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多少天前就開始張羅去郊外看桃花,特意購買了親子裝,興沖沖地給女兒試穿。四歲的歡歡穿上新衣服,樂顛顛跑到男人跟前問:“爸爸,寶寶漂亮嗎?”男人用胡子扎了一下她的小臉蛋,抱起她笑呵呵地說:“寶寶是爸爸的漂亮公主!”
歡歡掙脫男人的懷抱,又跑到另一間屋子脆生生地問:“哥哥,寶寶漂亮嗎?”她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大聲叫:“歡歡你給我回來!”
男人小聲說:“叫亮亮也去吧!”她冷冷地回答:“去什么去,像啞巴,敗興。”男人不再吱聲。
第二天,他們給亮亮留下十元錢。女人坐在車里,看到男人頻頻回頭,亮亮趴在窗戶上眼巴巴往下看,男人猶豫的表情讓女人不耐煩,她催促女兒喊爸爸,男人回過頭來答應一聲,再回頭看自家的窗口,亮亮已經不見了。
二
一眨眼,幸福怎么說沒就沒了呢?看桃花回來的路上發生車禍,男人和女兒都沒了,她也失去雙腿。躺在病床上一次一次地扯下針頭,母親和姐姐哭啞了嗓子才使她答應好好治療。她幼年失去父親,母親含辛茹苦養大了她們姐妹,她不能再讓母親傷心。姐姐和母親在醫院照顧了她三個月,出院時媽媽要接她回娘家。她說,不,我要回家。
她微笑著目送母親和姐姐從樓梯里消失,然后慢慢地關上門。她手中的刀片顫巍巍地橫在手腕處,閉上眼,狠狠心往下劃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緊緊地攥住了。睜開眼,背著書包的亮亮一聲不響地立在眼前!
她錯愕地看著他,自己一直處于絕望和悲傷中,忘記了家里還有一個孩子,一個自己一直很討厭的孩子。她默默地注視著亮亮拿走刀片。
正常人很容易做的事情,對于現在的她卻異常艱難。她費了好大勁從輪椅挪到馬桶上,手下一滑,人滾到地板上,帶翻了墻角的洗臉盆,聲音大得震耳。亮亮跑過來扶她,她想借著亮亮的力量站起來,沒想到鉆心的痛使她撲通一下又重重地跌倒在水漬里,像個孩子一樣捶著雙腿失聲痛哭。亮亮猶猶豫豫地上前拉她,她凄厲地尖叫:“滾開!”
半夜里,她打開窗戶,兩手趴著窗臺往上爬,用盡力氣就是爬不上去,只得來回轉動輪椅,尋找合適的角度。正當她汗水淋漓,徒勞地轉動著輪椅時,亮亮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看見她的舉動,疾速沖過去拉住輪椅。她惱怒地呵斥:“不用你管!”
亮亮的眼睛紅紅的,怯怯地說:“您這樣,爸爸和妹妹會很傷心。”
她震住了,驚訝地看著他的眸子里有乞求,沉思一會,她輕聲說:“我不想死了,你回去睡吧!”亮亮遲疑地看著她,她不由地點點頭又說一遍:“你回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她聽見亮亮悄悄地打電話,聲音小卻在夜晚的寂靜中很清晰,他是在跟他媽媽打電話。結婚初始,她感覺到男人心里還有那個女人,隱隱地聽說,他們曾經很相愛,只是兩地分居夫妻情分摻了太多誤會,正好她插一腳進來,他們的婚姻就解體了。他們為爭孩子,費了不少口舌。她一想到這孩子是男人與另一個女人生的,心里就有了嫌惡,男人為此常常在半夜嘆息。
或許信號不是太好,亮亮的聲音高了,似乎用手捂著話筒。他說:“媽媽放心,我會照顧自己!”
沒有了男人,他們母子應該團圓了。想到這個家里只剩下自己,她心里頓時凄涼無比。
亮亮洗衣做飯有模有樣,是啊,他從八歲開始自己洗衣服,有一次用壞了剛買回來不久的全自動洗衣機,她心疼地罵了他一天。她又想起,她有時和男人出去應酬,就給亮亮留兩元錢的伙食費,她從來不知道,那兩元錢能買回來什么,他能不能吃飽。現在,亮亮給她做蛋炒飯,似乎還有點糊味兒,她和著大滴大滴的眼淚吃,哽在嗓子眼。亮亮眼睛里充滿疑問,她使勁咽下去,說:“好吃!”
亮亮圍著她的圍裙,瘦瘦的身影像個小姑娘,洗衣機里轟轟地轉著她的衣服。她靜靜地看著亮亮忙碌的身影在客廳里晃來晃去,一直以來,他默聲不響地在這個家里,她都覺得他多余。可現在,他快放學的時候,她就一分一秒地瞪著表,心里的恐慌一浪高過一浪,聽到門外有開鎖的聲音,心才踏實下來。
那天,她無意中在亮亮枕頭底下發現了他的日記本,看到了一個孩子受到的心靈傷害,還有出事之后的記錄:
晚上他們都沒回來,我在樓下買了盒飯,偷偷地在書房里打開電腦玩游戲,很痛快地玩了一個晚上。我睡得正香,突然被電話鈴聲驚醒了,是醫院打來的,說爸爸出了車禍。我去醫院見到爸爸,他的衣服上都是鮮血。我嚇傻了,護士把我推到爸爸跟前,耳朵貼近爸爸的嘴。爸爸說:“兒子,爸爸對不起你,沒好好疼你……爸爸求你件事,幫你姨活下去……”爸爸的聲音弱了下去,我呆呆地看著爸爸,哆嗦著不會哭。護士用白布蒙上爸爸,我瘋了似地撲上去叫爸爸……
最后幾天的日記這樣寫著:我答應過爸爸要讓她活下去,我很想念爸爸和小妹。她很可憐,她是小妹的媽媽,小妹一定很想媽媽,我要幫小妹讓她的媽媽活下去。……她的淚無聲地滾下來。
三
亮亮找樓下的鄰居幫忙,把電腦從書房挪到她的房間里,還從老師那里借來一本《輪椅上的夢》送給她:“姨,你也能寫出來,老師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她點點頭說:“姨也有夢,姨也會寫。”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只有高中畢業的她,起初寫出的文章根本沒人要。她焦躁、苦悶,罵自己是個廢物。那天,她剛發出去一篇稿子,不到一個小時就收到退稿,那已經是她的第82篇退稿,不包括那些杳無消息的。她忍不住趴在鍵盤上哭泣,放學回來的亮亮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邊上。
她終于發了第一篇稿,激動地哭了,像個孩子似地拉著亮亮的手欣喜地說,“我能行,我能行!”她寫順手了,稿子發得多起來,臉上有了笑容,對亮亮說:“以后,我賺錢供你上大學!”
亮亮生日,她用稿費從網上訂購了一套運動裝和一雙運動鞋。亮亮很高興地穿給她看,用大男人的口氣說:“我知道你能行!”那年亮亮十二歲。她嘆息,怎么早沒發現,他是如此可愛的一個孩子。后悔兩個字毫不留情地撕扯著她的心,她想好好地彌補。
可是亮亮的親媽來了,要帶走他。坐在她對面的女人,嬌小得有點柔弱,很年輕。她曾經恨過這個女人,因為她一直占據著男人的心。女人柔柔地對她說:“我來接孩子,不能再麻煩你了,謝謝你照顧孩子這么久。”
她臉紅紅的,心虛,是孩子在照顧她,她不能再拖累一個還需要母親照顧的孩子了。女人在另一個城市,母子分開四年,一直未曾見過面。她們說著話,亮亮放學回來了,一眼看到女人,愣了片刻,然后叫了一聲媽一頭撲到那個女人懷里,嗚嗚地哭。她第一次看到這孩子哭得那么傷心,心里也酸酸的,同時還有愧疚。
母子倆在廚房里忙乎,她坐在電腦前一個字也打不出來,聽著亮亮一聲一聲地叫媽,撒嬌的味道濃濃地傳到她耳朵里,她的心里似有千根針扎。她摸著空蕩蕩的褲腿,禁不住悲哀地想,自己是不是遭到報應了?
四
亮亮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媽媽走了。傍晚來臨時,屋子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她覺得自己就像飄浮在大海里,四周是烏黑黑的夜,要吞沒她。
在電腦前敲敲打打,不知不覺間,天亮了,肚子在咕咕叫。她剛剛打開臥室的門,一股牛奶的香味飄飄悠悠散發在空氣里,她嗅嗅鼻子正納悶,亮亮從廚房里跑出來說:“姨,等一等,我給你端牛奶。”她愣愣地看著他:“你怎么回來了?”
“我跟媽媽說了,姨身邊離不開人,等姨身邊有人照顧了,我再去找媽媽。”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遞到她手里,她的眼睛蒙上了淚,有一滴啪嗒掉進牛奶里激起了旋渦。后來,亮亮的媽媽也搬到這個城市。有時候,亮亮會給她帶回媽媽做的餡餅。
她收到稿費單,亮亮比她還快樂:“姨,等攢夠了錢,你就能下地走路了。我同學的爸爸有一條腿是木頭的。”她笑著糾正:“不是木頭,是假肢。”
亮亮十五歲的時候,她擁有了一對假肢。有一個老實敦厚的男人來到她身邊,亮亮對她說:“有叔叔照顧你,我放心了,我要去找我媽媽。”
她抱著比她高一頭的亮亮哭了:“好兒子,媽媽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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