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5日，由祝捷執(zhí)導，南吉領銜主演，楊超擔任藝術總監(jiān)的電影《追幸福的人》在全國藝聯(lián)專線上映。該片講述了巧巧與身患脆骨癥的女兒茯苓、兒子子苓及其丈夫，一家人命運輾轉(zhuǎn)羈絆的故事。為照顧女兒，二十出頭的巧巧不得不與自己的青春和夢想告別，在經(jīng)歷了失業(yè)、居無定所、親友接連意外離世等一系列人生波折之后，巧巧依然對前途渺茫的生活保有無比的熱情，堅信在烏云密布的未來，終有一道屬于他們自己的光，順著那道希望之光，巧巧帶領一家人再次踏上追尋幸福的未知旅程……

這是祝捷導演的首部長片，根據(jù)真實故事改編，原型來自于祝捷十年前開始跟拍的紀錄片，茯苓一角由原型玲瓏本色出演，玲瓏出生便是“瓷娃娃”，身體極易骨折，但她卻總是陽光活潑。2019年冬天，祝捷開始用電影的方式完成他們一家人的夢想，也給玲瓏一個展現(xiàn)光芒的舞臺。2022年，演員南吉憑借“巧巧”一角獲得了海南島國際電影節(jié)亞洲新生代“最佳演員”。

《追幸福的人》上映當天，導演祝捷接受本報記者專訪，回憶了給“瓷娃娃”一家人造夢的心路歷程。他希望更多的觀眾可以通過電影能夠看見玲瓏，感知她的魅力，了解他們的生活以及堅定追求幸福的態(tài)度。

（《追幸福的人》劇照）

用電影完成他們在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夢

北青報：這部電影的主要內(nèi)容取材于你之前一直跟拍的紀錄片人物，為什么你想把他們的真實生活改編成電影，而不是繼續(xù)拍攝紀錄片呢？

祝捷：2016年夏天，為了給朋友幫忙，我跟著去拍攝“瓷娃娃大會”，我因此接觸了一個鮮活的群體。因為患有脆骨癥，這些孩子的臉龐和眼中總會顯出控制不住的痛苦，能夠看出他們的身體是難受的，心情是難過的。然而，在全場的“瓷娃娃”中，只有一個小女孩保持著笑臉，在她的臉上完全看不到任何的痛苦，雖然她的腿伸不直，但她用手撐著身體，仍在地上跑圈，我至今都對這一場景記憶猶新。

在那幾天，我一直在拍她，她叫玲瓏，從出生便患有脆骨癥，她四肢需要八根釘子固定，一根釘子8000到1萬元，而且釘子不是永久的，每隔一段時間需要換釘子。之后，我慢慢知道了他們家住在北京亦莊，于是我又去他們的家里跟拍。當時，我沒有想過要拍成紀錄片，只是對這些鮮活的人很好奇，而他們也很開心可以接觸到自己的生活圈子以外的朋友，我們建立著聯(lián)系，沒想到一拍便是五六年過去了。期間，我們逐漸成為了朋友，我時不時會問他們當下的生活如何，比如知道玲瓏該過生日了，我們會一起給她慶生，帶她去吃平時沒有機會吃到的麥當勞，或者知道玲瓏要去天津做手術，我們也會跟著去。

可是，在如此長時間的拍攝之后，我卻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無力感——雖然我能夠拍攝出他們生活中足夠動人的細節(jié)，但是我卻沒辦法表現(xiàn)他們的夢。比如，玲瓏一直都想上幼兒園，但是她容易骨折的身體沒有辦法可以在學校上課，而她的媽媽丁巧也有自己的夢想，這些事情無法在一部紀錄片里展現(xiàn)。我當時很想拍他們的故事，一股熱血已經(jīng)沖到了腦門，于是我和副導演王新禹說，要不咱們把他們的故事拍下來吧，把他們的夢想用電影的方式拍下來。所以，在電影的結尾，他們一家人開著卡車上路，媽媽和兒子在車廂外放著煙花，一家人就這樣在一起生活，一起在路上拼搏。

很多人都說我是紀錄片導演，但是我最開始是學電影出身的，只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去拍攝了紀錄片。因為我很喜歡歷史和人文的內(nèi)容，所以我把紀錄片當作接觸第一手材料的一種方式，如果我的電影改編自小說，我會認為作家講述的材料是第一手的，而我接觸的則是第二手的材料。而在拍攝紀錄片時，我能夠看到各式各樣真實的人物以及完全想象不到的細節(jié)和生活狀態(tài)，比如他們的說話方式、衣著等，我認為這才應該是電影里最鮮活的內(nèi)容。因此，無論是這部電影還是我之后要創(chuàng)作的影片，我都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或者某些紀錄片里汲取靈感，給影片加上鮮活的細節(jié)，這是我創(chuàng)作上的習慣。

（《追幸福的人》劇照）

讓職業(yè)演員體驗農(nóng)村生活

盡量磨掉原本的氣質(zhì)

北青報：所以，你讓玲瓏直接參演了電影，為什么沒有讓她的父母也在影片中扮演自己呢？

祝捷：我有過讓他們扮演自己的想法。但是，這樣操作會面臨兩個問題，一是電影并非紀錄片，電影中除了偏紀錄感的生活細節(jié)外，還是會有一些意識流或形而上的情感要展現(xiàn)出來，比如女主角巧巧跟林樹林老師交流的情節(jié)，或是她一步步走進池塘，坐在水中等情緒化的表現(xiàn)，這些內(nèi)容都是一個非職業(yè)演員很難完成的；二是有一個非常現(xiàn)實的問題，即如果大家都進入拍攝之后，誰來照顧玲瓏呢？

我堅持讓玲瓏飾演自己是因為我從十年前就開始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她實在太可愛了，我希望這部電影是她生命里的一束光。正如剛才所說，她想上學是因為自己沒有太多朋友，她的生活里只有弟弟和她吵鬧幾句，她是孤獨的，所以我希望這部電影就像是我們當時拍紀錄片一樣，讓她成為人們視覺的中心，成為一個明星，讓她的生命散發(fā)光彩，讓大家感知到她的魅力，這部電影就是她的舞臺。

（演員南吉）

北青報：如何選定南吉擔任女主角呢？

祝捷：南吉選劇本和角色都是很謹慎的，沒有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大眾的視野里。而我當時對她也并不熟悉。在試鏡時，我發(fā)現(xiàn)她和其他來試鏡的女演員不同。很多人來試鏡時，要么會把自己打扮成她們想象中的女主角巧巧的樣子，要么就會帶著很時尚和精致的妝容，而只有南吉穿著自己平時的服裝，留著颯爽的短發(fā)，幾乎素顏來試鏡，這個形象給我了非常大的想象空間，我喜歡這樣的化學反應。

試鏡之后，我希望讓她再去城中村體驗生活。同時，我要求她在體驗生活時用主人公的第一視角寫日記，就像寫小學生作文一樣，比如今天早上吃了煎餅，或是今天買菜花了三五塊這樣的事情，希望由此可以盡量磨掉她自身的氣息。

在這個過程中，南吉做得很好，我又拉著她到陜西農(nóng)村，也就是現(xiàn)實中丁巧一家人的房子里體驗生活，我們最終也是用他們的房子來拍攝的。因為大部分演員的生活經(jīng)歷都是在城市，一周短暫的體驗并不能去除掉她們原本的氣質(zhì)。一進他們家，我說南吉是請來的保姆，來幫忙照顧玲瓏的。南吉也很有心地從火車站找了一件很舊的夾克穿上，真的是洗盡鉛華。而我們就回京了，獨留南吉自己在村里，她真的在丁巧家里天天做飯，照看著玲瓏，我們大概每隔半個月才來看她們一次。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想讓南吉產(chǎn)生出一種被拋棄的感覺。而南吉實在太敬業(yè)了，她后來也迸發(fā)了強烈的情緒，因為她進入了人物的狀態(tài)，生出了一股莫名憤怒，就像是被所有人拋棄了的感覺。在那段時間里，南吉承擔了一切，從未放棄過這個角色，她從保姆的身份，到媽媽的角色，和玲瓏達到了非常親密的關系，后來在劇組里南吉是抱著玲瓏睡覺的，玲瓏充分信任她，可以很順暢地喊南吉為“媽媽”。

（《追幸福的人》劇照）

很多人沒有選擇出走

而是在用智慧和堅韌的態(tài)度去追幸福

北青報：在電影中，除了展現(xiàn)了巧巧一家的現(xiàn)實生活和困境以外，可以看出突然出現(xiàn)的林樹林這一角色是虛構的，為什么會加入這個稍微跳脫于主線之外的人物呢？

祝捷：的確，林樹林這條線索是浮于現(xiàn)實生活之上的，他屬于電影化的人物，而非現(xiàn)實的。他有些像小鎮(zhèn)做題家，回到鄉(xiāng)村有些不知所措，心無定處。在創(chuàng)作時，我經(jīng)常與編劇一起討論巧巧的心理。編劇是女生，我發(fā)現(xiàn)無論她還是我，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會有一個夢想中的人，這并不是夢中情人的存在，而是我們多多少少都會將心中某部分的美好與想象，附著在另一個人的身上。那個人會使我們在心里稍微觸動一下。對于長時間獨自生活在村里的巧巧，她更需要這樣一種想象。

林樹林其實是介于真瘋癲與不瘋癲之間的人物，正如他的名字一樣，正著念反著念都是一樣的，他的不真實性導致了他的結局一定會走向毀滅。他與巧巧的丈夫是完全相反的存在，林樹林有著精神層面的才華，甚至瘋瘋癲癲，而巧巧的丈夫則是為了家放棄了所有關于做夢的部分，真實地扛起生活中的壓力。可是在巧巧心里，總有特別浪漫的事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只會將其壓在心底，但在電影中，可以展現(xiàn)出來這一部分。

北青報：巧巧回到老家之后的劇情，一直都是她扛下了一切，因為她的丈夫遠在外地打拼，林樹林只是短暫地出現(xiàn)又快速地離去，那么在創(chuàng)作初期，你是否曾想過讓巧巧離開這樣的生活，選擇出走呢？

祝捷：我們只有在這兩天的路演時討論過這個話題，借由去年討論度很高的電影《出走的決心》，很多人都會提到這個詞語和情節(jié)。首先想要說明的是我們不反對出走，出走很勇敢，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出走，如果你不得不堅持自己的生活，其實也是一件非常有勇氣的事情。其次，我想表達的是更多的人是在用智慧和堅韌的態(tài)度在自己的生活中去尋找幸福，不出走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堅持。

正如電影結尾全家人坐在貨車上離開家奔向新旅程，這是他們經(jīng)歷了如此多的事情之后，仍然保留的向往，雖然最后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要走就一起走吧”。我不會把這場戲定義為出走，我覺得這是一個他們心中的夢。不管我們每個人能不能實現(xiàn)夢想，但大家都不要把心里的夢磨滅掉，我們哪怕一點點、一小步一小步地去靠近，去追尋。

我們在某一刻都會是“瓷娃娃”

但破碎之后要繼續(xù)堅強地生活

北青報：為什么巧巧總是提到某個場景像是經(jīng)歷過一樣，這是一種召喚或者跳脫的感覺嗎？

祝捷：這就是法語中的Déjàvu，即昨日重現(xiàn)，而這樣的處理其實意味著生活的宿命感，有些事像是早就發(fā)生過一樣。之前會發(fā)生，之后也會發(fā)生，不僅在巧巧的身上發(fā)生，也會在張巧巧或是李巧巧的身上發(fā)生，她的故事不只屬于她一個人，可能帶有某種宿命感和普遍性。

在拍攝的時候，我常常有種感覺，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是“瓷娃娃”。因為玲瓏總是骨折，身體總是破碎的，而巧巧的生活不也是破碎的嗎？于是，我再看看我和周邊朋友，我意識到我們的生活都可能在某個時候破掉，那么破碎之后又該如何面對呢？我們不能像林樹林一樣，我們還要繼續(xù)，繼續(xù)投入勇氣和智慧去堅強地生活。

北青報：讓很多人驚喜的是，電影配樂是惘聞樂隊，你如何請到他們來做配樂？

祝捷：我一直都很喜歡惘聞樂隊。在寫劇本的時候，我常把他們的音樂當背景，腦子想象著這部電影未來的樣子。由于我始終不認為這是一部所謂的農(nóng)村題材的影片，因為主角的生活本身沒有局限在農(nóng)村或是城市，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用民樂風格作為配樂。而惘聞樂隊的音樂自帶敘事感，在粗剪時嘗試用他們的音樂進行配樂，但發(fā)現(xiàn)效果過于飽滿，而不像是電影配樂，因為他們的音樂里面所有的元素都十分齊全，有人物、敘事和情緒，并且充滿著各種各樣的音效和采樣。

之后，我們聯(lián)系到了惘聞樂隊。2021年夏天，我去大連見到了他們，吉他手謝玉崗說他們的音樂不可能直接使用，現(xiàn)在要做的是電影音樂，要做減法，要讓音樂變得單純，使其與畫面融為一體。那一刻，我覺得我與他們有一種心心相通的感覺。

我原本以為的配樂過程是我先和他們溝通大概的想法后，我回京等他們的創(chuàng)作稿，然后試著配到畫面上，再提一些反饋建議作出修改。結果，他們直接說干脆就在排練室直接做這件事。于是，我就窩在惘聞的排練室里，與他們一起看著電影片段，現(xiàn)場聊動機，現(xiàn)場配樂，隨時調(diào)整配器方案。印象中最難的一段是林樹林死后巧巧獨自生活的那個蒙太奇片段，當時嘗試了很多方法，大家都覺得不對，一籌莫展，全員沉默。突然，樂隊號手黃凱吹了幾聲口哨，我立刻汗毛倒豎，所有人都看向他，讓他別停，繼續(xù)吹下去，最終只用口哨完成了這段配樂。惘聞樂隊一共用了三天時間完成了電影配樂的創(chuàng)作，他們的音樂讓觀眾能夠非常沉浸在電影的情緒中。

3月25日，在電影上映的同時，惘聞樂隊創(chuàng)作的《追幸福的人》原聲音樂也同步發(fā)行，對我而言，這張唱片，還刻入了創(chuàng)作的點滴回憶。

北青報：在影院觀看時，能感受到電影音效的細節(jié)處理很有趣，請介紹一下如何構想的。

祝捷：電影音效的聲音設計是徐忱老師，他曾是電影《八月》的聲音設計。徐忱老師設計的聲音特別細膩，有很多想法，但又不會搶戲。比如在《追幸福的人》中，林樹林的每次出現(xiàn)都伴隨著兩三聲烏鴉叫，制造出不祥之感；在巧巧的公婆意外死亡的戲份中，畫外一直在放鞭炮，還有煙花的轟鳴，這些聲音就像是一炮炮轟在了巧巧的心里一樣；巧巧帶著女兒去學校上課的第一天，老師說在外面不要亂跑，在教室內(nèi)也不要亂跑，這一段的背影音是工地施工的聲音，室外在施工，室內(nèi)有“瓷娃娃”，都是不能亂跑的……這些聲音的補充，讓電影有了許多有趣的細節(jié)。

北青報：上映后，現(xiàn)實中的丁巧一家是否觀看過這部電影？他們的感受如何？

祝捷：原本我們打算在西安路演時，請他們一家人來觀看電影，但不巧的是玲瓏最近又骨折了，正在恢復當中，為了避免給她造成二次傷害，就沒有讓他們到影院觀看電影。

不過，在去年夏天，我?guī)е尤ニ麄兗遥陔娨暽辖o他們放過。在看到他們的父母離世的情節(jié)時，他們哭得很傷心，畢竟這是他們曾真實經(jīng)歷過的事情。后來，他們跟我說在那一刻，他們的心里邊其實長吁了一口氣，像是找到了心理治療一樣，把心中的苦悶終于吐了出來。

現(xiàn)在，我們還在一站一站的跑路演，希望能夠讓更多的人看到這部電影，這樣才會多一個人去知道玲瓏，知道這一家人的生活和夢想。

采寫/北京青年報記者 韓世容

供圖/祝捷

編輯/張楠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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