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是兩位性格相悖的人。父親納口少言、不識字,母親熱情善談、認識字。父親性格固執、倔強,母親性格開朗、明達。他們最大的差別是父親對人像冬天的寒霜,母親對人像春天的太陽。
在我們小的時候,很少看到父母拌嘴。因為那個時候母親怕父親,很少和父親爭辯。當然我們這些孩子也怕父親,他很少講話,也很少笑。
他們總是不能步調一致的做事情,甚至是相反著來。聽母親說:土地改革時,我們家還在農村。工作組來了,動員沒文化的年輕人去夜校識字,也來家找父母。父親堅決不去,母親馬上就去。學到三個多月時,父親就不讓母親去了,說夠用了,認那么多字沒用,耽誤干活。至此他們有了區別,一個有文化一個沒文化。因為有文化,工作組又動員母親出來當積極分子協助土改,他們這時不再理會沒有文化的父親了。但父親可以做母親的主,不準去!他認為土改不講道理。母親怕父親亂講惹禍,嚇得也不再和工作組的人來往,所以母親失去了參加“革命工作”的機會。一直到晩年她還說:“如果不是你父親阻攔我當土改積極分子,我現在一定有了工作,而且也會入黨,那就是48年參加革命的老干部。”每當這個時候,父親就會用眼睛瞪母親一會兒,然后扭頭轉向別處,并且沉悶、不屑一顧地“哼”一聲。父親不滿意的標志就是沉默著狠狠的瞪你,當然,如果更憤怒了就會罵人。
《松鶴圖》35cm×61cm 1975年
上個世紀5 0年代初,我們全家搬進城里。父親本來可以進工廠,但父親要自己開木匠鋪,說自己有手藝為什么要和沒手藝的人混在一起。那時候母親再一次要去參加工作,但父親不讓,說母親要在家生孩子,他一個人能養活全家,并且說要生一打孩子。父親的木匠手藝確實靠譜,幾年下來,在吉林市最熱鬧的地段買了一套帶門臉的大房子,一邊做活兒一邊銷售。商品就是:鋤把、鐮刀把、搟面杖、鍋蓋、木箱、桌、椅、板凳,無所不有。但好景不長,公私合營時,父親的小作坊被歸到吉林市木器廠,父親被定為七級木工,在廠里做供銷員。而母親則在家生孩子,十幾年的工夫,一口氣生了七個孩子,其中我和一個姐一個妹妹是一年一個連著生的。聽母親說,在大姐身后,還夭折了兩個孩子呢。
1967年 全家福
在生活中,父親和母親有著許多不同的習慣和生活方式。父親做事嚴謹,有條不紊;母親做事隨性,雜亂無章。如父親單位每月都會送一兩車木材的邊角余料到家里,做為燒柴用。我們把這些燒柴堆到倉房就不管了,父親會在過后一個人將這些柴火按長短、粗細、厚薄、寬窄分類碼放。父親抽煙,是那種自己卷的葉子煙,父親不是到抽煙時現卷,而是在閑暇時卷出許多顆,卷的很好看,由粗到細,結尾處折一個蹺起來的煙嘴,最后他還將它們排成幾行靠邊碼放在抽屜里,很有裝飾感。而母親做事卻沒了這些耐心和條理。我初學畫時,常常用圖畫紙臨摹國畫的獅子、老虎或仕女,母親就會不顧長短、大小的順手就用圖釘將畫摁在墻上,東一張西一幅。還有,每年春節前,家里要用報紙把墻和棚裱糊一遍,迎接新春佳節。而當這時也是學生放寒假前的期末總結,小學生的我每年都會得獎狀,“三好學生”“五好學生”之類,捧著獎狀回家時正趕上母親在糊棚,她會毫不猶豫的搶下獎狀紙貼到墻上,嘴里還說:“好樣的,讓大家看它一年吧!” 至于那地方是否對,貼的是正不正,那都不重要。
《小雪花你好》135cm×58cm 1983年
父親、母親對待生病的態度也不一樣。父親身體一直很健壯,但如果他生病了,卻很是要興師動眾,一個感冒他會蓋著大被,呼爹喊娘,讓我們一會兒給他加被一會兒給他撤被,弄得全家人大氣也不敢喘,一起緊張直到他病愈。還有,他吃丸藥時,要捏成一個個小丸藥粒,然后,再一粒粒用水順到肚里。每次他這樣吃藥母親就會裝著看不見,免得露出輕視的笑容被父親發現。平時沒有病的父親總說自己有病,常說的病是“骨質增生”。七十年代的我不知這是什么病,只是聽父親這樣對別人講。而瘦弱的母親卻很少說自己有病,我從上小學到上中學,每天早上都被母親劇烈的咳嗽聲驚醒,她有肺氣腫和哮喘。家里每天做飯都是燒柴火,煙氣彌漫令人喘不過氣。她一大陣一大陣咳嗽讓我緊張、揪心,很是不安,怕她真一口氣緩不過來。但是當吃早飯時,母親已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照常做家務張羅我們上學。
1971年 少年時代
每次遇上大事他們態度也不同。1976年我當知青時,被毒蛇咬了,回家時是中午,母親正在吃飯,看到我舉著紅腫的手臂,問明情況,扔掉飯碗,就要領我去街對過的醫院,但醫院午休只能等待。這時父親聽到消息也回來了,他冷冷地看了一下我的胳膊,表情是焦慮的,隨后卻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仍然一言不發,轉身坐到自己常坐的位置上,抽煙、嘆氣。下午醫院剛上班,母親和兄妺全家人擁著我去找醫生,只有父親沒去,他是輕易不見生人的。有個中醫老大夫叫王安培,外號“王大膏藥”,是家傳治毒癤子、毒瘤兒的,但他看了我紅腫的臂膀說:“太晚了,如毒液轉過腋窩,命就保不住了,趕快去找西醫手術截肢。”但母親堅決不同意,她說孩子還不到18歲,怎么能成為獨臂的殘疾人?聲情并茂地圍著老中醫求助,最終老中醫無奈,同意用膏藥試試,但不敢保證能治好。母親說:“什么結局都是我們自己負責,您全力以赴就行。”事實證明母親的選擇是對的。1988年,我與前妻離婚,怕父母阻攔,沒有告訴他們。后來他們知道了,母親第一時間就要從吉林市到長春去看我,父親卻暴怒,罵我也罵我母親,并且不讓母親去看我。這時母親不再聽父親的了,說:“別說兒子離婚,就是蹲監獄我也要去看他,看他住到哪了,怎么吃飯!”
《大雪》 210cm×90cm紙本設色1989年
父親和母親,在待人接物上也有很大的區別。我們家孩子多,每個人都把同學往家帶,而母親都是熱情接待,并且我們兄妹的同學,有許多都成了母親的朋友。但父親卻態度相反,他幾乎不和任何一個來我家的孩子說話,甚至我母親的朋友他也愛理不理。為此母親在客人走后,向父親抱怨說:“人家和你打招呼,你怎么沒反應?”父親連對這種抱怨從來都沒反應。父親也很少往家帶朋友,僅有的幾次,還是重復的那一、兩位。我一直以為父親不善交際,朋友少。但有一年因為近視,父親帶我去配眼鏡。從河南街到大東門,一路走下去,在那條吉林市最熱鬧的商業街上,父親居然帶我進了許多店鋪,并且哪個鋪子里他都會有一些認識的人。說來也挺有意思的,他仍是寡言少語,只是簡單對人說:我是他兒子,老二,眼睛近視了,去配鏡子。然后,再靜靜呆一會兒,告辭。幾乎每遇到的熟人都如此。但我看出了,這些都是父親的朋友,因為按父親的性格是不會和半生不熟的人套瓷的。再后來我明白了,父親曾是單位供銷員,這些朋友都是他的客戶。
《又是一年春草綠》160cm×200cm 紙本水墨 1988年
有一天單位來通知,說父親留在學習班了,讓家里送生活用品去。我和哥用自行車馱著行李、衣服和洗漱用品去父親單位。在一個很暗的大房子里,看到了父親和其它他被關著的人。父親的表情和平時沒什么區別,見我們也不多說話,接了東西就讓我們回去。父親大約被關了一個月左右。但是從此以后,父親就開始固執地做一件事情:寫上告信,說他是冤枉的。鄰居一個大哥哥被父親纏上了,一直替父親寫這封信,但不管怎么寫,都不合父親意,總見他們再改來改去。有時大哥哥沒在家,父親就逼著我改,沒文化的督促有文化的弄文章,怎么能寫成呢?后來我就下鄉了,不知道他們寫上告信的馬拉松到什么時候才結束。
《小村,又一個秋日》130x98cm 1991年
父親和母親一個愿意說話一個不愿說話,所以我對他們的經歷的了解有所不同。母親把曾經的許多事情講過數遍,而父親很少講過去的經歷。我曾見過年輕的父親,穿著中山裝在故宮拍的兩張照片,而且是上顏色的照片,但從來沒聽父親講過去北京的事情,是因為不善言辭,還是不想說?父親的世界一直被他封閉著。
《塞外,春天還不曾蘇醒》234x173cm 1995年
父親和母親也有相同的地方,他們都是勤勞、能干的人。印象中母親除了做飯和出門,其余的時間都在做衣服。那時家里有個老縫紉機,我們這些孩子的衣服、褲子,都是母親做。她一個人又裁又縫,又拆又補,終日的忙碌著。父親在工廠怎么干活我不清楚,但凡節假日父親都是在家收拾老房子。房子剛買時是個門市房,前面有個門臉,擺著父親做的各類木制商品,晚上像其他買賣家一樣,要上一塊塊的門板。公私合營后,沒有東西賣了,父親就把那地方改成倉庫。后來孩子長大了,父親又在那砌了一鋪炕,我們住的屋變成了有對面炕的大房間了。不知什么時候,父親在后院建了廁所,在廚房接了自來水管,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的普通百姓家,這是奢侈的生活設施,鄰里家是沒有的,所以幾家比較好的鄰居都來我家挑水和上廁所。父親退休后更是對這房子折騰不休,這個老房子代表了父親的勤勞和本事,也是父親為我們建造的樂園。在我們童年、少年、青年的歲月里,那是座永遠有快樂的大房子。
《北方秋天的肖像之二》 137x68cm 2004年
父親一生說的很少,做的很多,一個人掙的工資養活著我們這么多人。難怪他凡人不理,難怪他動輒發火,因為他是這個家庭的物資保障者。他一直在做著一件事:讓這個家平安、牢固。
8 0年代末,父親把住了大半輩子的老房子賣了,把錢分給了子女們。兒子分的多,女兒分的少。賣掉房子的父母在城鄉結合部的黃旗屯租了一個很小的農屋。過年的時候我曾回去住過兩次,我把父親分給我的賣房子錢為他們買了一臺大彩電,大電視在那個狹小的屋子里顯的那么不協調。看著白發蒼蒼的父母在小屋轉悠的身影,我心里很難受。
1993年 袁武在中央美院讀研時
1990年我又結了婚,在長春有了一處兩室一廳的新房子。我回去接父母,父親不愿意來,母親一定要來。我當時也不理解父親為什么不想來和我們同住?現在我開始理解父親了,他不愿意離開生活幾十年的吉林市,那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熟悉的街道。他也不愿意到兒子家去住,他當了一輩子家長,他是掙錢養活全家人的“掌柜的”(母親曾經這樣稱呼父親)。我想我這樣理解父親是對的。
父親在晚年的日子里,性格有所改變,不再是終日蹙著眉頭冷著臉。見人還是很少搭言,但卻能有笑容了。我不知是因為住在長春感覺不是他自己的家,還是因為我們不再需要他來養活,他就失去了霸氣和自信?
《母親看我畫小平》創作照2004年
至今我的工作室還有一楨照片,拍的是在家的一張有許多菜肴的飯桌前,好像是在過年,我正在倒酒,父親站在邊上看著我微笑,那么摯樸、和善。這是壯年時父親很少有的表情,不知為什么,我覺的晚年平和的父親好像把他一生的強硬、固執都遮蓋了。他1990年到長春,95年就病逝了。想到他過早的故去,我就心痛。相比之下搬到長春的母親如魚得水,我長春的朋友馬上成了她的朋友,在社區的秧歌隊母親成了主角,她本就熱愛文藝,又識文斷字,竟然自己編順口溜,在秧歌隊里表演。97年她和妻子、女兒一起被我接到北京。母親和我們在北京生活十年,八十三歲時她說:有“坎兒”要回老家,不想死在他鄉。我說好,等過了“坎兒”再回北京。但事后,母親并沒再回北京,畢竟,老家子女多會更有意思。她的開朗和大度,使她長壽,母親比父親多在世了近二十年。這是她的福分,更是我們做兒女的福分。
《母親看我畫小平》260cm×200cm紙本設色2004年
我的父親母親是中國最普通的父母,他們在物資匱乏的年代養育了我們,在動蕩不安的年代守護著我們。父母的心血是我們的生命源泉,父母的辛勞是我們長大成人的保障。父親的終日勞作使我們有了溫保和健康,母親的精心呵護使我們有了快樂、自由和無憂無慮的追夢時光······
今天,我每每回憶父母的時候,總像在無邊的海洋里游弋,往事像浪花一樣在我眼前一波一波的開放。我的父親、母親就是海洋,我是他們放逐的一只帆船,在他們開辟的海域里,我將一直漂泊……
海有多大我的航程就有多遠。
文/袁武,2023年8月9日寫于開往加勒比海的“海洋綠洲號”游輪上,來源:三惜草堂書畫館)
《人流》局部一 317cm×144cm 紙本設色2008年
《人流》局部五 317cm×144cm 紙本設色 2008年
《鄉村的齊白石》 200cm×100cm 紙本設色 2010年
《老人與牛之一》145cm×145cm 紙本設色 2011年
《在朱耷山水上耕種》340cm×340cm紙本設色2011年
《大風歌》 460cm×320cm 紙本設色 2016年
《庚子日記·春光有限》 235cm×385cm 紙本設色 2020年
《牛年》 240cm×200cm 紙本設色 2021年
《牛子厚像》97cm×185cm2024年
藝術家簡介
袁武,1959年9月生于吉林省吉林市,1984年本科畢業于東北師范大學藝術系,1995年研究生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
歷任解放軍藝術學院美術系副主任、教授;北京畫院執行院長,中宣部“四個一批”人才,亨受“國務院津貼”。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6、7、8、9屆理事。現任中國美協國畫藝術委員會副主任;國家畫院研究員、國家藝術基金評審專家、國家重大題材美術創作藝術委員會委員。作品曾獲全國第七屆美展銅獎,第八屆美展優秀獎,第九屆美展銀獎,第十屆美展金獎。曾擔任全國美展第十二屆、第十三屆、第十四中國畫評委。 解放軍藝術學院美術系兼職教授、首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兼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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