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美團在江蘇南通、福建泉州兩地,啟動外賣騎手養老保險補貼試點。試點區域內所有騎手均可參與,只要收入滿足參保門檻,平臺便提供50%的現金補貼。美團“逐步為全職及穩定兼職騎手繳納社保”的承諾正式兌現落地,預計全國推廣后能覆蓋百萬規模騎手。
此前,京東也高調宣布給外賣騎手交社保,并承擔外賣全職騎手繳納“五險一金”所有成本,其中個人繳納部分也由京東承擔,截至目前是給1萬名全職騎手上了社保。
外賣騎手交社保,對勞動者權益保障當然是好事,不過,正如我之前撰文指出的,騎手對于社保其實有著差異化的需求。
比如,結合國內學者的調查研究,我們大概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畫像:
1.超過七成的騎手是農村戶籍,有著“大城市跑單掙錢,回家鄉養老”的強烈意愿;
2.有一半的騎手從業年限不到一年,更多騎手將送單作為過渡性質工作;
3.有29%的外賣騎手,對于未來的職業選擇都是“回家置業”;
4.有72.3%的外賣騎手,對于社保是“只愿意繳納500元以下金額”;
5.若強制個人繳納社保,23.5%的騎手明確表示“不愿參保”。
當前,國內的外賣騎手群體規模已超過1000萬。面對這樣一個職業流動性大、過渡型特征強的群體,要為他們“量體裁衣”設置妥帖的社會保障方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從外賣平臺的實際動作來看,也明顯分為兩條路線:
一種是京東提出的“全職騎手+五險一金”模式。
這種方案的優勢是保障力度強,且個人社保繳費由企業承擔,似乎破解了部分騎手不愿交社保的痛點;弊端是只能覆蓋少數群體,不可大規模復制,除1萬全職騎手外,剩余129萬達達騎手尚且被排除在外。并且,全職騎手也需要考核工時、跑單量,和靈活性職業特征相悖。
另一種是美團試點的“自愿選擇+靈活補貼”模式。
這種方案目前是補貼騎手繳納養老保險的一半成本,覆蓋深度不如傳統的“五險一金”,但優勢是降低門檻后能讓更多人參與,全國推廣后預計可覆蓋百萬騎手。同時,它沒有設置任何與工作相關的考核,只要騎手自愿參保繳費就能拿到現金補貼,即便是中途退出也無需返還補貼。
兩種方案的背后,其實是改革思路的分野:一種是“設置高門檻,深度保障極少數人”,另一種是“盡可能降低門檻,將基本保障覆蓋更廣大群體”。
如果站在普通人的立場來看,這兩種方案各有利弊,也都是在真金白銀投入提升勞動者保障。但外賣騎手的社保,不止是一兩家企業的“家事”,它是一項牽扯千萬勞動者的“公事”。
而且,我無意對兩家企業進行評價,相比之下我更關注兩種方案背后的設計思路和落地效果。畢竟,企業畢竟不是做慈善的,為騎手繳納社保的初心雖好,但在實際執行落地時更應考慮現實情況,在多方利益博弈中找到平衡。
1
給全職外賣騎手社保“全額買單”,看似很豪氣,但稍微算一下賬,就會發現其中的玄機。
京東的社保福利,只覆蓋全職騎手,目前已簽約全職騎手數量為1萬人。
當前,五險一金的企業總費率約為30.5%(養老16%、醫療8%、失業0.5%、工傷0.2%、生育0.8%、公積金5%),個人總費率約為15.5%(養老保險8%、醫療保險2%、失業保險0.5%、住房公積金5%)。
也就是說,按照4500元/月的收入來測算,要“包辦”五險一金的總成本大約在2.48萬元/年/人。當前京東有1萬個全職騎手,大約每年需付出2.5億社保成本,即便翻一倍,2萬騎手也就5億成本,如果無底薪,企業花在騎手上的成本將更低。
不過,京東目前有130萬達達騎手,如果這130萬人的社保也由企業“全額買單”,一年的社保開支將高達300多億元,這筆巨額開支,企業無論如何是難以負擔的。
如果社保“全額買單”只能覆蓋一小部分人,就很難說是普惠。
對于京東而言,它更多的作用是樹立有責任感的企業形象而已,將公共政策變為一場營銷,為自己打了一次超值的廣告。
我剛只是算了京東一家的小賬,京東之外,美團、餓了么注冊騎手總數突破1000萬人,中國靈活就業人口數量超過2億人,如此龐大的人群,如果都采用這種“包辦五險一金“的模式,恐怕操作起來更不現實。
如果平臺企業都卷起來,加入社保福利的競賽,不僅企業不堪重負,整個勞動力用工市場秩序也將大亂,最終的成本將由消費者的承擔,我們要付出的外賣配送費、快遞費等,將會蹭蹭上漲。
2
包括外賣騎手等靈活用工群體的社保問題,當然要解決,但解決的模式,不是少數人社保的特殊化,不是采取一些急功近利的操作,而是要實現社保的普惠化和可持續性。
其實,傳統社保模式,未必適合外賣騎手等靈活就業者。
一方面,要考慮到城鄉差異的現實。大部分騎手都是從欠發達地區,流動到發達城市打工,他們是新時代的進城務工人員,有典型的“候鳥式”工作特征。如果簡單將城鎮職工的“五險一金”來加到他們身上,要投入15年甚至是20年的周期,勞動者也未必愿意被綁定。
一方面,靈活就業的用工特征也與“工廠制”的管理模式不相符。外賣騎手在送單波峰時忙,送單波谷時閑,跑單時長和收入均靠自主調節。如果機械將外賣騎手從“零工”轉為“全職”,對跑單時長和訂單量進行KPI考核,這在用工管理、工資調節上,都存在較大的沖突,既給靈活就業者帶來不必要負擔,也讓“靈活就業”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這在政策界也有共識。比如之前人社部就有官員表態,目前一部分農民工、靈活就業人員、新業態從業人員,由于勞動關系不明確、工作方式靈活、收入不穩定等原因,難以直接參加傳統的以單位為依托的社會保險制度,“漏網”“脫網”“斷網”問題比較突出,參不起、不愿參、不便捷并存,成為權益保障的重點,需要積極研究完善降低門檻,給予參保補貼等相關政策措施,盡可能地把他們納入社會保險覆蓋范圍。
國際上也有可借鑒的經驗。比如美國加州、西班牙、新加坡曾推行法案,將外賣騎手、Uber司機等變為全職勞動者。然而,這些將靈活用工變為全職勞動者的嘗試均以失敗告終——就業者收入減少、企業崗位減少、企業被迫退出市場,勞動者權益無法得到有效保護。
過高的社保成本,吃掉了這些就業者的工資收入,不僅影響他們的參保積極性,還讓平臺企業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另外我們當看到,靈活就業不存在失業問題,外賣騎手多為男性,少數女性也多為已婚育女性,所以,五險一金里,主要就是養老、工傷、醫保關聯度與騎手較高。
外賣騎手等靈活就業者的社保,最可行性的路徑是“保必須”,把養老、工傷等列為解決的優先級,以更低的參保成本,實現這個群體的社保的全面覆蓋。
3
相關改革的探索,其實一直在進行。
2022年起,國家就在七省市啟動新型職業傷害保障試點,包括美團、餓了么、曹操出行、貨拉拉等多個平臺參與,實行“按單保障”的創新模式,即按照每單0.04元~0.2元的標準,由平臺為勞動者實時繳納保費。
這其實相當于傳統的工傷保險,也更適應靈活就業群體的工作特征。到今年,這個試點也將擴大到十七個省市。
在醫療方面,當前國內基本醫療保險覆蓋率已經到了95%。并且大多數外賣騎手在家鄉參與過新農合等保障,伴隨新農合跨省使用逐漸打通,這部分的需求也基本能被滿足。
相比較下來,靈活就業群體養老保險的改革,勢在必行。
在五險一金之外,當前政策也鼓勵靈活就業者自愿參與城鎮職工養老保險,但繳納比例要20%,勞動者每個月要投入八九百元,積極性未必高。并且這20%里面,8%是個人部分,12%是統籌部分,后者在城鄉轉移銜接上都存在較大困難。
不過,美團已經在試點的“參保補貼”方案,也打破了原本的制度慣性:
一是個人繳納部分由由企業來直接補貼50%,將個人繳費比例降低到了10%。騎手只要6個月中有3個月收入達到靈活就業參保的下限,自愿參保繳費后便能直接拿到現金補貼。
二是可以自愿選擇拿不拿補貼,以及在工作地還是戶籍地繳納。騎手如果想回到老家交養老保險,那么平臺照樣給50%補貼。
三是不和任何工作時長、身份掛鉤。不管是跑哪家的眾包騎手,只要收入達標,在參保繳費后都可以在美團領補貼。而且沒有單量、時長的考核,哪怕是中途退保,也不用返還補貼。
雖然這個方案未必是終極的解決方案,但它在制度設計上體現出一種彈性:針對外賣騎手的社會保障,也應適合靈活就業的特征。
全國政協委員、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特聘教授陸銘就表示,靈活就業群體應該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不是每一個人都那么渴望社保,特別是一些收入不高的群體”。
所以,如果延續目前改革的脈絡,尊重從業者的訴求,通過更為接地氣的制度設計,解決靈活就業者的職業傷害和養老保障的痛點,那才是切實可行的方案。
4
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提出“差別原則”,強調制度應使社會中“最不利者”獲益最大。
對應到現實社會保障設計中,這意味著我們不應只打造高標準、覆蓋少數的精英式福利制度,而應優先考慮如何讓更多處于邊緣、缺乏議價能力的新就業群體獲得基礎保障。
也就是說,與其追求完美保障,不如構建一個讓更多人“基本有保障”的現實系統。
1萬全職騎手的“五險一金”,和百萬騎手的養老保險補貼,都只是開始。面對千萬規模的外賣騎手,我們的社會保障改革思路也應該站在更大的格局來設計,這需要企業以極為嚴肅負責的態度,以長期的眼光,做好縝密的規劃。
客觀來看,過往的社保方案已經無法適應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實際情況和需求,國內多個地方、用工平臺也在試點不同形式的靈活就業群體保險方案,“參保補貼”方案逐漸形成多方共識。
我們不能用“老辦法”,來解決靈活就業的“新問題”。
千萬外賣騎手的社保,需要更為靈活、低成本和人性化的方案,讓這個群體真正實現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也只有這樣的方案,才能為背后2億靈活就業群體的社保,建立新范式,贏得最廣泛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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