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們來了,帶著花布包袱和一雙雙明亮而膽怯的眼睛。深圳的工廠在招工,這消息像春風一樣吹遍了湖南、四川、貴州的窮鄉僻壤。十八九歲的姑娘們,有的才十六,虛報年齡,擠上南下的綠皮火車。車廂里彌漫著泡面與汗酸的氣味,她們卻興奮得睡不著覺,嘰嘰喳喳議論著即將到手的第一份工資。
"聽說一個月能拿八百塊哩!"小芳伸出兩根手指比劃著,眼睛亮得像星星。她來自貴州山區,家里還有三個弟妹等著她寄錢回去讀書。
阿英坐在對面,抿著嘴笑。她隨身帶的布包里,母親偷偷塞了五個煮雞蛋和一小瓶辣椒醬。"到了廠里,咱們就是工人了。"她這樣想著,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自豪。
招工處排著長隊。管事的瞇著眼打量她們,像挑揀白菜般迅速決定去留。"你,你,還有你,去三車間。"粗短的手指隨意點著,便定下了她們未來幾年的命運。
花園式的廠區讓她們驚嘆。整齊的草坪,雪白的廠房,锃亮的玻璃幕墻反射著陽光——這可比老家的土坯房氣派多了。宿舍八人一間,鐵架床嘎吱作響,但比起家里漏雨的屋頂,已是天堂。頭一個月,她們領到了人生第一筆工資,薄薄的鈔票捏在手里,竟有些發抖。
小芳給家里寄了五百塊,自己留三百。她在廠門口的小攤上買了支口紅,對著宿舍的破鏡子涂了又擦,擦了又涂,心里美滋滋的。阿英則把錢藏在枕頭套里,每晚睡前都要摸一摸。
漸漸地,口紅褪色了,枕頭套里的錢也沒見多起來。工資漲到一千二,可物價漲得更快。廠門口的米粉從兩塊漲到五塊,買件像樣的衣服要花去小半月薪水。她們開始精打細算,合買一包衛生巾分著用,午飯只打一個素菜。
2
流水線的傳送帶永不停歇。她們站在固定的位置,重復著同一個動作——插件、擰螺絲、貼標簽……從早八點到晚八點,中間只有半小時吃飯時間。起初還數著做了多少件,后來連數都懶得數了。手指磨出了繭,眼睛熬出了血絲,青春的活力在機械的重復中一點點消磨。
"跟機器人似的。"小芳在食堂排隊時嘟囔。前面的阿英回頭苦笑:"機器人還不用上廁所呢。"上個月,線上有個姑娘因為去廁所超時兩分鐘,被扣了五十塊。
夜晚的宿舍常有低低的啜泣聲。有人想家了,有人被組長罵了,還有人只是累得想哭。小芳蜷在被窩里,聽著MP3里放的老家山歌,眼淚悄悄打濕了枕巾。阿英則一遍遍翻看家里來信,弟弟說學校要交資料費,母親的風濕病又犯了。
第一個離開的是同鄉的小翠。她受不了夜班,臉色蠟黃得像張紙。"回家嫁人算了。"她收拾行李時說,"反正遲早要嫁的。"小芳幫她提著行李到廠門口,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忽然覺得鼻子發酸。
廠里的男工不多,大多是技術崗,不怎么看得上流水線女工。偶爾有幾對成了的,就在廠外租個單間,繼續打工生活。阿英有時會想,自己會不會也這樣過一輩子?但更多時候,她累得連想的力氣都沒有。
第三年,小芳終于攢夠了回家的路費。她站在廠門口,回頭望了望這座吞噬了她三年青春的建筑,竟有些不舍。"至少……至少我靠自己活下來了。"她這樣安慰自己,轉身走向車站。
3
阿英留了下來,成了線上的老員工。她學會了怎樣在組長巡視時裝出忙碌的樣子,怎樣在機器故障時偷空打個盹。工資漲到兩千,可存折上的數字總不見長。家里蓋房子,弟弟上大學,錢像流水一樣匯回去,又像流水一樣消失不見。
后來,廠里的訂單越來越少。先是取消了加班,接著開始裁員。花園里的花草沒人修剪了,玻璃幕墻蒙上了灰塵。阿英在第三波裁員中離開了,帶著一個編織袋的行李和一張十年工齡的紀念照。
她站在深圳街頭,看著四周高聳的寫字樓和匆匆走過的白領,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城市如此陌生。十年光陰,除了眼角細紋和腰間勞損,她什么也沒留下。
如今,那座工廠已經倒閉,廠房改成了創意園區。偶爾有當年的工友路過,會指著某扇窗戶說:"我以前就在那干活。"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別人的事。
南下的綠皮火車早已停運,取而代之的是高鐵和動車。新一代的打工者刷著手機找工作,不再需要托關系進廠。那些流水線上的日日夜夜,那些花布包袱里的夢想與眼淚,都成了無人記得的歷史塵埃。
只有她們自己知道,那些年的青春,究竟去了哪里。
作者簡介
語語兮,女,民族:漢。吃吃美食養養花草,寫寫文字沒個正經;平凡快樂小人物,知足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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