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臘梅
高祖四代同堂,他出生那年,全國人民都在餓肚子,他也不例外。作為家里的長子,高祖在吃穿用度上,省著吃,省著穿,省著用,個頭長不過年齡,惟有一雙大腳,又顯得比同齡人老成持重。我現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從小母親讓我叫他高祖。
高祖腳大并非與生俱來,因為幼時家貧,兄姊眾多,無錢買鞋,作為老大的高祖只能四季赤腳,風雪往來,腳上功夫到了一定火候,腳就是鞋,鞋腳合一,無論冰冷的河水,還是粗糙的沙礫,無論濕滑的田坎,還是陡峭的崖壁,他都腳下生風,如履平地,讓人想到哪吒的風火輪,赤腳萬里,來去如風。
高祖在村里的民辦小學上過一陣學,但學得浮光掠影,因為家里三分薄地,圈里五六牲禽,都是他在操持。每天上學他總是起早把家里家外收拾俱妥,再跑步上學。老師見他冬天也赤腳,便讓師母做了雙布鞋送他。高祖舍不得穿,上學的時候把布鞋揣在書包里,到了教室再拿出來穿上,放學的時候又脫下來。他的腳見風長,越大,越厚,等布鞋裝不下腳的時候,鞋底的針線眼兒都還清晰可數。這雙新布鞋理所當然到了二弟的腳上。高祖繼續赤腳跑路。“大腳”綽號就是那個時候得來的。一個冬天過去,腳周皸裂,血絲外滲,腳里扎進小刺,嵌進沙礫,痛的感覺久了,就沒有痛感了。母親指尖蘸些豬油替他抹了。不久就到了春天。
成年后,高祖腳大如芭蕉,市面上根本買不到合適的鞋子。他說自己腳跟鞋有仇,穿上鞋不僅磨腳,還費鞋,像上足刑,干脆不穿了。
春寒料峭,高祖打著赤腳,挽起褲褪,扛著犁耙,踩到冰冷刺骨的田里耙地、鋤草、壘坎,冬水田還沒有暖透,寒氣刺骨,水里一泡就是半天,噴嚏都不打一個,身體比老牛都結實。偶爾不識相的螞蟥粘附上去,也毫無便宜可占。
烈夏炎炎,被太陽烤得滾燙的大地冒著裊裊青煙,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高祖打著赤腳烈火煉真金,曬完谷子收包谷,收了包谷曬黃豆,一雙厚實的大腳皮糙肉厚,寒暑不俱、百毒不侵,仿佛隨時都準備去赴刀山火海,又隨時都像剛從刀山火海回來。
秋風起,暑熱褪,高祖計算著該是給圈里的豬貼膘的時候。他把地里出了苔的菜割回來切細,又把剛剝出來的玉米芯子剁碎,一起裝進大石缸,壓實,密封,讓其發酵。地里干枯的紅薯葉也不放過,揀回來晾干存放,都是不錯的豬飼料。他給畜牲足備淹菜和干菜,因此殺年豬的時候,豬兒巴掌寬的肥膘為他贏得不少贊譽。
冬天的鄉野閑下來,土地和土地里的生命都開始冬眠,農人閉門生火,取暖事炊。高祖閑不下來,背上自制的彈弓進山出山。運氣好的時候,睡迷糊的野兔、覓食的山雞,或者田里深藏的泥鰍,都是他的戰利品,再不濟,也有兩串紅彤彤的野山楂,總不會空手而歸。拿回來東家送客,西家請酒,大腳能耐讓村人格外刮目。
年年季季,高祖的大腳不知疲倦,像一臺永不生銹的生產工具,蓋了小樓,娶了媳婦,把孩子送進了城市。
現在,髦耋之年的高祖不再下田犁地,不再種豆收谷,不再喂豬打獵,一雙大腳終于得閑,但與鞋子仍然沒有和解,只在冬天的時候勉強穿雙布鞋。有時候,高祖也會坐在陽光里,看著膝下兒孫穿著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鞋子,在他面前跑來跑去,眼里萬千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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