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鐘倩
法國哲學家西蒙娜·薇依說過:“美,是一種人們看著它而不向它伸手的水果。”美是善的表達,是具體而微的感覺。當城市趨同性發展,旅游景點變得千篇一律時,能夠與人類靈魂肌膚相親的東西會越來越少。然而,當一個人兩手空空走進濟南,會被滋養、被澆灌、被孕育,來自泉的恩惠,如大樹伸出的枝丫,托起生命的重負。
由侯林、侯琪、王文合著的《濟南泉水詩百家精選》(點評本)就是這樣的綠色枝丫,裝點了我精神的春天。
全書選編標準有三:名家、名泉、好詩,匠心篩選,體裁豐富,涵蓋古風、律詩、絕句、現代詩等,收進匣子里的都是珠玉。譬如,王德容《春日齋居雜詠》“佛山亦是吾家客,隔郭常來茅舍間”,誰能想到,佛山倒影乃是清代百姓家中的“日常”;晁補之《將別歷下》“殷勤趵突溪中水,相送扁舟向汶陽”,離別濟南之際,難舍不倦泉水;許邦才《丁丑春日再過泉亭酒家(二首)》“東風解得丹青意,畫出垂楊間杏花”,丹青高手不是酒家而是春風,令人回味。
好詩是佛頭雨滴、水中白蓮、球狀閃電,泉水詩因了人與城的互動,平添幾分浪漫。
近年來,侯林先生關于泉水的研究著作成果豐碩,《濟南泉水詩全編》《濟南名泉考》《濟南園林70家》《百家名士詠濟南名泉》等等,或與王文導演,或與女兒侯環,他們遠離都市喧囂,深耕文史領地,奔波在圖書館之間,專注在書房案頭,“掏家底”般深掘泉水詩篇,皆為賡續和傳承千年古城的文脈和泉脈。
這些書的內容有所不同,相同之處在于“審美濟南”。我有幸閱讀,頗覺是件幸福的事情。那些關于泉水的著作,恍若一艘艘停靠案頭的大船,帶我遠航,捕撈“靜默和明亮”(出自洛厄爾《漁網》)。
讀詩是擦拭、喚醒,對濟南人來說,則是日常功課,像晨起打泉水那樣,是一種精神的儀式,不禁感恩縈懷。這樣一來,這些從歷史故紙堆里發現和“捕撈”的泉水詩章,在心口傳誦中熠熠發光,照亮我們腳下的路。
古人風雅,瀟灑。泉畔邊酬唱詩和、結盟詩社、曲水流觴,好個詩酒人生;黑虎泉上建園林,梅香、鶴鳴,泉流如瀑,好個精神大自在。哪怕是過生日,也要與友人聚在泉邊,以詩當歌。讓我不禁想起宗白華論魏晉時期自然詩的觀點:“他們對于自然有那一股新鮮發現時身入化境濃酣忘我的趣味;他們隨手寫來,都成妙諦,境與神會,真氣撲人。”
做學問要靠材料、理論、想象,對應著世界眼光、科學方法、藝術感悟。侯林做學問也是如此。從散文集《傾聽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開始,他就踐行一種審美的哲學。
他用十六個字傾訴“城愁”:歷山之下,濟水之南,煙柳萬家,風雅故園。他為一個消逝的地名痛心萬分,即濟南東流水形成的“娥江”,他寫《周永年與尹廷蘭》時親自前往歷城區韓家莊尋訪尹廷蘭后人,他筆耕不輟每天更新“風香歷下”公眾號——風香,是泉香,也是抵達靈魂深處的裊裊詩香。
老舍先生把對濟南的滾燙摯愛永遠留在了泉城大地上。他在《更大一些的想象》中寫道:“要領略濟南的美,根本須有些詩人的態度。那就是說:你須客氣一點,把不美之點放在一旁,而把湖山的秀麗輕妙地放在想象里浸潤著……”這就是他提倡的“詩意的體諒”。
讀過侯林的系列史書后,我慢慢頓悟,這是一種審美的境界、一種精神的姿態。確切地說,采擷的泉水詩為“詩意的體諒”做出生動注腳。
很多時候,濟南的美不在別處,就在我們的內心深處,需要去喚醒、去攪動、去鑄亮,像重鑄生命那樣充滿虔敬。清泉、白荷、楊柳風,蘆葦、鷺鳥、小河沿,漫步在大明湖路上,開窗透景,詩情畫意,濟南就這樣一點一點進駐我的心里,讓泉水與泉水挽臂歌唱,上弦月把大明湖收進夢里。
泉水即詩,點評亦是詩,點睛文學詩眼。我傾心書中的獨到點評,“美酒從君設,奇書任我搜”,乃是對周永年藉書園當年狀況之描摹;“數里撼秋樹,別泉無此聲”,乃是趵突泉泉聲寫真之佳句也;“一城士女在一水,它郡無此風光饒”,人與泉和諧共生,堪稱濟南最美風景;“家家流水都連屋,面面煙巒即是屏”,比“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早了整整二百年;而清人黃文淵《過逯氏園亭》,“琴書岑靜人無事,愛煞荷聲細雨涼”,他的點評不啻于為其立傳:黃文淵倜儻磊落,食貧,吟嘯泊如也,書法風致自喜,時有濟南三絕之謠:焦酒韓蘭黃字也。“春陌踏歌春煮酒,酒瓢歌扇聽流鶯”,他稱贊不已,唐夢賚《趵突泉》(三首)為“見者驚詫”的唯美佳作。
我有幸觀看過大型舞蹈詩劇《只此青綠》,那是宋代山水畫的獨特文化隱喻,氤氳東方美學的精髓要義。同樣道理,泉水詩也是畫卷,也是音樂,不過,它是用語言的澄澈洗濯心靈,于無聲處聽驚雷,于平淡中見絢麗,這是一種美的鑒賞。
當然,侯林先生對泉水的珍視程度,恍若老先生扶攜幼輩,舉手投足,顧盼有情,令我過目不忘。說趵突泉,“瑰麗壯偉,神奇超絕”;贊黑虎泉,“渾如黑虎,一聲清嘯”;論金線泉,“金線泉靈異美質,一覽而無余”;說北珍珠泉,“華貴典雅,泱泱大泉也”;話五龍潭,“神秘幽深,清雅恬靜”……“不獨具色味,更覺形聲全”,面對無錫詩人錢肅潤的詩句,侯林點評道,“此尤見得名士公正無欺、典重莊雅之卓卓風范”,在我看來,這何嘗不是作者的人格風范呢?
讀懂了泉水詩,便讀懂了濟南史,讀懂了一座城。濟南名士之“士”,恰是源自泉水的風雅和“闊達,多大節”。
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福柯關于文學批評有段經典之語,“我喜歡批評能迸發出想象的火花。它不應該是穿著紅袍的君主。它應該挾著風暴和閃電。”《濟南泉水詩百家精選》書中的詩點評就是這樣,只不過,它挾著詩的閃電,溢出了滿城泉水香,那是屬于全體濟南人的精神芬芳。
(本文作者為濟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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