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8日，德國南德意志報（見注釋1）以《亂局當道》（Es rigiert reine Tumelt）為題，刊載了對德國當代著名政治學家和歷史學家赫爾弗里德·明克勒（Herfried Münkler）的專訪。明克勒現為柏林洪堡大學政治學教授，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院士。

明克勒（見注釋2）在其最新訪談中談到，面對美國單邊主義抬頭、跨大西洋同盟裂痕加深、全球權力格局重構等危機，德國在歐洲戰略轉向中應發揮關鍵作用。明克勒指出默克爾時代遺留的戰略依賴已難以為繼，并提出“德法雙核驅動”、“彈性多圈層歐洲”、“魏瑪三角+”等構想，為德國政府政策調整提供了理論注腳。

明克勒認為，俄烏沖突、特朗普的單邊主義以及西方“價值觀共同體”危機等多重因素，已使國際秩序陷入混亂，改變了二戰后的國際規則和秩序。德國正面臨戰略轉向：從“依賴美國”轉向“戰略自主”。德國應爭取在改進歐盟決策機制、維護歐盟團結和增強歐盟競爭力的進程中承擔領導責任。

在百年變局加速演進的當下，這篇深度訪談展現了德國思想界對“時代轉折”的思考，預測了德國和歐盟走向戰略自主的路徑和前景，為理解當前德國和歐盟戰略轉向提供了重要視角。故翻譯并歸納摘要其主要觀點，以供讀者參考。

跨大西洋秩序的解體與歐洲的戰略困局。明克勒認為，特朗普的單邊主義及忽視國際規則的做法，破壞了西方地緣政治主體的團結，美國副總統萬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終結了西方“價值觀共同體”，如今關稅戰又摧毀了西方國家之間的經濟合作。特朗普還試圖瓦解歐盟統一立場，主張與單個歐洲國家進行貿易談判。特朗普奉行的“交易外交”以及裁撤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等做法顯示出美國的軟實力正在衰退。德國曾是歐盟國家中最長久最堅定依靠美國的，現在則是跨大西洋伙伴關系衰落的最大輸家。歐盟長期依賴美國且未發展自主行動能力，對美國的做法完全措手不及。朔爾茨政府過度依賴美國，忽視德法合作與歐洲防務自主化。此外，歐盟內部決策機制低效，且成員國政治意圖與利益不一致。這些因素加劇了歐盟的分裂。

中美俄關系的動態調整及大國博弈帶來的挑戰。明克勒認為，中美關系是當前全球權力博弈的核心。歐盟內部應加強立場協調和溝通，采取平衡策略，避免在中美博弈中選邊站隊，甚至被其牽制。特朗普和萬斯自認為能把俄羅斯拉向美國、離間中俄——類似上世紀70年代基辛格的“大三角”戰略。但他們既無基辛格的智慧，也缺乏手腕。美國將失去歐洲，而歐洲正轉向中國，且不會加入美國經濟戰，俄羅斯也不會站在美國一邊。特朗普自詡為“交易大師”，但他可能誤判了形勢。此舉將加劇歐洲安全焦慮和全球不穩定性。

德國政治領導力的匱乏和外交政策的失靈。明克勒指責德國議會民主制效率不高。德國外交長期將美國視為首要盟友，忽視德法關系和歐洲自主。上一屆政府幾乎沒有外交政策，僅有的議題是“節省開支”和“全球南方”。德國如今缺少像施密特那樣果敢的政治家。這代政客很少懷有政治抱負與激情，多數是表演式的熱情，他們沉迷于民調，在社交媒體平臺操控民意，而民意又被社交媒體擴大，裹挾民眾情緒。朔爾茨政府本有四年時間在任期結束時交出答卷，但政客們日益傾向于每天追蹤輿論風向。這不是領導，而是跟風。

歐盟重塑行動力和德國的關鍵角色。歐盟需重新定義與美國的盟友關系。通過加強歐盟內部核心國家合作以強化整合、避免分裂。當前的緊迫任務是重啟德法聯盟，以支持歐洲防務一體化，減少對美國的安全及軍事依賴；推動“魏瑪三角+意大利”（見注釋3）的安全機制，允許英國和瑞士等非歐盟國家加入，形成外交政策核心圈，打破“全體一致原則”的決策僵局。外圍還可納入土耳其、北非等國家形成緩沖圈，與突尼斯、摩洛哥等國通過經濟合作來管控移民。呼吁默茨領導的德國新政府錨定四年任期的長遠目標冷靜推進政策，采取切實行動，不要在日復一日的辯論中浪費時間。德國需強化軍事、經濟等硬實力與民主價值等軟實力，承擔起維護歐盟團結和增強歐盟競爭力的責任，在國際秩序重塑中發揮重要作用。

（作者郝小松來自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歐亞部）

注釋1.《南德意志報》（Süddeutsche Zeitung）是德國最具影響力的全國性日報之一，1945年10月6日創刊于慕尼黑，由駐巴伐利亞美軍批準發行，是二戰后首份由德國人自主運營的報紙。每日發行量超過44萬份，讀者超110萬人，是德國訂閱量最大的日報。內容涵蓋政治、文化、經濟、體育等，以深度調查報道聞名。本次與明克勒對談的兩位記者均為南德意志報資深記者。其中，Moritz Baumstieger現任文化版副主編，負責深度報道、訪談及文化評論，以國際政治與中東報道見長；Alexander Gorkow曾擔任文化版主編，其文學化報道風格和名人專訪在德語媒體界享有盛譽，多次主導重大文化項目。

注釋2.明克勒研究領域涵蓋政治理論、戰爭研究以及德國近現代史等。

主要著作有：《帝國統治的邏輯》（2005），《德國人和他們的神話》（2009），《大戰：1914–1918年的世界》（2013），《執中之權：德國在歐洲的新使命》（2015），《三十年戰爭：歐洲的災難與德國的創傷》（2017）等，前四部著作已被譯為中文出版。明克勒在2025年3月25日出版了新作《轉型中的權力》（Macht im Umbruch），聚焦德國在21世紀地緣政治變局中的角色與挑戰。

注釋3. 2025年2月，由原有的“魏瑪三角”（Weimar Triangle，德、法、波三國）擴展而來，包括意大利、西班牙、英國、歐委會等國家和機構，旨在增強歐洲的戰略自主、協調對俄烏沖突等議題的立場，并應對美國政策變化對跨大西洋關系的影響。

來源：郝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