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遲遲,陽光柔軟細膩,這是上海短暫春天里令人難以忘懷的完美幾日,上海春天一向多陰濕風雨,但總有這么幾天,好得讓人心存感激。
這一日出得門去,慢慢騎著腳踏車,想起我的本科古代文學老師施蟄存先生的短篇小說,他描寫的也是一百年前,這樣的一個上海春日,可見這好天氣上海人都難忘。
路過樹影婆娑的富民路街口,看到田漢銅坐像被綠葉差不多遮沒了。三十年代末,俄文翻譯家草嬰先生還是個青年學生時,曾與他的俄文老師在這里碰頭。俄文老師是逃難來到上海的俄國人,而他,是個向往社會主義的上海青年。
三角花園旁就是合眾圖書館青灰色的樓房,它被建筑師童明稱為建筑圖紙上的極品。這是棟1941年建造起來的圖書館,主要發起人是被日本飛機炸毀的東方圖書館主人張元濟。
我曾聽上海老人回憶過東方圖書館被炸起火的往事。那時候我正在寫《上海的紅顏遺事》,這記憶力超強的老人供職上海作家協會的資料室,我跟他同是屬相狗,他一時興起,就會召集屬相狗的人一起在紅房子西菜館吃飯,他叫魏紹昌。
魏先生少時住在市區,東方圖書館被炸毀后,大火燒了幾天幾夜。那幾日正刮北風,上海市區的天空里飄下圖書館的無盡灰燼,“就像雪花一樣的哦。”他說。
東方圖書館當時是中國最重要的圖書館,張元濟苦心收集保存的中國古代珍本,字畫,連同五十萬冊圖書就這樣被毀于一旦。
然而,張元濟終于不能低頭。當日后銀行家葉景葵決定籌資建合眾圖書館,保護戰時遺散的中國字畫與珍本,張元濟仍舊加入。
合眾圖書館開工已是在日本人侵占上海的戰爭期間。建筑師來自上海最重要的華蓋建筑事務所,他是賓州大學建筑系的畢業生陳植,他當時正探索現代主義與中國傳統風格的結合。這棟現代主義的建筑也是華蓋事務所的標志。
在我看來,這棟合眾圖書館也是上海人自尊的象征,戰火與厄運都不能擊垮的那種安靜的自尊。當時合眾圖書館的館長是顧廷龍,他從烽火連天的北京來到上海,日后,他就留在上海,成為上海圖書館的館長。
過了富民路口,就能看到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寬弄堂了,弄堂到底,就是人民美術出版社的大草坪。那里曾是宋家公子宋子文住宅。
但從我小時候起,這里就是人民美術出版社所在地。它的社長自己是個油畫家,它的編輯部書架上堆滿了世界名畫的畫冊,我家的第一套世界名畫畫冊,明黃面子的精裝本,總有數十冊之多的,就在這里買來。
我的記憶里,它的草坪和走廊上,走來走去的都是畫家,他們有種特別的放松與挑剔并存的姿態,那也是一種特別的優渥之氣,總是十分耐看。
過了襄陽路,一路上就能看到上海人天長地久的日常生活了,那一段路是舊式里弄和新式里弄雜處之地,一上午都飄出麥粉香氣的蒸包子,蒸燒賣,炸油條的小食鋪子與做紐約貝果和美式熱咖啡小咖啡店緊挨著,賣日本文具的小店跟賣季節家用品的雜貨鋪子也緊挨著。
那里能買到許多居家的回憶,比如織毛衣的粗竹簽針,有棉布軟里子的飛躍球鞋,還有火柴,以及六神花露水和和盤式蚊香配套用的洋鐵接灰盤。
因此,走在上街沿,一路都能聞到日常生活的氣味,食物溫暖的水汽,咖啡日常的芳香,本幫菜干煎帶魚的氣味,當然還有新式里弄小庭院里丁香樹開了花的香氣,以及高大的泡桐花落下的聲響,噗噗地聲響。
這里還是能看到小門面的照相店,其實現在更多的是打印店,用電腦輸出的。
但是還是能提醒人們從前這條街上有過的照相店,上海的電影明星上官云珠當年就住在這條路上,就是弄堂里的漂亮女人,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一間小照相店的女店員。那間照相館普通家常,叫做何氏。而她日后成了上海漂亮女人的代表。
這段路上,舊式里弄是石庫門式樣,新式里弄是聯排別墅式樣,大多數上個時代的體面人家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新式里弄和聯排別墅更整齊好看些,體現出都市體面的生活面貌。上海的古董法式西餐廳名叫紅房子,許多年前就坐落在長樂路和陜西路相交的路口。
再過一個街口,就是上海的古董戲院名叫蘭心,是上海最早演話劇的裝飾藝術戲院。再下一個路口,有一排在新錦江大酒店的塔式高樓對街的南歐風格房子,介于花園洋房與新式里弄之間,成了九十年代上海重要的夜生活場所。
其中有一間yesterday酒吧,從那時一直營業到現在。說起來這是個尋常的酒吧名字,只是放在九十年代的長樂路夜店有些不同。九十年代時,經營這間酒吧的是個日本中年人,他總是在店堂里播放爵士樂,那里也能喝到日本來的威士忌。
這種情調在九十年代對貝多芬的習慣崇拜里非常特別,非常異邦,以至于在早期的上海酒吧傳說里,他是村上春樹一樣的存在。
當年看到臨街窗上靜靜掛著白紗簾的房子成了夜店,覺得驚奇。現在再看到yesterday還在原地,漸漸養出了古董氣,又是驚奇。
Yesterday的斜對面,就是從前的震旦女子文理學院了,那方正的教學樓還是如今在上海被隆重紀念的匈牙利建筑師鄔達克的作品。跟教學樓相連的院落,從前也是震旦的校園,由圣心修道院建成。
院子里如今還留著上百年之久的兩棵玉蘭樹,每到六月芳香四溢。
走進震旦大學的老樓里,走上去二樓寬大的樓梯,樓梯正對面就是辦公室。當年復旦英文系教授陸谷孫在那里主持編撰《英漢大詞典》。后來詞典辦公室不夠用,就用了一樓的小禮拜堂,整理出來的詞典條目卡片,都在那里歸檔,分門別類放在禮拜用的長條桌椅上。
說起來,陸谷孫編撰英漢詞典的1980年代,離開上海出版的第一本鄺其照英漢詞典,已經有一百余年之久。鄺其照是帶領留美幼童前往美國讀書的教師,陸谷孫是復旦大學最受學生歡迎的英文系教授。
這里是上海的文脈,也是上海文化人總是出沒的街道。
在陸谷孫當年詞典辦公室的樓梯間,隔窗與高福里相望。那里正在改造。人們都已搬離,漆成白色的木窗還是民國末年的小小細框式樣,緊緊閉著。
真是期待它是長樂路的傳承,所謂歸來仍是少年。
(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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