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12日,我攥著軍校畢業證書的手心全是汗。河南確山炮兵旅實習時的器械場慘狀突然浮現在眼前——那次單杠訓練,我的迷彩服腋下裂開的口子,至今還藏在行李箱最底層。
"新排長來啦!"當我背著背包踏進炮兵團三連時,晾衣場上的老兵們齊刷刷轉過頭。八月的陽光穿過晾曬的迷彩服,在他們黝黑的臉上投下斑駁光影。炊事班老王端著鋁盆經過我身邊時,我分明聽見他鼻腔里那聲若有若無的"哼"。
器械訓練場上的單杠泛著冷光。入伍五年的東北老兵張鐵柱抱著膀子,迷彩褲膝蓋處磨得發白的補丁格外扎眼。"排長,給弟兄們打個樣唄?"他右腳尖碾著沙地上的石子,嘴角咧開的弧度讓我想起實習時見過的迫擊炮膛線。
全排二十多雙眼睛像瞄準鏡般鎖在我身上。器械場邊的白楊樹沙沙作響,我后頸的汗珠順著脊椎滑進腰帶。單杠上殘留的手汗在陽光下泛著微光,掌心貼上去的瞬間,我忽然想起軍校教員說過的話:"器械場上沒有少尉,只有軍人。"
當我在第三個引體向上開始發抖時,隊伍里響起壓低的嗤笑。張鐵柱單手掛在單杠上,迷彩背心被隆起的肌肉撐得緊繃:"排長,您這軍校高材生,該不會連新兵連標準都夠不著吧?"他小麥色的手臂上,去年抗洪留下的傷疤像條蜈蚣在蠕動。
那天晚飯的豬肉燉粉條格外咸澀。炊事班特意給我留的干部餐桌上,不銹鋼餐盤反射著窗外漸暗的天色。二班長悄悄告訴我,張鐵柱是團里連續三年的器械王,他帶的兵去年包攬了師比武前五名。
凌晨三點的器械場,露水把單杠浸得冰涼。我在單杠區投下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作訓服腋下新裂的口子灌進夜風。文書小劉查哨經過時嚇得不輕:"排長,您這是要練到天亮?"他手電筒的光圈掃過我磨破的手掌,血跡在月光下泛著暗紅。
三個月后的建制連考核,當我在單杠上做到第二十三個標準引體向上時,場邊的驚呼聲浪幾乎掀翻觀禮臺。作訓股長手里的記錄板"啪嗒"掉在地上,張鐵柱的迷彩帽檐被他攥得變了形。汗珠砸在沙地上洇出深色痕跡的瞬間,我聽見身后傳來聲壓低的"操"。
1998年開春的野外駐訓,張鐵柱主動申請當我的觀察手。山間的晨霧還未散盡,他蹲在炮陣地前的背影像塊風化的巖石。"排長,風速突變時修正量要加0.5密位。"他沾著炮油的手指劃過觀瞄鏡,作訓服肘部的補丁擦過我的臂章。那年實彈射擊,我們排打出了全團首個滿堂紅。
抗洪堤壩決口那晚,張鐵柱把我從湍流中拽出來時,他作訓靴里灌滿泥沙。"排長,您這軍校生的命可比我們金貴。"他擰著濕透的褲腿,手電筒光照出他小腿上還在滲血的劃痕。洪水中漂浮的樹干撞過來時,他把我推開的力道讓我想起新兵連時的擒敵訓練。
千禧年春天的提干考核名單公示那天,張鐵柱在器械場做了三十八個單杠卷身上。夕陽給他的身影鍍上金邊,作訓服背上的鹽漬勾勒出地圖般的紋路。"排長,明年我就要去帶新兵連了。"他落地時揚起的沙塵里,我瞥見他偷偷把作訓褲往膝蓋破洞處扯了扯。
2000年8月15日,師部禮堂的聚光燈晃得人睜不開眼。張鐵柱胸前的二等功勛章反射著金光,他腳上的新式作戰靴亮得能照見人影。當師長念出"全軍優秀帶兵骨干"時,我忽然想起三年前器械場上那顆被他碾進沙地的石子。
退伍老兵送行會上,張鐵柱把滿是老繭的手掌按在我肩上。火車站臺飄落的雪花落在他嶄新的便裝肩頭,瞬間化成深色水漬。"排長,當年要不是您半夜在單杠上較勁..."他喉結動了動,迷彩挎包里露出半截磨得發亮的單杠防滑粉袋。
去年秋天回老部隊參觀,榮譽室里新增的展柜讓我駐足良久。玻璃柜里靜靜躺著件布滿汗漬的迷彩背心,標簽上寫著"張鐵柱,1997-2000年帶出28名集團軍訓練標兵"。展柜旁的電子屏循環播放著他在國際軍事比賽奪冠的視頻,畫面里他完成高難度障礙動作時,作訓褲膝蓋處的補丁依然醒目。
熄燈號響起時,我摸著榮譽墻上的照片輕聲說:"老張,當年咱倆較勁時磨破的單杠,現在還在器械場嗎?"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展柜玻璃上,恍惚間又看見那個抱著膀子冷笑的東北漢子,正把新兵往單杠區推:"慫啥?當年我們排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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