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北的四月，春寒料峭，我參加寧夏城市文學周來到了石嘴山。

石嘴山是一座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崛起的工業城市，礦產資源豐富，工業基礎完善，城市化率很高，市民來自祖國四面八方，有塞上煤都之稱。這里的市民有很強的自豪感，因為自治區多個第一都出自這里，比如第一車煤、第一爐鋼、第一窯瓷等等。因為喜歡探古尋幽的緣故，我對石嘴山賀蘭山巖畫特別感興趣，這里有黑石峁、大西峰溝、白芨溝、韭菜溝等眾多巖畫帶，其中以黑石峁巖畫最為有名。既然來了，就不能錯過，學者認為這里的巖畫多出自史前，我決定抽空進山與古人對對話。

選了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在市委宣傳部王部長和博物館兩位巖畫工作者的陪同下，驅車去往賀蘭山。黑石峁離石嘴山大武口市區大約十公里，需要走一段險峻的盤山路，好在司機山路駕駛經驗豐富，車開得又穩又快。車開到離黑石峁還有一段距離時前方沒了路，因為發電廠尾礦治理，山路變成了工地，我們只能下車步行。說來奇怪，城區內因為有賀蘭山罩著，云不走、樹不搖，而到了山里，風突然就冒了出來，這里的風帶有殺伐之氣，飛沙走石，令人不寒而栗。我不得不時時把住帽檐，擔心大風掠走我的帽子。

走出數百米長的回填工地，前面是幾座錯落的大山，山陡如墻，目測坡度應該在七十度左右。這里的山幾乎沒有樹，偶爾有幾簇野酸棗，因長滿尖刺，爬山時無法借力。見沒有路，又無樹木可攀，加之風大行走不穩，我生出打退堂鼓的念頭。王部長說爬爬試試吧，這山看著陡峭，走上去卻沒有恐怖感。我覺得這話有些道理，很多東西遠望和近觀結論往往南轅北轍。心想還是硬著頭皮爬吧，此行只有我一個男性，如果臨陣脫逃，那就真的貽笑大方了。

不得不說，這是我爬過的最難爬的山，黃山天都峰、華山蒼龍嶺盡管險峻，但都有石階可登，而賀蘭山這些山巒不但沒有路，而且許多地方是松散的碎石，一不小心就會腳底打滑。好幾次我腳未踏穩，眼看蹬落的碎石嘩啦啦滾下山澗，激起一路黃塵。我想要是我的肉身滾落下去，一定會粉身碎骨。我努力壓低身子，讓重心貼近地面。一陣山風刮來，我覺得自己要像風箏一樣飄起，便不顧野酸棗上的尖刺，緊緊薅住它，總算穩住了身體。此時，我理解了什么叫騎虎難下，探險之旅只要啟程，就沒有回頭的選項，若要不出洋相，唯一的辦法就是抵達目的地。

爬過這座攔路的大山，眼前出現了一個黑黢黢的金字塔形的高山。王部長說這便是黑石峁了。我松了口氣，因為黑石峁看上去不算陡峭，高度亦能接受，雖然風勢沒有減弱，但安全不再是問題。

登上黑石峁，站在山巔極目遠眺，石嘴山城區全貌盡收眼底。但我很快收回目光，我不忘此行的目的，沒有歇息便開始小心翼翼地在巨石陣里開啟了探索模式。黑石峁的石頭大都是赭黑色，質地堅硬，用石塊敲擊，能發出玉槌擊磬的聲音。石頭有大有小，形狀不規則，但總有一個平面供人鑿刻巖畫。巖畫內容以羊居多，有角似彎刀的北山羊，有角向兩側彎曲的巖羊，有角向下扭曲成螺旋狀的盤羊，還有角如家羊一樣短而直的黃羊，除了羊外，還有駱駝、鹿、多人舞蹈以及射獵場景的巖畫。我一一拍照，覺得這次探險很值，收獲了近百幅珍貴的巖畫照片。

坐在一塊黑石上小憩時我問自己：這些黑石從哪里來的，為什么周圍光禿禿的山上一塊也沒有？如果是地殼褶皺斷裂或火山爆發，黑石與山體不會呈骨肉分離的狀態。從黑石分布來看，明顯看出這是外來之物，或許是一塊天外隕石墜落下來，給這座金字塔形的小山戴上一頂黑色的禮帽。那么，這些巖畫是誰人所繪？為什么要鑿刻這么多羊？羊都有著夸張的巨角，這些巨角對作者意味著什么？這些石頭為什么是赭黑色？難道真的是隕石穿過大氣層時高溫燒灼所致？等等，這些問題都沒有標準答案。

我覺得人類對石頭少了些敬畏，如果石頭會說話，它一定能描述人類完整的歷史，因為石頭中藏有人類基因最原始的密碼，石破天驚這個成語其實有著更深的寓意。這個想法是我在遼西掛職時產生的，遼西的大王杖子鄉地下十余米是白堊紀動植物化石層，有成群的狼鰭魚、中華潛龍、始祖鳥，還有遼寧古果，因此遼西被稱為地球上第一朵花開放的地方，第一只鳥飛起的地方，如果沒有石頭拷貝，一億四千萬年前的白堊紀只能是虛幻的猜測。

今天，很多人不知道，支撐科技時代的核心元件芯片，其原料就來自于石頭，我們生活中的金銀銅鐵都來自石頭，無論是化石燃料，還是稀有金屬，它們的母體也都是石頭，是石頭讓人類一步步走上了文明的臺階，而這個步伐至今仍然在延續。

我從石頭上起身時忽然閃了個趔趄，似乎身后有人拽了一把衣擺。回頭一看，身后有一道石隙，里面長出一株剛剛出現葉蕾的小灌木，小灌木像爬地松，卻沒有松針；像野酸棗，卻沒有刺，王部長給當地園林部門的專家打電話、發圖片，得到的答復是這是霸王。

霸王這名字夠颯，堪稱黑石峁的絕配。我想，霸王扯住我的衣擺想告訴我什么呢？是不是想讓我寫寫黑石峁？來過，看過，沒有寫過，豈不辜負了這些石頭。

馮驥才先生說，歲月失語，唯石能言。我覺得未來的某一天，我應該與黑石峁的石頭做一番對話。

原標題：《老藤：唯石能言》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王瑜明

來源：作者：老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