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金秀珍的小提琴聲在黃昏中飄散。
陳維國握住她的手:“等我,我一定會回來。”
她點頭,淚水滑落。“你保證?”
“我保證!”
命運弄人,誰都沒想到這一句諾言,卻要整整38年才能實現。
38年后,陳維國站在平壤機場,手中緊握那封泛黃的信。
“金秀珍,你還在等我嗎?”他低語著,心跳如雷。
01
陳維國從沒想過自己會在六十五歲時重返朝鮮。
那個保存了三十多年的黃色信封就放在他膝上,上面整齊的鋼筆字寫著他的名字,落款是金秀珍。
他坐在自家陽臺的藤椅上,陽光透過竹簾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那封信是上周他翻閱舊相冊時發現的,被妻子收藏在相冊夾層里,還沒拆封。
“爸,喝水。”女兒陳小芳將一杯綠茶放在他手邊,看見他手中的信封,“這是什么?”
“你媽媽留下的。”陳維國輕聲說,“一封我從未看過的信。”
陳小芳在他身邊坐下,“誰寄來的?”
“一個很久以前的人。”
陳維國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取出里面薄薄的信紙,上面是工整的中文字跡。
“維國同志,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我是金秀珍,我們在友誼水庫認識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陳維國手微微顫抖,信紙上的每個字都像一把錘子敲在他心上。
“爸,你怎么了?”陳小芳關切地問。
陳維國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看信。
當他讀到最后一句時,整個人像被凍住了。
“…我們有一個兒子。他已經三歲了,很像你。”
信紙從陳維國手中滑落,陳小芳撿起來,快速瀏覽了一遍,驚訝地看著父親。
“爸,這是真的嗎?”
陳維國望著遠處的天空,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是的,金秀珍是我的初戀。”
“這信是什么時候寄來的?”
“1986年,三十八年前。”陳維國聲音有些發抖,“你媽一直沒告訴我。”
陳小芳沉默片刻,“你想去找她嗎?”
陳維國轉頭望著女兒,慢慢點了點頭。
陳維國年輕時是水利工程師,1983年被派往朝鮮參與中朝友誼水庫的建設。
那時他三十歲,充滿理想和激情,對未來的一切都充滿期待。
金秀珍是當地派來負責文化交流活動的志愿者,比陳維國小三歲,安靜、優雅,會拉小提琴。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歡迎晚會上,金秀珍穿著朝鮮傳統服裝,在臺上拉了一首《阿里郎》。
陳維國被她專注的神情和音樂的美麗所吸引,鼓掌時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晚會后,陳維國鼓起勇氣上前用簡單的朝鮮語問候她,“你的演奏很美。”
金秀珍微微低頭,淺淺一笑,“謝謝。你是中國來的工程師嗎?”
“是的,我叫陳維國,負責水庫的防滲設計。”
“我叫金秀珍,歡迎你來到我們國家。”
02
就這樣,他們認識了。
隨后的日子里,金秀珍經常來工地做翻譯工作。
下班后,陳維國會邀請她一起在水庫邊散步,聽她講朝鮮的歷史和文化。
他發現金秀珍不僅會拉小提琴,還喜歡詩歌,于是他開始把自己寫的詩給她看。
“這首很美,”金秀珍看完一首描寫家鄉湖南小河的詩后說,“我能感受到你對家鄉的思念。”
“我也很喜歡這里,”陳維國說,“這里的山和水,還有你。”
金秀珍臉紅了,低下頭,但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春去秋來,他們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加深。
陳維國知道這份感情在當時的環境下很難有結果,但他忍不住沉浸其中。
他們經常在工地附近的山坡上約會,看星星,講故事,分享彼此的夢想。
有一次,金秀珍帶來了她的小提琴,在山頂上為陳維國演奏了一首自創的曲子。
“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陳維國問。
“《思念》,”金秀珍輕聲說,“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離開。”
陳維國握住她的手,“我會回來找你的,我保證。”
1984年秋天,因兩國關系微妙變化,中方工程隊被要求提前撤回。
陳維國只有三天時間準備離開,他匆忙寫了一封信給金秀珍,承諾一定會回來。
最后一晚,他們在工地邊的小樹林里見面,擁抱,流淚,許下無數承諾。
“等我,”陳維國在她耳邊說,“我一定會想辦法回來的。”
金秀珍點點頭,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我會等你。”
第二天一早,陳維國隨工程隊離開了朝鮮,臨行前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金秀珍,她站得筆直,像一棵堅強的小白楊。
回國后,陳維國多次申請再次赴朝,都因各種理由被拒絕。
他嘗試寫信,但都石沉大海。
兩國之間的通信十分困難,他的思念和牽掛無處寄托。
隨著時間推移,家里人開始給他安排相親。
在父母和領導的雙重壓力下,兩年后,陳維國與同廠的會計劉梅結婚了。
劉梅是個善良踏實的女人,知道陳維國心中有結,但她用自己的方式慢慢走進了他的生活。
1987年,他們的女兒陳小芳出生,給陳維國帶來了新的希望和責任。
他逐漸適應了普通的家庭生活,成為一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
工作上,陳維國表現出色,成為省水利廳的技術專家,參與了多個重大水利工程的設計,獲得了同行的尊重和認可。
表面上看,他的生活平穩而順利,但心底那個未完成的承諾始終如鯁在喉。
03
每當夜深人靜,他會想起那個在山坡上拉小提琴的女孩,想起那雙含淚的眼睛和那句“我會等你”。
這種思念隨著時間推移不減反增,像一顆種子在他心底生根發芽,悄悄占據了他精神世界的一大部分。
劉梅從未提起過這件事,陳維國也以為她不知情,直到2023年冬天,劉梅被診斷出晚期肺癌。
病床上的劉梅比以往更加坦率,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決定放下所有的隱瞞和偽裝。
“維國,我有東西要給你。”一天晚上,劉梅虛弱地說。
陳維國握著她的手,“什么東西?”
劉梅指了指床頭柜的抽屜,“最底層有個盒子,是給你的。”
陳維國打開抽屜,找到一個精致的木盒,上面落了一層薄灰。
“這是...?”
“打開看看吧,”劉梅輕聲說,“對不起。”
陳維國打開盒子,里面整齊地摞著十幾封信,每一封都來自朝鮮,寄信人都是金秀珍。
他的手開始顫抖,“這些是...”
“她寄給你的信,”劉梅說,聲音很輕,“從1985年到1995年,整整十年。一開始是每月一封,后來逐漸少了。”
陳維國翻看著這些信封,有些已經泛黃,但都完好無損,沒有拆封。
“你為什么...?”他的聲音有些發抖。
“因為害怕,”劉梅的眼中含著淚水,“害怕失去你。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她,我怕你收到信就會離開我和小芳。”
陳維國沉默了很久,他不知道該恨劉梅的自私還是理解她的不安。
“最后那封...1995年的那封,我差點給你,”劉梅繼續說,“因為她寫了很多遍,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但我...我還是沒有勇氣。”
陳維國找到那封信,是所有信中最厚的一封,信封邊角有些磨損,好像被人拿起又放下過多次。
“我知道你無法原諒我,”劉梅說,“但我希望你能了結這段往事,找到自己的答案和平靜。這是我唯一的心愿。”
陳維國伸手撫摸妻子消瘦的臉龐,不知道該說什么。
三個月后,劉梅走了,帶著愧疚和不安離開了這個世界。
陳維國在她的葬禮上沒有哭,只是靜靜地站著,仿佛靈魂出竅。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一封一封地讀那些信,從1985年的期盼到1995年的絕望,金秀珍的情感變化清晰地呈現在紙上。
最后一封信里,她告訴陳維國,她有了他的孩子,一個男孩,取名金志勛。
“他很像你,特別是笑起來的樣子。我知道你可能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但我希望你能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如果可能,希望你能來看看他,哪怕只是一面。”
陳維國讀完這封信,整個人如遭雷擊。
他有一個兒子,一個未曾謀面的兒子,如今應該已經三十多歲了。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腦海中形成:他要去朝鮮,去找金秀珍,去見那個素未謀面的兒子。
陳小芳得知父親的想法后,既震驚又擔憂。
“爸,你確定嗎?都這么多年了,她可能已經...”
“我知道可能性不大,”陳維國說,“但我必須去看看,這是我欠她的。”
陳小芳看著父親堅定的眼神,明白任何勸阻都是徒勞,“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去。”
04
準備工作比想象中復雜。
首先,陳維國需要辦理赴朝簽證,這對普通人來說并不容易。
他聯系了當年一起在朝鮮工作過的老同事李工,通過他的關系,找到了一個辦法。
“你可以以探親的名義申請,”李工說,“就說當年在朝鮮有一位同事,很多年沒聯系了,想去看看。”
陳維國按照李工的建議準備了材料,意外地獲得了批準。
接下來,他開始學習基礎的朝鮮語,雖然很多已經忘記,但一些簡單的日常用語還是能說出來。
他還整理了所有與金秀珍有關的物品:照片、詩集、未寄出的信件,以及那把她送給他的小木雕,一個拉小提琴的女孩。
女兒陳小芳雖然不能同行,但幫他安排了一切:訂機票、準備行李、咨詢旅行注意事項。
“爸,你的降壓藥帶好了嗎?”臨行前一天晚上,陳小芳再次檢查父親的行李。
“帶了,放心吧。”陳維國坐在沙發上,望著窗外的星空,思緒飄遠。
“你真的決定好了嗎?”陳小芳坐到他身邊,“萬一...萬一結果不是你想的那樣呢?”
陳維國沉默片刻,“不管結果如何,我都要去面對。這三十多年,我欠她太多,也欠那個孩子太多。”
“爸,那不是你的錯。如果你當時知道...”
“但我沒有堅持,”陳維國打斷女兒的話,“我本可以再努力一些,尋找更多方法聯系她。我選擇了妥協,選擇了順從,這是我的遺憾。”
陳小芳握住父親的手,“你已經是最好的父親了,對我來說。”
陳維國露出一絲苦笑,“但對那個孩子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夜深了,父女倆各自懷著復雜的心情入睡。
次日清晨,陳維國踏上了飛往朝鮮的航班,開始了這場遲到三十八年的尋找。
飛機抵達平壤順安國際機場時,天氣陰沉,細雨密鋪。
陳維國隨著旅行團出關,在導游的帶領下前往酒店。
“我們會在平壤停留三天,”導游宣布,“按照行程安排參觀各個景點。請大家不要隨意離團活動。”
陳維國心不在焉地聽著,腦海中全是如何找到金秀珍的計劃。
入住酒店后,他趁著自由活動時間,向導游打聽了當地的人口查詢方式。
“您要找人?”年輕的女導游有些警惕,“在我們國家,沒有官方渠道是不能隨便查詢公民信息的。”
陳維國解釋說想找一位老朋友,是當年友誼水庫工程的工作人員。
導游聽到友誼水庫,態度軟化了一些,“這個工程在我們國家很有名,是中朝友誼的象征。您可以去水利部門詢問,也許他們有工程參與者的記錄。”
05
陳維國謝過導游,第二天就按計劃參觀了幾個官方景點,一直在等待機會單獨行動。
機會在第三天來臨。
旅行團計劃參觀位于平壤郊外的一處公園,行程相對寬松。
陳維國借口身體不適,請求留在酒店休息。
導游有些猶豫,但看他確實臉色蒼白,就同意了。
一離開團隊視線,陳維國立刻打車前往水利部門。
在那里,他費了好大周折,終于見到一位部門主管。
“金秀珍?”主管查詢了電腦系統,搖搖頭,“沒有這個人的記錄。您說的是友誼水庫工程的工作人員?”
“是的,她當時是文化交流志愿者,不是正式的工程人員。”
主管思考片刻,“那她可能不在我們的系統里。您可以去工程紀念館看看,那里有當年參與者的資料。”
陳維國謝過主管,立刻前往友誼水庫工程紀念館。
紀念館建在水庫附近,是一棟樸素的白色建筑,里面陳列著工程的歷史資料和照片。
陳維國的心跳加速,這里曾是他和金秀珍相識相愛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承載著回憶。
他慢慢走過展廳,尋找任何可能與金秀珍有關的線索。
在一面照片墻前,他停下腳步。
那是一張大型合影,前排是中朝兩國的領導和專家,后排是當地工作人員。
陳維國的目光在照片上搜尋,突然,他在角落里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金秀珍,年輕的金秀珍,穿著樸素的衣服,站在人群中,目光清澈。
“你認識照片上的人?”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陳維國轉身,看到一位白發老人,穿著整潔的制服,胸前別著紀念館的工作證。
“是的,我認識她,”陳維國指著照片上的金秀珍,“請問您知道她現在在哪里嗎?”
老人仔細打量著陳維國,“你是...?”
“我是陳維國,1983年來這里參與水庫建設的中國工程師。”
老人的眼睛一亮,“陳工程師!我記得你,我當時是工程隊的翻譯,金光日。”
陳維國驚訝地看著老人,努力在記憶中搜尋,但實在想不起來了。
“沒關系,那時候人多,你可能不記得我了,”老人笑著說,“但我記得你,因為你和金秀珍的事情在當時很轟動。”
陳維國有些尷尬,“您知道她現在在哪里嗎?”
老人的笑容消失了,“金秀珍老師已經去世三年了,肺癌。很多人參加了她的葬禮,她在這里很受尊敬。”
陳維國感到一陣暈眩,扶住墻壁才沒摔倒。
“老師?”他低聲問。
“是的,她后來成為了當地音樂學校的教師,教小提琴,很有名。”
陳維國的心如刀絞,他來晚了,永遠地來晚了。
“她...有家人嗎?”他艱難地問。
“有一個兒子,金志勛,也是音樂老師,在同一所學校教鋼琴。”
陳維國的心又開始狂跳,“金志勛...他今年多大了?”
“三十多歲了吧,具體我不清楚。你要找他嗎?”
“是的,請告訴我那所學校在哪里。”
06
老人給了他詳細的地址和乘車路線,還寫了一封簡短的介紹信,“拿著這個去學校,會有人幫你的。”
陳維國緊握著那張紙,心情復雜地離開了紀念館。
他搭乘公交車前往那所音樂學校,一路上心情忐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個可能是自己兒子的人。
學校是一棟灰色的建筑,門口掛著“人民音樂學校”的牌子。
陳維國出示了老館長的介紹信,順利進入學校。
接待他的是一位中年女教師。
“您是來找金志勛老師的?他現在正在上課,還有二十分鐘就結束了。您可以在接待室等他。”
二十分鐘感覺像二十年那么長。
陳維國坐立不安,幾次想要離開,又強迫自己留下來。
終于,上課鈴響了,走廊上傳來學生的腳步聲和笑聲。
接待室的門被推開,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走了進來。
他穿著深色西裝,個子不高但很挺拔,五官精致,眼睛特別有神,卻又讓人覺得似曾相識。
看到陳維國后,男子愣了幾秒,隨后他試探地問道,“請問您是陳維國先生嗎?”
陳維國愣住了,他沒想到對方會認出自己,甚至主動用中文打招呼。
“是的,我是陳維國。你是...”
“金志勛,”男子微微鞠躬,“我的母親是金秀珍。”
陳維國的眼眶濕潤了,他站起身,想要擁抱這個年輕人,但又不確定是否合適,只是伸出了手。
金志勛握住他的手,“我認出您是因為母親留下了您的照片,她說您會來找我們。”
“她說過我會來?”陳維國驚訝地問。
“是的,她一直相信這一點,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陳維國不知道該說什么,所有準備好的話語都在這一刻變得蒼白無力。
“我們能找個安靜的地方談談嗎?”金志勛問,“我下午沒有課了。”
“好,當然好。”
他們來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館,選了角落的位置坐下。
“你的中文說得很好,”陳維國試著打破沉默,“你在哪里學的?”
“母親教我的,”金志勛回答,“她說總有一天會用得上。她自己也會說一些中文,是跟您學的。”
又是一陣沉默。
“我很抱歉,”陳維國最終開口,“關于一切。我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我知道的話...”
“我明白,”金志勛說,“母親已經告訴我她寄給您的信都沒有回音。她一直以為您可能忘記了她,或者有了新的生活。”
“不是那樣的,”陳維國急切地說,“我從未忘記她,我嘗試過很多方法聯系她,但都失敗了。而她寄給我的信,被我的妻子...被扣下了。”
金志勛驚訝地看著他,“您的妻子知道我母親?”
“不,她只是從信封上看出了一些端倪,出于嫉妒和恐懼,她把信都藏了起來。直到去年她去世前才告訴我。”
07
金志勛沉思片刻,“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母親的信從未得到回應。她一直以為您收到了但選擇不回復。”
陳維國感到一陣劇痛,“她一定很怨恨我。”
“一開始可能有些失望,但她從不怨恨您。她告訴我,您是被歷史的洪流沖散的,不是自愿離開的。”
陳維國深吸一口氣,“金志勛,你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嗎?”
金志勛平靜地看著他,“母親從未明確告訴我,但她留下了足夠的線索讓我猜測。當我十八歲時,她給了我一個盒子,里面有您寫給她的詩和信,還有一些照片。她說,'這是關于你父親的一切,當你準備好了,可以自己去尋找答案。'”
“你尋找過嗎?”
“我嘗試過,但在我們國家,這并不容易。后來我決定尊重母親的選擇,也許她有自己的理由不告訴我全部真相。”
陳維國點點頭,“你恨我嗎?”
金志勛思考了一會兒,“我不知道。這么多年,我想象過與父親見面的場景無數次,有時是憤怒,有時是好奇,有時只是平靜。但現在真的見到您,我發現自己既不恨您,也不特別愛您,因為我們還是陌生人。”
陳維國承認這是公平的評價,“我希望有機會了解你,如果你愿意的話。”
“我也希望了解您,”金志勛說,“不僅為了我自己,還為了我的孩子。”
陳維國猛地抬頭,“你的孩子?”
金志勛笑了,第一次露出輕松的表情,“是的,我有一個八歲的兒子,金民宇。他很像您,尤其是笑起來的樣子。”
陳維國感到一陣眩暈,“我有一個孫子?”
“從血緣上來說,是的。您愿意見見他嗎?”
“當然,我非常想見他。”
金志勛站起身,“那我們現在就去我家吧,他放學后應該已經回家了。”
陳維國跟著金志勛走出咖啡館,心情復雜得無法形容。
他們乘坐公交車來到一個普通的居民區,金志勛的家是一套兩居室的公寓,簡單但整潔。
“民宇,我回來了,”金志勛開門叫道,“有客人來了。”
一個小男孩從房間里跑出來,穿著學校的制服,臉蛋紅撲撲的,眼睛明亮。
當他看到陳維國時,有些害羞地躲到父親身后。
“民宇,這是爺爺,從中國來看你的。”金志勛用朝鮮語輕聲說。
“爺爺?”男孩好奇地打量著陳維國,然后用生硬的中文說,“你好,爺爺。”
陳維國蹲下身,與男孩平視,“你好,民宇。你的中文說得真好。”
“爸爸教我的,”男孩略微放松了一些,“你真的是我爺爺嗎?”
“是的,我是你父親的父親。”
“那你為什么現在才來看我們?”
這個直接的問題讓陳維國一時語塞。
金志勛輕輕撫摸兒子的頭,“爺爺有很多很多工作要做,所以一直沒時間來。但是他非常想念我們,所以現在終于來了。”
08
小男孩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點點頭,“你會一直留在這里嗎,爺爺?”
陳維國感到心臟被狠狠捏了一下,“不,我不能一直留在這里。但我會經常來看你們。”
“你會給我帶禮物嗎?”
“民宇,不得無禮,”金志勛責備道。
“沒關系,”陳維國笑了,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我正好帶了禮物給你。”
盒子里是一架小小的木制飛機模型,是他在路過商店時隨手買的,沒想到派上了用場。
男孩驚喜地接過禮物,“謝謝爺爺!”
金志勛請陳維國坐下,為他倒了茶,然后去廚房準備晚餐。
陳維國和小民宇坐在客廳里,男孩開始向他展示自己的玩具和書本。
“你喜歡音樂嗎?”陳維國問。
“嗯,我學小提琴,”民宇驕傲地說,“奶奶教過我,現在爸爸教我。”
“奶奶?你是說金秀珍?”
“嗯,但我不太記得她了,她在我五歲的時候就走了。”
陳維國想起那個拉小提琴的女孩,心中泛起一陣酸楚,“你能為爺爺演奏一曲嗎?”
男孩點點頭,跑去房間拿出一把小提琴,是兒童尺寸的,看上去被精心保養過。
他站在客廳中央,姿勢端正,開始拉奏一首簡單的曲子。
雖然技巧還很稚嫩,但那認真的神情和細膩的情感表達,讓陳維國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金秀珍。
曲子結束,陳維國鼓掌,“演奏得太棒了!你很有天賦。”
民宇害羞地笑了,“奶奶的琴拉得比我好多了,爸爸說的。”
“你奶奶是最棒的,”陳維國輕聲說,“她教了你爸爸中文,也間接教會了你。”
“你也認識奶奶嗎?”
“是的,很久很久以前,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晚餐時,金志勛做了幾道家常菜,三人圍坐在小餐桌旁,氣氛逐漸輕松。
金志勛講述了他的成長經歷:金秀珍一人撫養他長大,從未結婚;他努力學習音樂和語言,考入了平壤音樂學院;畢業后回到母親工作的學校任教;結婚生子,又經歷了妻子因病去世的痛苦。
陳維國則講述了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工作上的成就,家庭生活的平淡,以及內心深處那個從未愈合的傷口。
晚餐后,金志勛拿出一個盒子,“這是母親留給我的,關于您的一切。現在,我想它應該回到您手中。”
盒子里有陳維國當年寫給金秀珍的詩集和信件,幾張老照片,還有一本日記。
“這本日記記錄了母親的心路歷程,從懷孕到撫養我長大,再到多次嘗試聯系您但未果的經歷。我想,您應該讀一讀。”
09
陳維國接過日記,手微微發抖。
日記從1984年9月開始,最后一篇寫于2021年,金秀珍去世前幾個月。
第一篇這樣寫道:
“今天,我發現自己懷孕了。醫生說已經三個月了,是個男孩。這是我和維國的孩子,是愛的結晶。我決定要生下他,即使維國可能永遠不會回來,即使所有人都會指責我。這個孩子是無辜的,他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陳維國不敢繼續往下讀,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母親從未后悔過她的決定,”金志勛輕聲說,“她告訴我,我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禮物,無論發生什么,她都感謝命運給了她我。”
陳維國抬頭看著這個和自己如此相似的男人,心中充滿了驕傲和愧疚,“我欠你們太多了。”
“別這么想,”金志勛說,“我們無法改變過去,但可以選擇如何面對未來。”
“你愿意做個DNA檢測嗎?”陳維國小心地問,“不是我不相信,只是...”
“我明白,”金志勛點點頭,“事實上,我也希望有個確定的答案。”
兩天后,他們在平壤的一家醫院做了DNA檢測,結果證實了父子關系。
“現在,你是我法律上和血緣上的父親了,”金志勛看著檢測報告說,語氣平靜但眼中有光芒。
接下來的日子里,陳維國延長了在朝鮮的停留時間,盡可能多地了解兒子和孫子的生活。
他去學校聽金志勛的鋼琴課,陪民宇玩耍,甚至參加了學校組織的一場小型音樂會。
金志勛帶他去看了金秀珍的墓,一塊簡單的石碑,上面刻著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陳維國在墓前放下鮮花,輕聲說:“秀珍,對不起,我來晚了。謝謝你給了我這么好的兒子和孫子。”
臨行前一天,金志勛帶著陳維國和民宇去了友誼水庫,就在當年他和金秀珍經常約會的那個山坡上。
春天的山坡上開滿了野花,遠處的水庫碧波蕩漾,陽光明媚。
“在這里,我們可以同時看到中國和朝鮮的土地,”金志勛說,“母親經常帶我來這里,告訴我關于兩國友誼的故事。”
“也是關于我們的故事,”陳維國輕聲補充。
“是的,也是關于你們的故事。”
民宇在山坡上奔跑、跳躍,不時彎腰摘一朵野花。
陳維國看著這一幕,心中滿是感慨:“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如果我當時能再堅持一些...”
“不要想'如果',”金志勛打斷他,“母親常說,人生沒有如果,只有結果。重要的是面對結果,然后繼續前行。”
陳維國點點頭,“你說得對,你母親總是很智慧。”
“你會再來嗎?”金志勛問。
“當然,如果你們愿意的話,我會經常來。也許有一天,你們也能去中國看看,見見你的妹妹。”
“我有個妹妹?”
“是的,陳小芳,比你小兩歲,是個醫生。她知道你的存在,很期待有一天能見到你。”
金志勛微笑著說:“這真是奇妙,我們失散多年的家人,終于要團聚了。”
民宇跑回來,手里捧著一束野花,“爺爺,這是給你的。”
陳維國接過花束,蹲下身抱住孫子,“謝謝你,民宇。下次我來,會給你帶更多好玩的東西。”
“你保證會再來嗎?”男孩認真地問。
陳維國看著孫子的眼睛,那雙和金秀珍如此相似的眼睛,“我保證,一定會再來。這一次,我不會再失約了。”
10
第二天,陳維國啟程回國。在機場,金志勛和民宇來送行。
臨別時,金志勛遞給陳維國一個小盒子,“這是母親生前最珍視的東西,她說如果有一天您來了,就把它給您。”
盒子里是一把小小的木梳,上面刻著一朵蓮花,是陳維國當年送給金秀珍的禮物。
“她一直留著它,”金志勛說,“她說這是您送的第一件禮物,代表著初心。”
陳維國緊握著木梳,“謝謝你,志勛,謝謝你原諒我。”
“不需要原諒,因為沒有過錯。只有命運的安排,和我們如何面對它的選擇。”
告別時,民宇抱住陳維國的腿,“爺爺,您要快點回來哦。”
陳維國彎腰抱起孫子,“爺爺很快就會回來,這次不會讓你們等太久了。”
飛機起飛后,陳維國望著窗外漸漸遠去的朝鮮土地,心中既有失去的痛苦,也有重獲的喜悅。
他想起金秀珍在日記最后寫的話:“生命像一條河流,有時分叉,有時匯合。我們曾經失散,但愛和血脈會讓我們重新連接。無論結局如何,我都感謝命運讓我遇見你,讓我有了這個美好的孩子。”
回國后,陳維國把一切都告訴了女兒陳小芳。
“爸,你找到她了嗎?”陳小芳急切地問。
“找到了,也沒找到,”陳維國平靜地說,“她三年前去世了,但她給我留下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孫子。”
陳小芳驚訝地聽完父親的故事,眼中含淚,“那么,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是的,金志勛,一個非常優秀的音樂老師。還有一個可愛的侄子,金民宇,八歲,會拉小提琴,就像他的奶奶一樣。”
“你打算怎么辦?”
陳維國看著遠方,眼神堅定,“我會經常去看他們,也想辦法讓他們來中國。我們是一家人,雖然被歷史和國界分隔了這么多年,但血脈的聯系永遠不會斷。”
“爸,”陳小芳握住父親的手,“我為你感到高興,真的。媽媽現在也會為你高興的。”
陳維國想起劉梅臨終前的話:“找到你的答案和平靜。”
也許,這就是答案:沒有完美的人生,只有真實的選擇和結果;沒有永恒的遺憾,只有面對過去,珍惜現在,期待未來。
在這個春天,六十五歲的陳維國,終于完成了那個三十八年前的承諾。雖然遲到了很久,但總歸沒有食言。
金秀珍已經不在了,但她的愛和血脈還在延續,在金志勛身上,在金民宇身上,也在陳維國心中。
這是一段跨越時空的情感,一段穿越國界的血脈聯系,一個遲到但終究沒有缺席的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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