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稱:駐村扶貧干部視角)
金生蹲在地頭抽旱煙,煙鍋子磕在石頭上濺起火星。他媳婦翠蘭突然把鐮刀往筐里一摔,驚飛了啄玉米的麻雀:“再生娃?你當我是老母豬?”我攥著扶貧手冊站在田埂上,看三歲的妞妞揪玉米須玩,碎花衣裳上粘的全是黃穗子。
金生娘來村委會找我那天,懷里揣著個紅布包。老太太七十多了,手像枯樹皮,抖抖索索掏出張發黃的照片——金生他爹的遺像。
“同志,你給評評理。”她嗓子像破風箱似的呼哧響,“翠蘭生完妞妞就封肚,這是要絕俺老金家的后啊!”說著從褲腰縫里摸出個鐵盒子,里頭三枚銀元碰得叮當響:“這是留著給俺大孫子的長命鎖錢。”
我去金生家調解時,灶臺邊的冷飯都結了油花。翠蘭摟著妞妞抹眼淚,孩子抓著半拉涼饃往媽媽嘴里塞:“媽吃,不哭。”
都說養兒防老,可這老太太自己住著漏雨的土坯房,三個閨女輪著送飯。生兒子,真能拴住晚年的福?
金家老宅墻上留著幾道紅漆印子,像結了痂的疤。二十年前鄉干部來刷超生罰款告示,金生爹掄起鐵鍬拼命,最后黃牛被牽走頂了第三胎的罰金——那胎又是個閨女。
“當年為生金生,家里連炕席都揭了賣。”金生娘撩起衣襟抹淚,露出腰間貼的膏藥,“現在倒好,廣播天天催生二胎,年輕人反不生了!”
翠蘭突然把妞妞的預防接種本摔在桌上,本子貼著粉色小豬佩奇貼紙:“生妞妞差點要了我命!合著罪沒讓男人受!”窗臺上曬著的尿布里,混著條男人秋褲改的孕婦褲。
金生二姐金花在鎮上開理發店,聽說家里鬧騰,騎著電三輪殺回來。她染著紫頭發,進門就嚷嚷:“你們都說養兒能防老,村東頭王嬸倆兒子,現在睡豬圈的是誰?”
這話戳了金生娘肺管子,老太太抄起笤帚就要打。金花從包里甩出張銀行卡:“給妞妮子上幼兒園用!生兒子?我離婚帶娃照樣活!”
開春播玉米時,翠蘭突然暈倒在田里。村衛生所檢查說是懷上了,金生娘連夜去祖墳燒紙。
我去送葉酸片時,翠蘭正對著B超單發呆。收音機里播著“生男生女都一樣...”,她“啪”地關了收音機,轉頭問我:“要還是個閨女,這補貼夠買奶粉不?”
臘月二十三,翠蘭在縣醫院早產。金生攥著住院單蹲在走廊,單子上印著“新農合已報銷”。產房門開時,小護士的粉口罩滑到下巴:“金翠蘭家屬!六斤八兩...”
金生娘“撲通”跪在地上,手里攥著求來的送子觀音符。等聽見“男孩”倆字,老太太哆嗦著掏銀元,卻摸到張泛黃的紙——當年超生罰款單的存根。
翠蘭蒼白著臉躺在產床上,枕頭下露出半截胎教錄音筆,循環播放著:“女孩也是傳后人...”新生兒襁褓里別著個銅錢,上頭“平等”倆字被燈光照得發亮——后來我才知道,是婦聯慰問時塞的。
上周回村,遇見金生娘背著孫子撿玉米。老太太走兩步就得扶樹喘氣,背帶上縫著“女童保護”紅布標——去年兒童節發的。
村口老槐樹下,幾個老太太邊剝玉米邊嘮嗑。王嬸拍著腿上的灰說:“現在豬圈改棋牌室了,兒子天天來打麻將,還給我端茶倒水...”
金生開著新拖拉機突突路過,車斗里金燦燦的玉米堆成山。插在把手上的小紅旗隨風飄,細看是用二胎補貼的化肥袋裁的。妞妞坐在玉米堆上編花環,突然喊:“給小弟弟編個冠軍帽!”
站在當年翠蘭摔鐮刀的地頭,我忽然想起扶貧手冊里夾著的野草。玉米要長得好,得間苗;日子要過得順,得拔掉那些扎心的老思想。生兒生女哪由人?就像這黑土地,種玉米能飽肚,種大豆也能榨油。
遠處的村廣場上,金花正教婦女們直播賣農村土特產。手機鏡頭晃過“懷二胎享補貼”的舊標語,新刷的紅字在陽光下淌著漆:“好女能頂半邊天,孝子不分兒和女”。
翠蘭下工回來,抱起兒子親了親,轉身給妞妞扎上新買的蝴蝶結。金生娘顫巍巍端出雞蛋羹,先舀了勺喂孫女。夕陽把四個人的影子拉長在玉米垛上,分不清哪個是兒哪個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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