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絲綢之路的駝鈴陣陣，到鄭和下西洋的白帆點點，再到現代的跨國交流與合作，中國人以商貿探索世界的腳步從未停歇。中歐國際工商學院榮譽退休院長、管理學教授李銘俊認為，當前中國企業正迎來新一波“出海潮”，中國企業不再滿足于簡單的商品輸出或市場拓展，正在憑借強大的制造能力、先進的技術、創新的模式和敏銳的嗅覺，引領一場企業出海范式革命。

新一波出海潮是符合

發展規律的主動選擇

近年這波出海潮剛剛興起時，曾被普遍認為是中國企業規避國內激烈“內卷”的被迫之舉，這一判斷并不完全準確。實際上，如此大規模、大手筆、快速度的群體性出海，顯然不是被動防守姿態，而是中國企業的主動作為。

首先，從產業發展梯度理論來看，產業轉移是經濟發展進程中的必然現象。當某些產業與母國資源稟賦不匹配時，會面臨成本上升、市場飽和度增加等問題，需要在全球范圍內拓展新的發展空間，自然會向成本更低、市場潛力更大的地區轉移。

回顧歷史，自18世紀末以來，全球范圍發生過多次產業轉移，從英國到美國、從美國到日本、從日本到亞洲四小龍再到中國內地……當中國人口紅利逐漸消退，資源稟賦從勞動力向技術、市場轉移，新一輪產業國際轉移再度開啟，部分勞動密集型產業逐漸將生產環節轉移出去，本質上是國內產業發展的更新迭代。

其次，從供應鏈調整角度看，經濟大國對供應鏈進行全球布局是發展的必然趨勢。我國工業體系持續完善，突出表現為“全”“多”“大”三大優勢：“全”指體系全，我國工業已經擁有41個大類、207個中類、666個小類，是全世界唯一擁有聯合國產業分類中全部工業門類的國家；“多”指品種多，我國有220多種主要工業產品產量位居全球第一（占全球500種主要工業產品的44%）；“大”指規模大，我國制造業總體規模已連續10多年保持全球第一。

1制造能力是大國競爭的重要維度，當一國企業的制造能力超出本國國內市場的消化能力時，要想充分利用產能、獲取更多的市場份額和利潤、維持全球競爭力，勢必要出海拓展國際市場，歷史上美國、日本、德國都曾走過相似的發展路徑。

中國家電行業是出海較早、較為典型的能力外溢，以美的為例，其海外拓展已有40年歷史，建設了22個海外制造基地、400家全球子公司，2024年海外營收200億美元。面對驕人成績，今年美的董事長方洪波仍然表示，美的“要對研發、制造、供應鏈、人才等核心資源進行全球化配置，構建第二主場”，這正是中國企業新一波全球化的縮影。

隨著中國經濟對全球經濟的貢獻越來越大，國際市場也越來越歡迎中國企業出海。這些國家歡迎的不僅是中國產品，更是中國的制造業組織能力。

憑借在技術創新、成本控制、產品質量等方面的優勢，中國企業能夠為當地市場帶來新的活力和機遇，發展當地產業鏈。典型如中國新能源汽車在國際市場取得的顯著成就，比亞迪、蔚來、寧德時代等企業在歐美和東南亞受到廣泛關注和歡迎，為當地的交通出行和能源轉型提供了新的解決方案，促進當地就業和經濟發展。

新一波出海潮是

企業全球化的范式革命

企業想要緊緊抓住新一波出海的風口，成為立于潮頭的勝利者，需要在認知體系、運營體系和能力體系方面進行全面升級，實現從思想到行動的深刻革命。

一

認知體系革命

企業必須意識到，出海不再是簡單的業務拓展或市場擴張，而是又一次創業，需要全面刷新認知。

思維起點。在思維起點上，企業要完成三大關鍵轉變：要從過去單純追逐短期海外市場機會的“機會導向”，轉變為對目標市場進行全方位、多角度分析評估，構建涵蓋市場、技術、人才等多維度的“系統布局”；要摒棄只看眼前利益的“短期行為”，樹立追求長期價值創造的“長期主義”；要擺脫“從我出發”的狹隘視角局限，轉變為站在全球視野思考戰略布局的“從全球出發”。

今年年初，安踏集團董事局主席丁世忠面向全體員工發問：世界上有這么多優秀品牌，為什么需要安踏？實際上每一家出海企業都應該思考：世界為什么需要我？我與競爭對手有什么差異？我能為海外市場提供什么獨特價值？這是當前出海企業與以往截然相反的思維模式。

出海動因。企業的出海動因正從“逃離內卷”轉變為“客觀需求”，從“被動應對”轉變為“主動出擊”。如果是因為國內市場競爭激烈，試圖通過出海來緩解競爭壓力，這種出海動因往往比較被動，在具體行動上容易采取防御和應對的姿態，一旦發現在海外市場同樣面臨巨大的生存壓力，就會陷入“向前還是撤退”的兩難境地。唯有基于對全球市場的戰略考量，主動尋求海外發展機會，才能使出海決心更加堅定。

定義標準。傳統思維總是認為企業參與全球化的典型標志是“物理存在”出海，即在海外有業務實體，包括擁有海外員工、設立海外分支等。但隨著世界工廠在世界，全球市場在全球，“國境線”的概念正在變得模糊。

圖片由POOK AI生成

一方面，現在越來越難以用“國別”去界定全球企業。2010年，中國的吉利控股集團從美國的福特汽車手中收購源自瑞典的汽車品牌沃爾沃，歷經15年發展，沃爾沃的中國供應商從幾乎為0增長到1700多家，中國采購占全球采購比重超30%，在中國建立了三個整車工廠、一個發動機工廠、一個研發中心，中國生產的車型已銷往全球80多個國家，2024年出口6.3萬輛。類似沃爾沃這樣的企業，幾乎很難而且也沒有必要再去細究它是哪個國家的企業，而是可以稱之為“全球企業”。

另一方面，“出海”是全球化，但全球化不僅限于“出海”。界定“企業全球化”的標準，也要從傳統的“物理存在”轉變為“數字時代新標準”，強調數字連接度、技術輸出全球化和用戶生態全球化。以DeepSeek為例，自成立起就大膽采用開源模式，全球開發者均可自由下載和使用，憑借其云端服務與AI算法，通過互聯網將產品和服務推向全球用戶。無需在海外設立實體，DeepSeek直接構建起覆蓋全球的用戶生態，充分證明了數字化時代的企業從誕生之初就具備全球化形態。

競爭核心。企業的競爭核心應當從“市場占有率”和“利潤率”轉變為“話語權”，從“更低的成本”轉變為“更新的模式”，更加注重制造能力與技術創新。特別是現在企業間構建出海戰略聯盟、跨國業務聯盟的情況越來越多，企業締結跨國聯盟的目標不能只盯著經濟利潤，而應從更長遠、更前瞻的視角思考競合關系。

二

運營體系革命

企業出海的運營體系也在發生深刻變革，重點關注以下幾個具體表現。

從“單點出海”到“體系出海”。“孤軍深入”的企業應對風險能力有限，由鏈主企業帶動產業鏈集體抱團出海、協同出海則更為安全。新一波出海潮經常是涵蓋了品牌、制造、供應鏈、咨詢、金融、法律服務等多個環節的“集團軍模式”，平臺也需要根據企業的出海需求做快速響應。

以互聯網電商為例，大量中小企業在成長初期不具備自主構建海外銷售渠道的能力，跨境電商平臺成為彌補這一短板的最佳工具。當平臺發現中小商家在跨境渠道運維方面也存在能力欠缺，便推出了更加便捷的“全托管模式”。而隨著商家能力逐漸成長，可以接手一部分運維工作，與客戶接觸、獲取一手數據的需求變強，于是平臺又相應推出了“半托管模式”。可見，出海協作模式是伴隨出海需求而不斷演進的，整個產業鏈上的每一個環節都在不斷更新協作方式，提升整體出海效率。

從“簡單復制”到“生態融合”。企業需要更加關注本地化，但也要兼顧速度與深度的平衡。傳音手機在非洲市場的成功就是一個典型案例。傳音深入了解非洲消費者的需求和文化習慣，針對非洲人的膚色特點優化手機拍照功能，推出適合非洲市場的多sim卡、長待機手機，并與當地的供應商、經銷商建立緊密合作關系，融入當地市場生態。

TCL、美的等中國家電企業在20世紀90年代進入越南，彼時三星、索尼等日韓家電巨頭牢牢占據著當地市場，為了盡快獲得消費者認可，中國企業紛紛采取本土化策略，更加貼近當地需求：TCL針對越南當地鄉村電視覆蓋不足、雨季雷暴天氣多發的特點，研發了信號接收能力更強、可防雷擊、價格更低的彩電產品；美的避開日韓擅長的市場營銷，選擇從售后服務能力上解決當地居民家電維修痛點，將國內成熟的售后安裝體系落地越南，提高維修安裝的時效性。憑借區別于日韓同行的護城河，2023年TCL的彩電在越南市場份額已位居行業第二，美的則已開出了超過100家專賣店。

從“長供應鏈”到“安全供應鏈”。以前企業在向海外遷移供應鏈時主要考慮低成本因素，但現在必須加強對“區域供應鏈”和“柔性供應鏈”的重視度，關注供應鏈的安全和韌性。

2023年，寧德時代宣布將與福特汽車合作，在美國密歇根州建設電動汽車動力電池工廠。此前，寧德時代已在歐洲布局生產工廠，此次將生產環節拓展到美國，生產成本固然不低，但這有助于寧德時代拿到進入美國市場的“入場券”。

20世紀外資企業初入中國市場走過的“以技術換市場”的路線，如今正在被中國企業如法效仿。但與當時外企的市場進入策略不同，今天中國企業向外遷移的技術并不落后，甚至處于行業內領先地位，如何協調供應鏈轉移、技術輸出過程中的效率與安全的平衡，是制造型企業需要格外注意的問題。

從“任性發展”到“注重合規”。以前中國企業拓展海外市場的優勢是“快速”和“靈活”，但也出現了個別“鉆法規空子”的負面做法，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后續中企出海的市場和輿論環境。近年來，國際經貿規則改革的總體方向是更加強調合規、公平、透明，中國企業必須進一步強化合規意識，重點關注全球/區域的經貿規則以及ESG相關法規。但是，當前個別國家將經貿規則政治化、武器化，企業也需要提高辨別能力，注意區分以規則之名行制裁之實的行為，必要時學會運用法律武器維護自身合法利益。

從“要素成本”到“系統效率”。傳統出海模式往往依賴某一種或幾種生產要素（例如勞動力、土地等）的成本差異，中國企業早期出海的主要競爭優勢就是憑借要素成本構建的低價優勢。而新一波出海潮要求企業建立全局思維，不能只關注單一要素的成本優勢，而要提升整個運營系統的總體效率。就像中國首家物聯網無線通信模組上市企業廣和通CEO應凌鵬說過的，“國際化意味著企業只要解決一個問題——產品競爭力。而全球化則需要解決系統性問題，每一個環節都要做好”。

中國新能源企業到歐洲建工廠，顯然不是僅考慮生產成本，而是要實現規避貿易壁壘、縮短交付周期的系統性效率優化；吉利收購沃爾沃/寶騰/路特斯、安踏收購FILA/始祖鳥，都是在構建多品牌矩陣，也不是簡單地在全球轉移生產基地，而是要利用品牌協同效應和渠道復用，實現資源跨區域高效配置。此外，企業還可以通過數字化（如亞馬遜云技術優化全球部署）、供應鏈彈性（如區域化生產縮短交付周期）和本地化運營（如制度化管理替代“人治”）等內部管理措施改進，進一步實現全鏈條效率提升。

三

能力體系革命

為了適應新一波出海潮，企業需要構建一系列新的能力體系。

首先是戰略研判能力，企業要深入調研海外市場，動態追蹤市場變化，可以開發一些量化工具、構建理論模型，實現出海決策過程的科學化、精準化。我們了解到有的企業已經著手開發相應的工具，對包括地緣政治、經濟（如匯率波動、關稅壁壘）、社會（如工會指數、勞動力）、技術（如核心技術本地化替代率、知識產權保護強度）等多個影響供應鏈穩定的維度進行動態分析，還可以通過動態權重算法對不同指標賦予優先級，對企業規避可能發生的風險提供有益參考。

技術創新能力也至關重要，企業要跟進新趨勢，快速研發和迭代產品，拓展應用場景。企業還需要特別注意當今時代比拼的不僅是技術創新，更是技術創新的速度。技術是基礎，但創新速度決定了技術能否轉化為市場統治力。

電動汽車、新能源電池、新藥物/新疫苗等無數實例都證明，在研發流程大體相同的情況下，誰能率先推出差異化產品，誰就能搶先建立市場壁壘，迅速搶占全球市場份額。速度滯后的企業即使擁有技術儲備，也可能因商業化進程緩慢而被淘汰。

跨文化管理能力是企業出海必須具備的能力之一。企業要在價值觀一致的基礎上，尊重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文化差異，采取靈活的管理方式。例如進入中東市場的企業可以針對當地宗教文化特點調整工作時間（避開禮拜時段）、增設福利政策（宗教節日假期）等，從源頭減少勞資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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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儲備能力同樣不可或缺，企業需要儲備當地人才、研發人才和全球運營人才，外部招聘固然可行，但及早著手進行內部培養更加重要。

陽光電源從2018年行業低谷期就開始人才培育工作，專門成立陽光商研院，為企業將來的快速發展培養和輸送領軍性人才。由于陽光電源超過2/3的收入來源于海外市場，國際化能力成為企業人才培養的重中之重，并為此開設了“MIT國際化團隊管理者培養項目”“LEAP海外領導者領導力提升項目”等專項培養計劃，數年間商研院已累計培訓企業內部骨干人才上千人。

數字化能力也是企業出海的關鍵能力之一，包括數字化運營、柔性供應鏈管理和與實體業務的匹配等。

Shein的供應鏈管理能力是跨境電商里的翹楚，憑借數字化和柔性供應鏈跑通了“小單快返”模式。在前端，Shein用AI算法取代傳統市場調研，迅速抓取每一款商品的瀏覽數據和復購數據、社交媒體流行詞匯元素等信息進行分析，并向制造端發出指令，快速調整生產。在后端，Shein在廣東番禺有300多家制衣廠作為核心供應商，全部都安裝了Shein開發的MES（Manufacturing Execution System）工藝管理系統，每個訂單一發布，原材料供應商、印花等單環節加工作坊、成衣制造工廠等每個節點都可以實時監控該訂單的每一個步驟和進展情況，控制節奏和時效。供應商通過信息管理系統緊密高效協作，可以實現7~14天完成產品交付，極致壓縮傳統服裝企業最頭痛的庫存成本，Shein相關負責人透露，Shein已經將行業普遍為30%~40%的庫存滯銷率降到10%以下。

結語

當前全球宏觀環境充滿不確定性，貿易保護主義、地緣政治沖突等因素給企業出海帶來了諸多風險。但越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企業越不能因噎廢食。出海是中國企業的必然選擇，要用堅定出海的確定性來應對環境的不確定性。不出海，企業將會與全球市場脫節，錯失新一輪全球產供鏈調整的重要窗口期，也無法建立起下一個時代的發展優勢。

誠然，中國企業新一波出海潮與以往西方發達國家企業出海、中國企業以前的出海都不一樣，面臨著新的挑戰和機遇。雖然前方沒有現成的規則和可借鑒的道路，但這恰是企業發展的絕佳時期。

沒有規則，企業就創造規則；沒有道路，企業就踏出道路。盡管外部環境會變得更加錯綜復雜，但只有勇于面對、堅定前行，中國企業才能將未來發展的主動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搶占下一輪全球經貿秩序的參與權、規則制定權，在全球經濟的舞臺上展現更大作為，為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和全球經濟繁榮做出更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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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簡介

李銘俊，中歐國際工商學院榮譽退休院長、管理學教授。法國Pierre Mandes大學工商管理碩士，上海大學工學博士。2015年3月至2020年9月擔任中歐國際工商學院院長。

① 共同匯聚起推進新型工業化的強大力量. 人民日報, 2025-3-12.

封面圖片由POOK AI生成，文中創意圖片已獲視覺中國授權。

編輯| 李鈺婷

責編| 岳頂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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