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李叔同先生滿懷報國熱情
1918年7月,弘一法師在杭州虎跑寺出家。那是一個苦熱的夏日的清晨,李叔同告別杭州第一師范學校的友人與學生,入了大慈山定慧寺(俗稱虎跑寺)的山門。從那一刻起,世間博學多藝的才子李叔同就死去了,世外皈依凈業(yè)的弘一法師獲得新生。
▲杭州李叔同弘一法師紀念館,位于虎跑夢泉公園內(nèi)
人生最難也最高的境界,是自覺從容又斷然決絕地舍棄。
兩年前的那個冬天,李叔同到虎跑寺斷食,就體驗過一種脫胎換骨的清新。寺中看到出家人從自己的窗前經(jīng)過,開始向往那種“永日視內(nèi)典,深山多大年”的日子。
一年以后,在寫給學生劉質(zhì)平的信中李先生說自己“擬于數(shù)年之內(nèi),入山為佛弟子(或在近一二年亦未可知,時機遠近,非人力所能處也)。現(xiàn)已絡(luò)續(xù)結(jié)束一切”。從斷食、吃素、讀經(jīng)、禮佛到皈依三寶、入山剃度,李叔同經(jīng)歷了兩年多深思熟慮的出家歷程。
1918年開春,他已經(jīng)表示自己“不佞近耽空寂,厭棄人事。早在今夏,遲在明年,將入山剃度為沙彌”。在內(nèi)在心路上,時機慢慢成熟。暑假臨近,李叔同開始將自己的財物分贈友人,一切做得從容不迫。
李息翁(李叔同別名)先生斷食后之像
入夏后李先生提前舉行了圖畫與音樂課的期終考試,向?qū)W校遞交辭呈,并將自己最后領(lǐng)到的工資分成三份:一份寄上海的日籍妻子,連同自己剪下的一縷胡須;一份用作自己辦理入僧籍手續(xù)的費用;一份留作將來的齋資。
世間俗務(wù)終于可以了結(jié)了,入山前的最后一個晚上,李叔同為姜丹書的母親寫墓志銘,寄托自己對亡母的思念。這是他在世間最深最久的牽掛,也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李叔同寫給友人姜丹書母親的墓志銘
入佛門多少年后,已經(jīng)棄絕塵俗的弘一法師在浙江慈溪金仙寺聽靜權(quán)法師講《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想到地藏本生于無量劫中為孝女,為母發(fā)廣大愿,還是不覺淚流滿面,嗚咽成聲,四座愕然。
自覺從容又斷然決絕地舍棄,是人生最難最高的境界,也是最美的境界。塵世最后那段日子的從容與細致,表現(xiàn)出某種痛苦的熱情與單純的高貴。這是真正的信仰者的境界。自覺從容,還要斷然決絕。
曼殊一時激憤入了佛門,卻一生貪戀紅塵、牽掛不斷;李叔同一入空山,便徹底斷了塵緣。摯友夏丏尊別后不久再見到弘一法師時,脫口呼出“叔同”,弘一平靜而認真地糾正:“請叫我弘一。”“李叔同”已是前塵中的另外一個人。
弘一法師剃度后掩關(guān)念佛,謝絕人事,一度給自己訂立三個“暫緩”:
一、有舊友新識采訪者,暫緩接見;
二、凡以寫字作文等事相屬者,暫緩動筆;
三、凡以介紹請托諸事相屬者,暫緩承應(yīng)。
了斷塵緣是出家人修行的大事,剃度后弘一法師不斷輾轉(zhuǎn)于不同寺院,從浙江到福建,都是希望能找到一處其正遠離塵囂的清修道場。
處動處靜,忘內(nèi)忘外,訣別人世遠不那么容易。若干年后退留上海,弘一偶然看到自己出家前的照片,為人介紹照片中的人與,乎在說另一個人和另一個世界,與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大愛決絕。可人與學多藝的濁世佳公子一變而為凝神專修的南山律宗大師,前后判若兩人,這種人生經(jīng)歷本身就極具戲劇性。
世間出家人多,從溫柔富貴鄉(xiāng)中看破紅塵通入山門清修的人并不多;于聲色犬馬中參透空幻而入晨鐘暮鼓青燈黃卷的人多,能持戒謹嚴苦修律宗的人卻不多。弘一在人生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存境界中轉(zhuǎn)換,怎能如此決絕如此徹底?大愛決絕。
有人看到多情的浪漫,有人看到無情的殘酷。世間人多被感動了,似乎這種決絕需要非人的勇氣與毅力,付出巨大的努力,忍受難耐的痛苦。可是,對于已經(jīng)棄絕人世、超越生死之人,這一切可能非常平淡自然,只有不斷的努力,沒有一絲感動。
李叔同訣別他的日籍妻子,有人說弘一出家后曾在湖上或寺邊的一所旅館里與她見面告別,有人說弘一竟將與他漂洋過海來中國的妻子拒在山門外,最終未見一面。多情令人感動,無情讓人困惑,也都是塵世中人的想象或猜度。能夠舍棄生死的人,還有什么不能割舍?
審美的人覺悟到生命的缺憾并因此分外依戀,因為痛苦尚未令人絕望;宗教的人覺悟到生命的缺憾從而徹底舍棄,因為痛苦已經(jīng)讓人絕望。
既然有苦皆必受,有生皆必死,最后剎那一切諸根悉皆敗壞,一切親屬悉皆舍離,一切利享威勢無復相隨,那么,世間還有什么割舍不下的?沒有感動,甚至無須努力。
后世人為弘一大師立傳,大多在審美境界中,感動有情,把宗教境界中輕松的東西,想象得分外沉重。
▲ 弘一法師在虎跑寺背影
“出家乃大丈夫之道,豈世人可知?”出家的弘一大師成為世間英雄,萬人景仰;但世人夢中,又怎能參透弘一大師的世外心靈?人們羨慕他如何出家,疑惑他為何出家。
容起凡在《弘一大師出家的研究》一文引說:
……稍微知道弘一法師(李叔同)的身世歷史的人,都以為這位對圖畫、金石、音樂、文學、戲劇都曾有著濃烈的興趣和高深的造詣的藝術(shù)家,這位風流倜儻的濁世佳公子,這位曾經(jīng)從事革命、辦過報紙的同盟會老黨員,為什么在中年以后竟舍棄一切事業(yè)和作為,而悄悄地倔強地皈依到佛門去呢?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實在是一個“謎”,要探索這個“謎”的謎底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有人發(fā)現(xiàn)他幼年受家庭的佛教氛圍浸染,有人揣測他因縱情聲色而參澈色相皆空,有人認為他因家道中落看破世事無常,有人分析他因世道黑暗個人抱負未能施展而厭生棄世,還有種種個人心理、生理、生活方面的原因,諸如戀母情結(jié)、長期失眠與精神衰弱、婚姻生活不幸福等等。
這些因素或許都與他出家相關(guān),但也都不足以促使他在人生中途的某一時段,如此決絕地遁入空門,而且從此持戒苦修,成一代律宗大師。
出家和理解出家,本不是容易事,解釋得容易了,難免顯得淺陋粗暴。
弘一出家,真正的意義是從審美境界轉(zhuǎn)入宗教境界,經(jīng)歷過極度的痛苦到絕望的內(nèi)在歷程。這個轉(zhuǎn)折的過程是深刻的。
不理解塵世的李叔同,就不理解佛門的弘一法師。塵世的李叔同,從一開始就看到現(xiàn)實的虛幻,表現(xiàn)出明顯的詩化生活的傾向。
世家子弟出身,本該出入官場或商場,叔同卻過早地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的厭倦與超脫。
“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像是少年閑愁,但結(jié)合他的生活履歷,卻也不無真情。
從天津到上海,叔同結(jié)交名士,吟詩制印,走馬章臺,雖有濟世報國之論,但未見任何行動。
母親去世后,城南草堂的優(yōu)游生活,猶如紅樓一夢。
遠走東瀛,修習音樂圖畫,扮演新戲,在世俗眼里,世家公子的李叔同,依舊是無所事事。
李叔同先生著軍裝照(應(yīng)是留學歸國之際)
從日本回國,家道中落,人屆中年,叔同從天津到上海再轉(zhuǎn)去杭州,布履長衫,做了教書先生,倒真有了幾分入世作為。
遺憾也只有短短的六年時間,而其中后兩年,李先生雖身在學堂,心已向了佛堂。
在世俗倫理秩序中,李叔同從未獲得過安寧;生活在審美境界中的人,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漂浮不定。回國后一度任職上海《太平洋報》,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在《太平洋報》連載,就是由李叔同編發(fā)的,還請陳師曾為他繪制了插圖。
出家前的李叔同,在生活風格上更像是蘇曼殊,有職業(yè),但不穩(wěn)定,似乎也無法忍受職業(yè)的約束,雖有家庭,但與俞氏的婚姻形同虛設(shè),1911年離開天津后,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
世人多喜歡渲染李叔同與日籍妻子的浪漫愛情,但實際上在李叔同的生平材料中,我們幾乎找不到他們美滿愛情的任何印記,人們甚至不知道那位日本女子的姓名。李叔同寫過香艷多情的詩,有寄歌郎名花的詞,但他的愛情,似乎也只在詩化的幻想中。審美的人,在現(xiàn)實中是沒有愛的能力的,這一點李叔同與蘇曼殊也相像。
塵世的李叔同生活在審美境界中,他看到現(xiàn)實的虛幻,失去生活的現(xiàn)實性,感受到絕望與厭倦,漂泊世間;但最后的絕望尚未降臨,他徘徊在通向虛無的門口,卻無法邁出那決定性的一步。如果到此為止,李叔同也只是個蘇曼殊,而且才情不足。關(guān)鍵是李叔同在蘇曼殊戀戀不舍地辭世的那一年,毅然決然地出家,從審美境界轉(zhuǎn)入宗教境界,不留一絲牽掛。這是極富戲劇性的時刻,不論是對李叔同本人的個體生命,還是對現(xiàn)代中國人的精神生活的啟示,都有重要的意義。
那么,是什么因素促使李叔同最終出家,除了上述那些因素之外,更內(nèi)在化的過程是什么?
真信仰者,大多經(jīng)歷過令人發(fā)狂的痛苦,最后在徹底的絕望中獲得靈魂的安寧,此后便無所依戀也無所畏懼了。
弘一能夠如此自覺從容又斷然決絕地舍棄,必然經(jīng)歷過那種內(nèi)在的痛苦與絕望。
李叔同到杭州教書,正值人生的中途。但丁開始寫作《神曲》,也是這個年紀。《神曲》寫詩人35歲那年一個夜晚,迷失在生命中途的黑暗的森林中,維吉爾的靈魂出現(xiàn),引領(lǐng)他走出黑暗的森林,游歷地獄、凈界、送他到天堂的階梯前。《神曲》的游歷是個人精神啟悟過程的象征,以70歲為壽限,35歲正到中年,開始站在生死分界點上思考生存的問題,死亡的影像也變得真切起來。有靈性的人大多會經(jīng)歷這種內(nèi)在危機,陷入“黑暗的森林”。李叔同感到生者流離,逝者不作,常有魂魄秋草、生也渺茫的悲涼。
杭州生活的幽靜,也給了他更多的內(nèi)省的機會,此間他的詩詞作品,出現(xiàn)了大量的宗教意象,如《幽居》、《幽人》、《天風》、《朝陽》、《落花》、《月》、《晚鐘》。其中《落花》、《月》、《晚鐘》這三首詩,可以代表他內(nèi)心經(jīng)歷的三種境界:
落花
紛,紛,紛,紛,紛,紛…
惟落花委地無言兮,化作泥塵;
寂,寂,寂,寂,寂,寂...
何春光長逝不歸兮,永絕消息。
憶春風之日瞑,芬菲菲以爭妍;
既乘榮以發(fā)秀,倏節(jié)易而時遷。
春殘,覽落紅之辭枝兮,傷花事其闌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遞嬗兮,俯念遲暮。
榮枯不須臾,盛衰有常數(shù);
人生之浮華若朝露兮,泉壤興衰。
朱華易消歇,青春不再來。
首先是《落花》表現(xiàn)一種審美境界,感悟到美好難再、生命無常,仍有感性生命的執(zhí)著,充滿惋惜與憂傷;
仰碧空明明,朗月懸太清。
瞰下界擾擾,塵欲迷中道!
唯愿靈光普萬方,蕩滌垢滓揚芬芳。
虛渺無極,圣潔神秘,靈光常仰望!
唯愿靈光普萬方,蕩滌垢滓揚芬芳。
虛渺無極,圣潔神秘,靈光常仰望!
仰碧空明明,朗月懸太清。
瞰下界暗暗,世路多愁嘆!
唯愿靈光普萬方,拔除痛苦散清涼。
虛渺無極,圣潔神秘,靈光常仰望!
唯愿靈光普萬方,拔除痛苦散清涼。
虛渺無極,圣潔神秘,靈光常仰望!
然后是《月》,已有空靈氣,祈望那“虛渺無極”、“圣潔神秘”的靈光境界,此時的悲傷出現(xiàn)內(nèi)省與反思的跡象,思想開始向往寧靜;
晚鐘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煙殘。
幽鳥不鳴暮色起,萬籟俱寂叢林寒。
浩蕩飄風起天杪,搖曳鐘聲出塵表。
綿綿靈響徹心弦,黝胸幽思凝冥杳。
眾生病苦誰扶持?塵網(wǎng)顛倒泥涂污。
惟神憫恤敷大德,拯吾罪過成正覺。
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入定陳虔祈。
倏忽光明燭太虛,云端仿佛天門破。
莊嚴七寶迷氤氳,瑤華翠羽垂繽紛。
浴靈光兮朝圣真,拜手歌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云,若現(xiàn)忽若隱。
鐘聲沉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無外。
最后是《晚鐘》,大地沉入黑暗,萬籟俱寂,悠揚的晚鐘自靈魂深處響起,神光大明。這是內(nèi)在啟悟的境界,神圣而靜穆。在那昭朗萬有的寂靜的生動中,許諾著無限的賜福。“神之恩,大無外。”
穿越極度的痛苦與絕望,人最終在廣闊無邊的神恩中獲得幸福與安寧。大丈夫出家的奧秘,在于對生命事實本身的感悟與棄絕。之所以不可與人道,是因為那是一個非常內(nèi)在化的過程。佛門大德剃度,多在弱冠,修學入道,實為一個自然漸進的過程。
弘一出家已屆不惑之年,經(jīng)歷了一個自覺決絕的過程,尤為不易。震華法師舉中年出家之因緣,“或在情場失足,或驚鋒謫余生,或罹家族重變,或受生活驅(qū)逼,于是以沙門為逋逃藪,掩護袈裟之下,安心受供。”
然叔同出家,都不出上述,因為所有上述的原因,都在外在生活中,沒有觸及內(nèi)在心靈的動機與過程。大丈夫出家,不可與世人道。有靈性的人,不說也明白;愚鈍者說也不明白。就像潘沙對堂吉訶德的作為感到困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怎么就瘋了呢?”才子做了和尚,生命從絢爛到枯寂,兩種極端化的生存境界間的轉(zhuǎn)折或更換,來得如此突兀如此懸殊,若沒有脫胎換骨的大感悟,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
但是,一旦體驗到那種內(nèi)在極度的痛苦與絕望,棄絕塵世的過程,也就既不痛苦也不艱難了。
恰恰相反,那是一種解放,從中可以體驗到幸福的輕松與寧靜的溫暖。世間人看李叔同出家和出家后的修行,常因驚異而景仰;而在弘一法師自己的體驗,一切都自然安然,恰如水流花開,云去月來。
他變成了在這個世界中生活的另一個世界的人,行止該定,氣象輕逸溫潤。若有世人驚異與敬重,也都是清凈界外的感動。
審美的人是向活而生的人,他面對的是有情;宗教的人是向死而生的人,他面對的是虛空。而一旦面對虛空,舍棄自我,愛恨情仇、生老病死,都無所牽累無所畏懼了。審美的人覺悟到虛空,卻選擇貪戀放縱生命,最終被虛空擊毀。審美的人總是困擾于自我,追求自我令人焦慮,失去自我令人痛苦。
既然人生的痛苦與絕望無法超脫,唯一的辦法就是擺脫那個感受焦慮與痛苦的自我。審美的人不夠堅決勇敢,是因為他不夠絕望,而不夠絕望就不能有所棄絕有所信仰。宗教的人是在審美境界的盡頭徹底絕望,堅定決絕地割舍一切,包括自我生命。能決絕生死者,還有什么不能決絕?我們必須看到?jīng)Q絕后面的絕望,沒有這種絕望,山門也割不斷塵緣,受戒也難以持戒。
▲1918年李叔同出家前與學生劉質(zhì)平(左)豐子愷(右)合影
39歲的夏天,那個清涼的早晨,李叔同在杭州師范學校門口辭別夏丐尊,在大慈山下辭別送他的三位學生,終于邁出那決定性的一步,再也沒有回頭。
本文節(jié)選周寧《人間草木》
致劉質(zhì)平
遺囑,1942
好漢留步!留個言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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