂尖制作團隊，生活也不如意的拉塞特，也沒能再創造奇跡。2022年他加盟天空之舞動畫，推出首部作品《祝你好運》。

《祝你好運》

這部影片雖然延續了皮克斯的世界觀，但卻因缺乏情感深度，以及對人性的幽微洞察，被吐槽只是堆砌技術的平庸之作。

05 結語

不僅僅是皮克斯和迪士尼，我國和日本的動畫行業，也高度依賴天才個體。

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83歲的宮崎駿一個人承擔了絕大部分的創意輸出，用自己經歷去解釋如何過好這一生這一命題。他曾試圖通過師徒制培養新人，但未能如愿，所以只能反復退休又復出。

宮崎駿

《哪吒》系列的導演餃子就更虐了，在家啃老三年，憑一己之力完成現象級短片《打，打個大西瓜》，《哪吒》的成功也是靠他個人的嚴格要求和超負荷投入。

這暴露出動畫行業的一個核心問題：你可以有錢、有技術、有團隊，但這些都無法取代核心創作者的嘔心瀝血。

拉塞特的故事，跟餃子的經歷有很多異曲同工之處。

他們都在很年輕的時候意識到，做動畫是他們這一生的天命所在，在早年間便展現出驚人的動畫天賦，同樣對作品畫面精益求精。

而且《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故事內核，也是源于于餃子本人的經歷：一位醫學生不想認命，想要在動畫行業站穩腳跟，靠作品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

餃子

創作者本人的經歷和感悟賦予作品的內核和價值觀，才是一部作品真正打動人的精華所在。

ChatGPT能批量生成劇本、Midjourney可瞬間產出分鏡時，人類創作者最不能被替代的，就是拉塞特、宮崎駿和餃子們用生命淬煉出創造力和情感洞察力。

當好萊塢和迪士尼開始用以政治正確為名的辦公室斗爭，來驅趕核心創作者的時候，它們的黃金時代就結束了。

因為某種程度上，故事里的角色就是創作者本人。

你，就是你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