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New Scientist
利維坦按:
“擬人化”似乎是我們人類的一種先天傾向,看到海豚就覺得它們有一張笑臉,這明顯是一種人類情感的投射。不過,正如靈長類學家和動物行為學家弗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所言:“長期以來,賦予動物人類情感一直是科學的禁忌。但如果我們不這樣做,我們就有可能遺漏一些關于動物和我們的基本知識。”
的確,我們人類勢必只能以我們的視角來看待動物,在這一過程中又在所難免地會多少代入我們的情感與經驗判斷——比如動物是如何對待死亡的,這個問題長期以來困擾著人類。
動物是如何理解死亡的?這是貫穿本文的核心問題,按照寫作慣例,我應該從一則軼事講起。但選哪個呢?
在撰寫這篇文章期間,一位朋友告訴我,他的狗親眼目睹了它最親近的狗朋友被車撞死,從那以后,每當他們路過那條街,那只狗就會變得憂傷而焦躁。我的信息推薦算法推送了一則關于一只悲傷的鰥居鵝后來找到新伴侶的故事。社交媒體上的一位up主則主張,殺死動物在道德上是可以接受的,因為它們并不理解死亡。
我讀到一位靈長類動物學家在哥斯達黎加經營動物庇護所的報道。每年,一只她曾救助過的猴子都會帶著自己的新生幼崽來探望她,但某一年,這只猴子帶來的是一只死去的幼崽。也許它希望曾經幫助過自己的那個人類還能再次幫上忙。但這位靈長類動物學家無能為力,幾個小時后,那只猴子似乎認輸了,發出了一聲尖叫。
我閱讀了數十篇科學論文——講述一只母澳洲野犬連續幾天攜帶死去的幼崽、大象似乎會埋葬它們的死者、海豚不愿讓死亡的群體成員沉入海底——也閱讀了關于這些行為應如何解讀的爭論。
閱讀時我常常懷抱著我的貓瑪雅( Maya),它當時正因腎病而奄奄一息,我也時常想起英格瑪(Ingmar),我去年冬天死于癌癥的貓。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晚,身體已然消瘦干癟,她卻鼓起最后的力氣,前往自己最喜愛的角落,就像是在告別。
? Animals | HowStuffWorks
我常常思考至親終將離世的事實,這讓我時時不安。我也偶爾想起自己的死亡,雖然目前這還不是我的主要擔憂。我曾陪伴一只名叫焦糖的山羊走完生命的最后時刻,那是在我志愿服務的動物庇護所——在臨終時,它側臥著,瞳孔非常大,宛如星系。
科學界與大眾普遍認同的常識是:動物對死亡知之甚少。它們顯然能感知死亡,可能也能區分生者與死者,但并不能真正理解死亡。因此,當一只兔子逃離一只狐貍時,它是在逃避疼痛,而不是意識到自己即將失去一切體驗。而那只成功捕獵的狐貍,也只是知道獵物不動了,而不是明白獵物已經死亡。它們沒有“死亡”這一概念,這并未出現在它們的心理模型中,更遑論成為憂慮、痛苦或動機的來源。至少主流觀點是如此。
? Jason Holley
“ 凡人是那些能夠以‘死亡’之名來體驗死亡的存在。動物無法做到這一點。”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如此寫道。人類學家歐內斯特·貝克爾(Ernest Becker)在其《否認死亡》(
The Denial of Death)一書中宣稱:“對死亡的認知是反思性的、概念性的, 而動物被免于此種認知。”貝克爾對動物尤其輕蔑——“它們的內在是匿名的,”他寫道,“它們生存、消逝,皆無思慮。”甚至連擁護人類與其他動物之間心智共通性的查爾斯·達爾文也認為,動物無法理解自己會死去這件事。
即使當代人越來越欣賞其他動物的心智,死亡的理解依然是一道清晰的界限。然而,在過去幾年中,越來越多科學家開始關注這個議題。他們主張,一些認知能力特別強的動物,的確可能理解死亡。這種理解也許不如一個21世紀成年人那樣成熟完整,但已足以模糊這條界限。
而一些研究者與學者更進一步認為:理解死亡其實并不復雜,即便是簡單的形式也富有意義,或許不僅限于少數幾種動物,而是為許多生物所共有。
死亡認知或許并非我們與動物的分界線,而是我們之間的共通點。與其用它們的認知是否“像我們”來衡量,不如反過來看我們的認知有多大程度與它們相似。由此我們面臨一個關乎人類與動物關系、甚至關乎我們自身的問題:在我們體驗死亡時,那些最重要的東西,有多少并非人類獨有,而是與其他生物共享的?
2008年11月下旬,在蘇格蘭斯特靈市( Stirling)一家野生動物園生活的小型黑猩猩群體中,年老的母猩猩潘茜(Pansy)因感染呼吸道病毒而病倒。她當時已年過半百——對黑猩猩而言已是高齡——體力不支,難以康復。潘茜開始在地面筑巢棲息,而不再攀上猩猩們平時的睡眠平臺。其他猩猩也跟著她一起在地面睡覺。
有一個下午,潘茜明顯已經時日無多。她掙扎著登上了平臺,躺在她女兒前一晚為她鋪好的巢中。她的呼吸已變得急促沉重,死亡近在眼前。猩猩管理員曾考慮將她從群體中移開并予以安樂死,但最終認為那樣做會造成創傷。他還想起,為研究黑猩猩睡眠模式而在平臺上安裝的攝像機。他打開了攝像機,從而記錄下潘茜生命最后時刻及其死亡后幾個小時群體的反應。
潘茜死后的第二天早上。? Nicola McCleery/Blair Drummond Safari Park
此前雖有零星觀察到黑猩猩的死亡,但從未如此細致入微。“當我們查看錄像時,我簡直驚呆了,”京都大學研究靈長類動物認知的詹姆斯·安德森(James Anderson)回憶說,“從沒有人見過這一時刻,這些幸存黑猩猩的表現清楚顯示出,它們意識到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夜幕降臨,潘茜所在的小群體格外專注。它們以異乎尋常的頻率為她梳理毛發、輕撫她的身體。在她呼吸逐漸停止的過程中,它們凝視她的面孔,當呼吸終止,它們輕輕搖晃她的身體。其中一只名叫奇皮(Chippie)的黑猩猩還猛捶了她的胸口——但當潘茜依然一動不動時,它跑開了。那晚它們幾乎沒睡;潘茜的女兒羅茜(Rosie)整夜守在母親尸體旁,另外兩只則互相偎依,不斷為彼此理毛——其頻率相當于它們平時一個月的總和。奇皮后來又三次“攻擊”潘茜的尸體——但這些行為也可以理解為否認或憤怒,或試圖喚醒她。安德森與同事在《當代生物學》(Current Biology)期刊上的一篇分析中如此寫道[1]。
第二天,動物園工作人員移走了潘茜的尸體。黑猩猩們“顯得極度壓抑”,安德森的團隊寫道。在接下來的一周里,它們都回避潘茜臨終的那個平臺。幾周后,它們依然情緒低落,行動遲緩,食欲減退,異常安靜。顯然,它們似乎在哀悼——不僅是潘茜的缺席,更是她的死亡。
“盡管沒有與死亡相關的符號或儀式,黑猩猩表現出多種可與人類對親人去世的反應相類比的行為,”研究人員寫道,“人類是否是唯一具有死亡意識的物種?我們認為,黑猩猩對死亡的意識一直被低估。”在科學界,這是一個謹慎卻頗具爭議的主張。即便是對人類最親近的現存親緣物種,做出如此推測仍屬激進。一些科學家表示反對:雖然安德森等人小心地指出這些行為只是可能表明了死亡意識,并非確證,他們仍被批評為不嚴謹、過于擬人化[2]。
然而盡管充滿爭議,這一觀點已進入嚴肅討論的范疇,并催生了比較死亡學(comparative thanatology)這一領域,也就是對其他動物在認知、情緒和行為上與死亡相關反應的科學研究。自此以來已有大量研究問世。我們距離真正理解動物在想什么尚遠,但起點或許是反思:理解死亡意味著什么?
理解死亡不同于識別死亡。許多螞蟻會將死去的同伴移出巢穴,但這是一種反射行為而非反思行為。若將活螞蟻涂上尸體分解時釋放的油酸(oleic acid),其他螞蟻即使看到其掙扎,也會將其拖出巢穴。這不是真正的理解。同樣地,負鼠或豬鼻蛇假死以躲避捕食者,并不意味著它們意識到自己在“裝死”,它們只是本能地執行一套動作。
而在人類中,心理學家已將成熟的死亡概念劃分為幾個組成部分:功能終止、不可逆性、因果性、普遍性、個體死亡的必然性。理解死亡意味著知道:死亡終止生理與心理功能;死者無法復生;死亡由生命維持機制的崩潰所致;所有生物都會死亡。這一理解可擁有更多層面,如對來世的信仰。我們稍后會談到兒童所擁有的死亡理解,但上述是基礎框架。
? National Geographic
大多數研究這一主題的科學家都同意,沒有任何動物達到這一理解層級。雖然有些物種——如某些類人猿、大象與鯨豚類——具有足夠的認知能力理解功能終止、不可逆性,或許還有因果性與某種有限的普遍性,但在它們之外,動物對死亡的真正理解被認為極為稀少甚至不存在。當然,這是出于理性假設。
然而,對哲學家蘇薩娜·蒙索(Susana Monsó)而言,這種認為死亡難以理解的信念本身就是錯誤的。她是《裝死游戲:動物如何理解死亡》(
Playing Possum: How Animals Understand Death)一書的作者。她認為,這種觀點過于強調人類對死亡的成熟理解。蒙索提出,只需兩個要素即可構成她所謂的“死亡最小概念”:不可逆性功能終止
意識到某個個體不再如常活動,并理解這一狀態是永久性的,這就是對死亡的理解。它簡單而深刻,所需的認知基礎也十分低。
區分有生命與無生命個體的機制在進化早期即已出現,現今普遍存在于動物界[3]。若再加上預測其他動物行為的能力,當面對一具尸體時,就具備了重新分類的契機:將其從“行為可預期者”歸入“行為停止者”,而這一狀態不可逆。一個死亡概念便可由此產生。
“在我看來,死亡無非是身體的損壞,”安東尼奧·奧蘇納-馬斯卡羅(Antonio Osuna-Mascaró)說。他是維也納獸醫大學的動物認知研究者。“去掉那些宏大的理念與神話,我們就能像自然那樣看待死亡。我們發現,理解死亡,就是認出一個身體壞掉了。”
蒙索與奧蘇納-馬斯卡羅認為,這種最小概念是基礎。許多動物都能在此基礎上加上其他理解層面,如因果性與對自身死亡的認知——也許不是“我會死”,而是“我可能會死”——從而構成更豐富的死亡意識。有多少物種能達到這一程度?“現在還無法對此給出有力結論,”蒙索說,“但肯定遠比科學史與哲學史讓你相信的要多。”
? Stu Porter/Shutterstock
詹姆斯·安德森認為,海豚和大象有能力理解死亡,其程度“大致相當于人類青少年”。當我問他對蒙索觀點的看法時,他同意非功能性和不可逆性很可能是動物最先掌握的死亡要素。但對他來說,這種最小概念中的死亡所包含的只是極其微弱的理解印象,幾乎不能算是真正的理解。要使它有意義,還需要更多內容:也許是因果關系的理解,甚至是普遍性的把握。
然而,在安德森回答時,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時期與死亡的經歷——最初是一只兔子,后來是一位保姆。我對這些死亡的理解僅限于不可逆性和功能終止,對死因幾乎沒有認識,也完全不了解死亡的普遍性。按發展心理學的標準來看,我的理解遠未成熟——但那些經歷依然極為強烈。“我完全不認為理解普遍性是必要的。我也不認為理解必然性是必要的。關于死亡概念,有很多成分我認為都是多余的。它們并不是構成對死亡有意義理解的必需部分。”奧蘇納-馬斯卡羅如是說。
母愛:一只母獼猴和她的幼崽緊緊擁抱在一起。這種深厚的情感紐帶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許多靈長類動物的母親即使在幼崽死去后仍會繼續懷抱它們。? Amil San / Shutterstock
有趣的是,20世紀早期到中期研究兒童對死亡的理解時[4],研究人員發現,兒童常常將其視為一種離別——死者仍然存在,但由于某些現實原因無法回來:天堂太遠了,棺材釘死了。有些孩子把死亡理解為一種永遠無法醒來的睡眠。這并不是說有些動物就一定以這種方式理解死亡——盡管我確實想知道——而是要說明,即便對死亡的理解在功能終止和不可逆性這兩個最基本要素上都存在誤解,這種理解依然可能非常深刻。
安德森建議我與京都大學的靈長類動物學家安德烈·貢薩爾維斯(André Gon?alves)交談,他對比較死亡學尤其感興趣。 貢薩爾維斯對動物能否靈活地將死亡概念從一種情況擴展到其他情況持保留態度。他說,人類在這方面的思維尤為擅長。盡管一些動物展現出所需的認知能力,但對許多動物而言,這種思維或許很困難,甚至不可能。
我們還談到了人類中心主義——即認為人類優越于其他動物且本質上與之不同的傾向——以及它是否使比較死亡學家不愿承認其他動物對死亡的理解。對貢薩爾維斯來說,開放地看待其他動物能否理解死亡的可能性,恰恰與人類中心主義相反。他的同事們只是以嚴謹的方式研究這一現象。這種現象很難測量和解釋;即便是高度暗示性的行為,也可能有多種解釋。看似是人類中心主義,其實是科學的嚴謹。
? Animal Equality
然而,讓我感到以人類為中心的,并非比較死亡學家的某種人類優越感,也不是他們對豐富的動物經驗抱有偏見,而是他們總是默認假設動物無法理解死亡。為什么要從這個角度出發,而不是從動物可能理解,甚至理解死亡的角度出發呢?
一個在我看來過于謹慎、不愿承認動物理解死亡的典型例子,是關于哺乳動物母親為何有時會在幼崽死亡后仍然攜帶它們數天乃至數周的討論。這種行為在許多物種中都有記錄,包括海獺、澳洲野犬和一些鯨豚類,但在靈長類中記錄尤其詳盡[5][6][7]。乍看之下,這似乎是適應性不良的行為:它耗費體力,妨礙覓食,也使母親更容易受到捕食。那么,如何解釋這一現象?
已有多種假說被提出[8]。最顯而易見的解釋是:母親對幼崽的愛并未因死亡而終止。母親依然關懷;她們正在悲傷。當然,也有其他可能的解釋。
也許攜帶死亡的幼崽是某種練習,有助于未來的育兒。又或者,在某些雌性通過母親身份獲取社會地位的靈長類社會中,攜帶幼崽尸體可以讓她們繼續獲得額外的理毛和支持。還有人提出[9],一些靈長類對任何哺乳動物特征的物體都感興趣——不論是活的幼崽、尸體,還是一根帶毛的棍子。實際上,母親可能甚至已經無法再辨認出自己的孩子;她們或許只是把尸體當作一個有趣的幼崽形狀的物體。又或者,雌性哺乳動物天生就被幼崽吸引,無論它們是生是死。事實上,尤其當死亡原因不明顯時,母親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幼崽已經死亡。
面對這些不確定性,我們該如何判斷?科學上沒有明確答案。我的直覺是,母親知道幼崽已經死亡——也許不是立刻,但幾天之后肯定知道——卻無法放手,無論是象征意義上還是字面上。這似乎是最簡潔的解釋;也是最忠于母性體驗的解釋。
倫敦大學學院的人類學家阿萊西亞·卡特(Alecia Carter)傾向于用這一解釋來說明她所研究的狒狒行為。在“多種心智”(Many Minds)播客的一次采訪中,她稱攜帶幼崽尸體是“母性照料的延伸以及無法切斷的母子紐帶”。至于這種行為更深層次的功能,卡特認為“它是悲傷調節的一種形式”。
2018年7月24日,一頭虎鯨寶寶誕生,但很快便死去了,虎鯨媽媽托著幼崽的尸體 整整17天,游行千余英里。? The Guardian
理解死亡并非哀悼的前提,但它可能使哀悼更加深刻。動物是否會哀悼,這一點也存在爭議,比如2018年夏天的著名案例:逆戟鯨塔勒夸(Tahlequah)將她死去的幼鯨托出水面整整17天,游行千余英里,并成為全球關注的焦點。一些科學家稱這是哀悼;另一些人則表示反對。他們堅持認為無法確定她的行為是否表達哀悼,而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默認的解釋應是塔勒夸并未意識到幼崽已死,只是希望她能復蘇。
這是一個關于人類中心主義的案例研究。而我想提出這樣一個看法:塔勒夸可能既在哀悼死去的孩子,又希望她能夠復活。我們許多人都曾站在摯愛之人的棺木前,期待看到他們醒來。當然我們知道他們已經死了。那種絕望而非理性的愿望——希望逆轉不可逆的命運——正是我們悲傷的一部分。
2024年初,研究印度北孟加拉地區亞洲象的學者報告了一項非同尋常的發現:5頭象崽被發現埋在茶園灌溉溝渠中,它們的四肢朝天,突兀地露出地面。周圍的泥土被踩實,足跡和糞便顯示,這些“埋葬”行為是由象群完成的。
研究人員觀察到,亞洲象會埋葬因感染和營養不良而死亡的3個月至1歲之間的幼象。? Parveen Kaswan
這些埋葬發生在夜間。附近村民聽到響亮的象鳴聲,但沒有人目睹整個過程。后來的尸檢顯示象崽因健康狀況不佳自然死亡,并非因跌入溝渠溺亡。它們身上的淤傷表明,它們被用腿和象鼻拖行了很遠。一個相機陷阱拍到兩頭象一起行走,其中一頭象用鼻子拖著一只象崽穿過茶園的紅土地。
研究人員帕爾溫·卡斯萬(Parveen Kaswan,印度森林局官員)和阿卡什迪普·羅伊(Akashdeep Roy,印度科學教育與研究所的政治生態學家)認為這些埋葬是有意為之。他們寫道,埋葬“反映出象群成員的關懷與感情”。盡管大象因智慧和社會復雜性而備受稱贊,但此類行為前所未有,引發媒體大量關注。
人類的喪葬習俗——例如土葬等處理死者的儀式和習俗——大約出現于10萬年前。人類學家認為這是智人發展史上的決定性時刻,死亡認知與象征性思維結合,使得失去的體驗更具意義,也賦予生命更深的內涵。大象或許也擁有自己的習俗,這令人震撼。
當然,也存在其他解釋。也許大象確實攜帶死崽穿越溝渠,但途中滑脫;它們在嘗試挽回時又刨松了兩岸的泥土。京都大學的大象生物學家納奇克薩·夏爾瑪(Nachiketha Sharma)與印度科學研究所的行為生態學家桑吉塔·波卡瑞爾(Sanjeeta Pokharel)評論道:“除非我們親眼觀察到大象將尸體運至某處進行‘埋葬’,否則很難區分是有意還是無意的行為。”他們補充說:“我們并不排除大象有埋葬行為的可能性——但根據已有觀察,誰又能確定呢?”
幾年前,夏爾瑪與波卡瑞爾曾發表三起亞洲象對死去或垂死同伴表現出關注的詳細記錄[10]。其中一次,一頭年老的大象因病死去,兩頭成年雌象守在其身邊;當林業官員驅趕它們以便檢查尸體時,發現死象頭部周圍堆放著枯葉和樹枝。我們再次不禁想賦予此舉更深的意義,也許是一種告別儀式或送往來世的禮物。然而——我們依舊無從知曉。
科學家和哲學家們一直極度不愿將任何動物對待其死者的行為描述為“悲傷”,因為他們擔心這種行為會被擬人化。? Franz Aberham | Getty
“放置樹枝和樹葉可能是一種象征行為。不過,也可能有其他解釋,”夏爾瑪與波卡瑞爾表示。也許大象在檢查尸體時不再進食,或是嘴里掉落了枝葉。“我們只能推測,”他們說。但正是這種推測的合理性,體現了大象非凡的智慧,也引發我們進一步追問:它們對死亡的理解究竟可以有多復雜?是否可能有些大象不僅理解死亡意味著熟悉生命體的終結,還能意識到死亡終將降臨在自己和其他大象身上?
理解“自己會死”這一點,或許并不那么復雜。蒙索舉了一個例子:一只猴子看到其他猴子因從樹上跌落或被豹吃掉而死。它將死亡與這些事件聯系起來,然后推斷其他猴子——包括它自己——如果也跌落或被捕食,也可能有同樣的結局,這并不困難。這需要歸納與類比推理,這些能力在許多動物身上都能找到,加之自然界中不乏讓動物從經驗中了解死亡的機會。不少動物可能都做得到這一點。
但要理解“我將會死”呢?以及“每個人都會死”?對蒙索來說,理解死亡的不可避免性以及普遍性,極可能是人類獨有的特征,或者至少需要借助語言才能實現。畢竟,現代人通過故事或課程學會死亡終將降臨于所有人。蒙索認為其他動物的交流系統不太可能具備傳達這種抽象概念所需的能力。
安德森同意,目前尚無動物交流死亡的確切記錄,但他對此持開放態度。他對黑猩猩及其他靈長類在照料死者時如何交流感到著迷。“他們確實在表達關于所發生事情的交流,”他說,“我們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如果真的出現,將是驚人的一步——有某種信號,比如叫聲或手勢,是在傳達‘死亡’這一概念。”波卡瑞爾和夏爾瑪記錄了大象在死者旁邊的長鳴,并認為大象可能在談論死亡,但這一點尚未被研究。
安德森認為,黑猩猩或許能夠學會理解死亡的普遍性和不可避免性。波卡瑞爾和夏爾瑪也對大象持同樣觀點,但他們表示“要以實證方式證實這一點將極其困難,甚至是不可能的”。
諾埃爾(Noel)是一只黑猩猩,在贊比亞的一處保護區中,她正用一根草莖清理一只死去黑猩猩牙齒上的殘渣。? Leeuwen, Cronin, and Haun; Scientific Reports Volume 7, March 2017
我們再次面臨這樣一種張力——這是比較死亡學乃至整個動物行為研究中的核心張力——即“可能性”與“可被科學證實性”之間的張力。科學家在實證主張上保持謹慎非常重要,但我們測量手段的局限性不應成為對“可能性”的限制。
但如果某種動物確實理解了死亡的不可避免性,那又會怎樣呢?
已故遺傳學家丹尼·布勞爾(Danny Brower)曾假設,對自身必死的意識會帶來如此癱瘓性的恐懼與焦慮,以至于成為一種進化死胡同。人類之所以在意識到死亡的同時還能生存下來,是因為我們發明了種種知識性權宜之計。“人無法忍受自己的渺小,除非他能將其轉化為有意義的東西,”歐內斯特·貝克爾在《否認死亡》一書中寫道。
上世紀80年代,貝克爾的思想催生了“恐懼管理理論”(terror management theory),該理論認為,人類的大部分行為受對死亡的深層恐懼所驅動。該理論也區分了復雜與簡單的恐懼管理形式——前者包括超越性的價值觀、宗教體系,后者則包括為群體做貢獻、關愛親人。
死亡焦慮普遍存在于所有人類社會中,但不同文化以不同的方式和程度表現出死亡焦慮的各個方面。? wikipedia
根據該理論的創建者之一、心理學家湯姆·皮什欽斯基(Tom Pyszczynski)的說法,有三種認知能力是其基礎:象征性思維、展望未來的能力,以及對自身生命與自我的反思能力。許多物種都或多或少具備這些能力。我問皮什欽斯基:某些動物是否可能進行與該理論描述相似的心理活動?不是復雜的形式,而是那些較為簡單的。比如,和尚鸚鵡 會不會在它們居住的汽車大小、世世代代的群體巢穴里添加樹枝,從而找到更高的意義?一只大猩猩是否會在為朋友梳毛時更加細致,因為知道這類時刻終將逝去?
“這是完全有可能的。我認為我們尚不得而知,”皮什欽斯基說。他不太愿意去猜測其他動物的內心世界,但“我們幾乎每過十年就會發現事情遠比我們想象得復雜——其他動物比我們以前認為的更精細、更有能力”。
一些山洞被冬眠的熊持續使用了數千年[11]。不可避免地,有些熊在冬眠中死去,因此這些洞穴里滿是骸骨。某些熊——這種智力水平尚未被深入研究、但可能與類人猿相當的動物——是否會注視并嗅聞這些遺骸,感知它們的久遠,并在自身骨骼中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從而直覺地意識到終將發生的事?一只和尚鸚鵡會如何構想“更大的福祉”?這些問題或許難以驗證,甚至永遠無法得知,但也有一些問題更加緊迫且可被處理。
在維也納獸醫大學的實驗室中, 奧蘇納-馬斯卡羅正在開發測試戈芬氏鳳頭鸚鵡( Goffin’s cockatoos)是否理解不可逆性與功能喪失的方法。另一個問題是,這種理解是否能夠靈活地運用,以及動物獲取這種理解的速度如何。如果一只狐貍通過捕獵老鼠而對死亡有所了解,那它要殺死多少只老鼠才能真正“理解”這個道理?它是否能從年幼時追逐甲蟲的經歷中做出推論?或許研究人員可以改編“恐懼管理理論”中的方法,該理論通過向人展示死亡提醒來判斷其是否在思考死亡及其應對方式。“讓動物接觸死去的同類,看看這是否會促使它們表現出更多的養育或保護行為,”皮什欽斯基建議。
還有許多物種亟待研究。比較死亡學主要集中在靈長類動物,大象和鯨豚類也受到一些關注。其他動物則鮮有涉及,這種不平衡更多反映的是研究環境,而非潛力。奧蘇納-馬斯卡羅指出,鸚鵡是顯而易見的候選對象。安德森提到了角馬和一夫一妻制的鳥類。
幾年前,一個為亞利桑那州8歲男孩的科學展設立的攝影陷阱記錄到,一群領西貒(Pecari tajacu,俗稱臭鼬豬)在一只倒下的同伴身邊守了10天,夜晚睡在她的尸體旁,并驅趕前來的郊狼。這是首次在野豬身上觀察到這種現象,也證明了我們還有許多未知[12]。
懸而未決的問題:尚無人研究和尚鸚鵡是否理解死亡——但作為長壽、高智商且社會關系復雜的動物,它們的生命史有助于了解死亡。? Danszabo / Shutterstock
研究的邊界必然存在。有些是倫理上的:岡薩爾維斯就反對播放已故黑猩猩的錄音給其家屬,以觀察他們的反應。另一些邊界則是根本性的。“有些問題我們能提出,但永遠無法以科學方式解決,”蒙索說,“這沒有關系。”我是否有可能真正知道,我的貓英格瑪在生命的最后一夜重訪舊地時,是知道自己即將死去,還是只是在極度痛苦中尋求心理安慰?我不想要確定性,也不想要嚴密權衡的假說。
我想說的是,即使我們理解的內容已經不少,那也只是片段;在科學描述與實際體驗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或許悲傷確實源于大腦對世界模型與現實之間不一致的感知,但這些說法仍難以表達真正的體驗[13]。
那么,我們該如何處理這些知識與不確定性呢?“有一個問題至關重要,”人類學家芭芭拉·金(Barbara King)說,“有關動物對死亡的反應研究,是否能促使我們對待動物更加善良、更有擔當?”
有些結論是顯而易見的。安德森提到了讓圈養黑猩猩在親屬死后有時間與其相處,而不是立即移走尸體,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它們可以借此理解所發生的事情,并獲得某種形式的結束感。蒙索也就伴侶動物表達了類似觀點。
最重要的含義則體現在我們與動物的關系中。在有關印度茶園小象被埋葬行為的研究中,研究者指出,當地人對大象感知能力的認可影響了他們的態度。他們寫道,認為大象會埋葬小象并哀悼亡者,“增強了共處的道德基礎。”當地人更關心大象保護,不是因為其生態功能,而是因為它們作為有智慧的生命體應當得到的道德尊重。
金強調,對死亡的理解不應成為尊重的試金石。每一個生命都值得我們尊重。考慮到我們中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對死亡視而不見,我們也不該苛責那些對死亡理解不夠的動物。但若我們能理解死亡對其他動物意味著什么,就能更認真地看待每一個生命,給予它們應有的尊重。
一頭剛從非法熊膽工廠解救出來的亞洲黑熊。? Hoang Dinh Nam
金說,這將促使我們重新思考我們所輕視對待的生命:那些被圈養供人娛樂、被用于獲取知識或被為了一頓轉瞬即忘的餐食而殺害的動物,它們的苦難或許還因對死亡和失去的感知而加劇。人們對這些倫理意義的回應會因人而異,但動物或許與我們共享某種對死亡的理解——不必完全相同,卻在關鍵之處共通——這便是更深層親緣關系的基礎。
這并不是在否認某些人類理解確實是獨特的。如果真有什么是我們所特有的,那我想,是我們能夠通過非凡的想象力去折射死亡的能力。或許沒有別的動物會因親人令人惱火的習慣而煩躁,又因想到有朝一日這個習慣將被懷念而感到悲傷。或許沒有別的動物會被“本可以避免死亡”這一念頭困擾,或思索自己原本可以做得不同。或許也沒有別的動物會因此責怪自己,或是選擇原諒。
但更重要的是什么?是人類與其他動物對死亡理解的差異,還是相似之處?對我而言,是后者。是生命寶貴的共同本質,是其終結無法逆轉的共同現實。
在死亡學文獻中,許多關注點集中于死亡的儀式外衣:葬禮、神話、象征。這些被認為是人類所特有的。我想到野豬的守靈,也想到我曾參加和將來會參加的葬禮。即使葬禮早已結束,我們仍會站在墳前。
參考文獻:
[1]www.cell.com/current-biology/comments/S0960-9822(10)00145-4
[2]muse.jhu.edu/pub/6/monograph/chapter/763971/pdf
[3]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abs/pii/S0149763414003546
[4]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43452390_Young_children's_understanding_of_death
[5]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abs/pii/S0376635713000387
[6]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abs/pii/S0944200618300473
[7]onlinelibrary.wiley.com/doi/10.1111/brv.12512
[8]pmc.ncbi.nlm.nih.gov/articles/PMC8441129/
[9]discovery.ucl.ac.uk/id/eprint/10192639/
[10]link.springer.com/article/10.1007/s10329-019-00739-8
[11]link.springer.com/article/10.1134/S0012496621030017
[12]onlinelibrary.wiley.com/doi/abs/10.1111/eth.12709
[13]link.springer.com/article/10.1007/s11097-023-09945-8
文/Brandon Keim
譯/tim
校對/tamiya2
原文/nautil.us/how-animals-understand-death-1204412/
本文基于創作共享協議(BY-NC),由tim在利維坦發布
文章僅為作者觀點,未必代表利維坦立場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