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LED屏上,老狼攥著話筒的指節發白,當晚的演出節奏已嚴重滯后,他再賣力的表演,也挽回不了臺下樂迷的情緒,后面出場的崔健本該表演的時段被攔腰截斷,另一側舉著“趙露思”燈牌的女孩趕緊護住相機……這場平均票價400元的音樂節,最終以趙露思7分鐘倉促演唱、崔健團隊表演后匆匆離開而收場。
發生在北京元氣森林音樂節的這一幕,或許是五一檔音樂節的魔幻縮影。
據不完全統計,2025年五一長假期間,全國共落地超過30場音樂節,從北京、上海到銀川、寶雞,從露天草坪到景區湖畔,音樂節的版圖正以驚人的速度擴張。而隨著五月演出季高峰的到來,音樂節還在一個接一個著陸。
或許,這已足以讓另一個行業眼紅:2025年五一檔以7.47億元票房收官,不到去年的一半。而音樂節似乎并不需要擔心年輕人走不走進草地、會不會來看表演的問題,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熱度背后,音樂節市場同樣正經歷著一場“冰與火”的無聲角力:流量跨界藝人與文旅資本的強勢入場;傳統樂隊的集體低迷;二三線城市的狂歡與一線城市的相對疲態……當音樂節從小眾文娛消費變成文旅布局的棋子,從樂迷朝圣地變成全民嘉年華,我們也似乎正照見這個行業嬗變的鏡子。
聯系上“老燈”的時候,是5月6日中午11點,這位京圈著名經紀人、演出策劃人,六天來睡了第一個整覺。
整個“五一”期間,他形容自己的狀態就像條“開了掛的流水線”,幾乎日夜連軸,精準調配了11組藝人,去到北京、常州、佛山、滁州等六個音樂節。
“五一,這個節奏是常態了。”按照“老燈”的說法,這只是剛開了個頭,20多天后的端午節,還有四個音樂節要忙活,一個在紹興,一個在南昌,還有兩個在北京。
據不完全統計,接下來的5月,還有20多場音樂節將接過“五一”的棒,在各地升帳,一位做搭建的朋友向記者形容,“上虞的舞臺桁架剛剛拆下來,轉頭已經打包送到安徽黃山去了。”
根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6日公布的數據,2025年“五一”假期(5月1日至5日)全國營業性演出(不含娛樂場所演出)場次3.35萬場,與2024年同比降低2.52%;票房收入21.59億元(人民幣,下同),同比增長3.60%;觀眾人數1031.59萬人次,同比增長0.47%。
其中,音樂節又注定是“五一”檔聲量最大、關注度最高的熱門產品。 據不完全統計,5月1日至5日,全國總共有超過30場音樂節落地,從北京、上海、成都、武漢等大城市,到滁州、衢州、上虞、寶雞等下沉城市,不同規模、不同風格的音樂節遍地開花。
“雖然總量上沒有2023年同期那么瘋狂(47場),但臨時取消、延期這種野路子的事情,少了很多,算是勝在穩定吧。”某音樂節藝統Kim告訴記者。
但殘酷的洗牌依然存在。今年“五一”期間,至少有5場音樂節因不同原因臨時取消。4月28日,“wow失重樂園音樂嘉年華”宣布取消5月2日場次,此前該音樂節就因“臨時取消分區售票”遭消費者投訴,有網友吐槽:“主辦方連分區規則都沒搞明白,就敢學人家搞音樂節?”
市場的分化,同樣在今年的票價上釋放出了新的信號——頭部音樂節的單日票價,普遍還是超過500元,而二三線城市的“文旅特供版”音樂節則紛紛打出親民牌:滁州樂堡·天長地久音樂節早鳥票僅需66元,而即將于5月中旬亮相的黃山青松音樂節,則包含了黃山幾乎所有景區的5折優惠……
從疫情放開后的井噴狂歡,到如今的卷無可卷,今年的音樂節市場,真正走到了一個IP分層的路口,淘洗和重構的速度,也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五一”期間,“老燈”親眼目睹了一場爭執。
某音樂節后臺,主辦方臨時來溝通,說要增加一位偶像演員的互動合影環節,讓下一支搖滾樂隊“晚點上”,樂隊成員覺得不可接受,一度拒絕登臺。“老燈”說,他還看到該樂隊貝斯手發了一條朋友圈:“音樂節不是菜市場,什么人都能擺攤!”但過了幾分鐘就已經顯示刪除。
這一幕,恰是當下音樂節生態的最新縮影:傳統樂隊式微,跨界藝人登臺。
“你猜今年音樂節最忙的人是誰?不是搖滾老炮,是趙露思。”這是樂迷嶺嶺兩天前發的一條微博。“五一”期間,趙露思輾轉滁州葫蘆果和北京元氣森林兩場音樂節,最短一場僅唱了7分鐘。盡管現場尖叫聲和“趙露思向前沖”的燈牌隨處可見,但社交媒體上諸如“內娛演員有個偉大唱跳夢”的陰陽言論同樣不在少數。
據Kim回憶,大概從2023年國慶檔起,跨界的演員、網紅開始零星出現在音樂節舞臺,當時粉絲們甚至連應援牌都是拆開了帶進現場,再diy組裝,就怕一眼就被看出是為偶像來應援的,會遭到滾圈粉絲白眼。
那時候,滾圈和粉圈在網絡上的口水戰,也一直沒消停過,“但市場會說話,標準也在悄然發生變化。”毛奇是杭州的一位醫生,也是音樂節的常客,作為一名滾圈粉,一開始有些男團偶像來唱音樂節,他是蠻抵觸的,“但有些唱功底子確實還可以,而且他們帶動了大量門票銷售,慢慢也就接受了。”但今年拍戲的、演短劇的演員都開始上了,毛奇還是有點看不明白,“有些甚至連代表曲目都沒有,我覺得這是對其他音樂人的不尊重。”
但事實是,剛剛過去的“五一”檔,演員們的集體空降已成被打成了行業明牌。30多場音樂節中,有1/3都出現了影視綜藝人:趙露思在北京唱《有你在》,任嘉倫于上海唱跳《爭分奪秒》,就連岳云鵬都在太湖灣哼起了《五環之歌》……熱搜迭出的背后,關于演出時長、咖位順序等飯圈混戰,同樣在持續升級。
以5月1日的太湖灣音樂節為例,因為粉絲過于熱情,原定30分鐘演出時長的羅云熙被指超時了13分鐘,導致在其之后出場的周深,換場時間從20分鐘被壓縮到了7分鐘……第二天,雙方粉絲的互噴就直接干上了熱搜,盡管主辦方和兩邊藝人都發了聯合聲明,微博上的口水仗至今仍未平息。
爭議背后,是主辦方的無奈選擇。
“回春丹、麻園詩人這些樂隊,報價比三年前漲了好幾倍,但票房號召力似乎并沒有明顯變化。”某音樂節執行導演坦言。反觀流量藝人,自帶粉絲包車、應援,最關鍵的是,能“短平快”拉動票房,“趙露思登場的音樂節,單日票務增速大概有200%。”
采訪期間,“老燈”給記者展示了兩份pdf報價單:某《樂夏》TOP5樂隊單場報價120萬(含15人團隊差旅),帶票能力約800張;某熱播劇男主演報價80萬(自帶妝造團隊),承諾粉絲后援會包銷3000張票,“你是主辦方,你怎么選?”
確實,前陣子有某演員在音樂節瘋狂跑調的視頻,在抖音上被瘋轉群嘲,“但現在很多地方文旅,就點名要‘能上熱搜的藝人’。比起音樂質量,他們更關心能不能帶話題,能不能寫到年終報告里。”Kim說。
不難看出,在經歷了黃牛、天價票等亂象后,流量主導的商業狂歡和傳統音樂節規則之間的碰撞,正在成為市場新的角力點,而口碑分化、IP洗牌、受眾畫像重構等問題,也注定將成為新一輪的陣痛。
5月2日—4日這三天,29歲的志愿者阿蒙一直在葫蘆果音樂節門口,發放著瑯琊山景區的宣傳冊,他是“老燈”在滁州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兩人相識于一次偶然的借火。
這場音樂節門票最低299元,據說還附贈醉翁亭和南天門等景點的優惠,觀眾多是周邊縣城家庭。對于他們來說,一腳油門的路程,帶孩子來聽聽歌,順便爬山,是比去游樂園更具性價比的選擇。
以葫蘆果為代表,從去年到今年,隨著一大批新音樂節品牌攜熱乎的資本入局,音樂節的品牌生態、格局定位,也在悄然發生著改變。
在Kim看來,像草莓、仙人掌等老牌音樂節,口碑和票房依然屬于“很能打”,但版圖明顯縮量,曾經一個小長假瘋狂“背靠背”的草莓,今年“五一”期間也只做了北京和東莞兩站。
這種轉變,折射出的是音樂節角色功能的根本性異化。
十年前,迷笛音樂節是滾青心中的“圣地”,觀眾會為一場完美的Live熱淚盈眶;如今,更多音樂節成了地方政府提升城市知名度的快捷方式,“是張有點時髦、有點高級的城市名片。”或許“老燈”的感受最為直接,滁州、寶雞……從業十多年來,今年是他第一次“解鎖”這么多新的城市。
下沉,是今年“五一”檔的另一個關鍵詞。據美團旅行統計顯示,“五一”音樂節熱門城市top10包括北京、南京、成都等地,同時,寶雞、常州、滁州等二三線城市也位列其中。
藏在文旅融合的深層邏輯背后,下沉市場的繁榮,某種程度上是“低配版”音樂節賽道的崛起,“陣容不用太頂級,票價足夠親民,體驗重在氛圍感,這幾點就夠了。”Kim說。
這也是為什么,這個“五一”,像新樂府世界音樂節、王者榮耀電競派對音樂節等“既不卷陣容”、“也不卷票價”的音樂節,反而口碑和體驗感都不錯,“花大錢去請那些天價藝人,又不一定能回本,那還真不如主打小而精、有特色的玩法。”Kim說,反正很多當地文旅的訴求就兩點,“能帶游客來嗎?能上熱搜嗎?”
卸下了盈虧這個“生死包袱”,內容創新與融合玩法,反而變得更加輕松——保定的DELIGHT電子音樂節,主打“煙花+音樂”的沉浸式夜游體驗;孝感的“王者榮耀電競派對音樂節”,則是電競賽事與音樂的融合,有網友調侃“敵軍還有5秒抵達戰場最重要,音樂晚幾秒沒關系”。
這種“去音樂化”的趨勢,從某個角度看,是在消解音樂節的原有意義。
嶺嶺說,自己有個朋友,曾是痛仰的鐵桿,如今他帶著五歲兒子參加各種音樂節,也不挑:“孩子跟著音樂瞎跳,他就坐在野餐墊上刷手機——就當是家庭日了。”
當音樂節從“信仰”變成“生活方式”,觀眾與舞臺的關系也變得松散而務實。
這種轉變,早有伏筆。
在嶺嶺的記憶中,早年的音樂節,以搖滾、民謠為主,是文藝青年的烏托邦。
到了2020年前后,音綜《樂隊的夏天》第一、二季帶火了一大批,把新褲子、痛仰、刺猬等一眾有好作品的樂隊推到大眾面前。
樂隊走向更廣泛的人群,大眾也在擁抱樂隊。
當時,各大傳統廠牌的音樂節幾乎一半以上陣容來自參加過“樂夏”的樂隊,而票價也相應拉高了不少。“音樂節的票居然也要搶,早鳥票都要400元。”“樂夏”歌迷麥子說,“以前很好的音樂節,票價也不過在300元上下。”
因“樂夏”從籍籍無名到爆火的九連真人、五條人等樂隊,曾以每周末趕三場音樂節的頻率高強度演出,但是重復的曲目和套路化的互動逐漸消磨了觀眾熱情。“去年有個音樂節,我聽到某樂隊竟然說了和半年前一模一樣的串場詞。”嶺嶺說,那一刻自己突然就下頭了,“感覺一點都不搖滾。”
但音樂節在國內各種類型的音綜一而再、再而三的發力下,拼盤的版圖越來越大——
《中國有嘻哈》《中國新說唱》《說唱新世代》等說唱綜藝將嘻哈這種音樂類型,從地下帶到了地上,音樂節有了“滾”“哈”拼盤;
“披哥”“浪姐”的橫空出世,打破了樂隊、歌手和演員、綜藝咖的壁壘,更多音綜節目對嘉賓不拘一格的選擇也催化了這種破圈一“老燈”和他的同行們發現,許多愛豆的性價比似乎更高,越來越多的“秀人”開始登上音樂節。而當主辦方看到他們的現場效果后,邀約陣容也從“秀人”擴寬到了演員、綜藝人……音樂節似乎正在成為定位不明的拼盤演唱會。
去年,莊達菲參加天津泡泡島音樂節,網友和現場觀眾都不買賬這場大白嗓的演出,表示“她的夢想不應該讓觀眾付費實現”。之后也有不少演員、綜藝人開始跨界,蔣奇明、張予曦、張大大都上了,群像綜藝出來的“十個勤天”(《種地吧》)、蒲熠星、周峻緯、火樹等院人(《明星大偵探之名偵探學院》)已經是音樂節常客……
剛剛過去的小長假,更是瘋狂卷演員,羅云熙、趙露思、任嘉倫、張晚意、張新成等多位演員都登上了音樂節,如果說羅云熙是男團偶像出身,張新成是音樂劇表演專業畢業,還搭一點邊,更讓很多人不理解的是,有的網紅也吃上了音樂節這碗飯。
“老燈”告訴記者,早些年最帶票的那些樂隊,像新褲子、痛仰,已經忙著做自己的個唱去了,剩下當年那些“音綜頂流”樂隊,出場頻率差不多比3年前下降了三到四成。某支“樂夏”季軍樂隊,因為堅持每場40萬的報價,今年僅僅接到過四場大型音樂節的活兒。
在音綜和短視頻的覆蓋下,一度火過的傳統樂隊過度消耗,導致樂隊價值稀釋,而新生代樂隊又難以復制“萬青”式的神話,嘻哈、電子等新流派的崛起進一步分流受眾,“秀人”、演員的“再就業”,無形之中吸引了另一撥具有超強黏度的受眾——于是音樂節不得不尋找更“保險”的選項——能唱與否不重要,能帶票才是王道。
對真正的樂迷來說,可能音樂節的體驗感越來越差,但在懷念以前的同時,樂迷又不得不承認,沒有趙露思們,音樂節的票不會這么好賣了,現場也玩不起來。
盡管如此,一些圈內人士,依然在期待著蛻變。
正如樂評人“愛地人”所說:“音樂節的模式,總體已經到了一個瓶頸,玩音樂類型、玩跨界、玩垂直、玩親子、玩山水旅游這些概念,都差不多做過了,還是應該有更新的模式出現,才能有新的爆點。”
原標題:《音樂節為誰唱起?唱與誰聽?》
欄目主編:周春晟 文字編輯:董思韻 題圖來源:上觀題圖 圖片編輯:曹立媛
來源:作者:潮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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