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述 人:子克拉格,彝族,1964年出生,四川金陽人。2012年4月至2017年2月,任昭覺縣委書記。2017年2月,任涼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副州長、昭覺縣委書記。現任四川省農業農村廳一級巡視員。
訪 談 組:黃 珊 李志明 畢林豐 吳 憂 劉 青
日 期:2024年10月22—23日、2024年12月23日
地 點: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南校區474辦公室、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北校區新教學樓409辦公室
力推“五項革命”
總書記對彝族鄉親說,一定要驅走愚昧落后貧窮這些“鬼”。后來,很多新聞報道把這句話當作標題,因為它確實能反映我們彝族脫貧攻堅的特點。我覺得,總書記在這里是打了一個形象的比方,彝族群眾過去相信世間有“鬼”,總書記用老百姓的話來打比方,給他們講科學,把脫貧攻堅比喻成“驅鬼”,通俗易懂,老百姓更好理解。
總書記講得很透徹,愚昧、落后、貧窮確實是涼山的突出問題,是彝族百姓身邊的“鬼”。這些問題交織在一起,讓百姓生活十分困苦。總書記是以打比方的方式叮囑我們,昭覺的脫貧攻堅、涼山的脫貧攻堅,不僅要解決物質貧困問題,更要解決精神貧困問題。
我們牢記總書記的囑托,堅持物質脫貧與精神脫貧一起抓,多措并舉,徹底改變愚昧落后貧窮的面貌。其中,我們專門搞了“五項革命”,把移風易俗作為系統工程來抓。那幾年,來了很多扶貧干部以及社會組織志愿者,縣委、縣政府要求他們把幫助村民移風易俗作為工作重點,我愛給他們講一句話:“你們到這里來,對群眾落后的生活方式就是要保持看不慣的心態,要是哪天你們看慣了,就證明你們被‘同化’了,就失去了你們的作用。”
有一句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見,改變一個人的習慣是很難的。在我們這里,有些習慣就這么世世代代傳下來,想改變,很難。但是,如果不改變,只會更加貧窮落后,更難。
“五項革命”中,第一項就是紅白事宜革命。結婚、辦喪事大操大辦,是大涼山腹心地群眾中普遍存在的一個習慣,特別是老人去世,動輒就要殺幾十頭牛,過去甚至還有殺上百頭的。去世一個老人,很可能就背上沉重的債務,一輩子都還不清。黨和國家費盡心血,讓他們增加收入,脫離貧困。結果呢?“一辦紅白事,回到脫貧前”。
對此,縣里組織干部經常性深入群眾,開展移風易俗宣傳,教育引導百姓自覺摒棄陳規陋習。我們還召開座談會、研討會,廣泛征求意見,指導各村制定村規民約,約束村民行為。我在昭覺時,定的彩禮上限是十萬元,人去世殺牛,不能超過十頭,現在這個規定更嚴了。同時,縣里在每個村都建立了紅白事宜理事會,有村干部,有扶貧干部,還有村民,大家一起組成這個理事會。一有紅白事,第一時間介入,做一個合理的支出計劃,幫他們節約開支,做思想工作,該勸說的勸說,該批評的批評。
接下來是“餐飲習俗革命”。我們彝族家里有客人來訪時,為表達對客人的尊重,通常會殺豬宰羊,最尊貴的客人來了甚至要殺牛,這個習慣是在歷史上養成的,在當時具有一定合理性,因為那時沒有市場,買不到零售肉,只能殺牲,也沒有冰箱,吃不完就分給親戚鄰居,這是熟人社會互助合作的關系。但是,到了現在,這個古老的風俗就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已經有市場了,如果還是不習慣去市場上買零稱肉,還要殺整豬整羊,就是鋪張浪費了。冰箱有了,肉可以保存,而且大家又不缺肉吃,你為啥子還要殺整豬整羊?這是漫長歷史形成的一種習慣,需要引導、改革。
還有,我們彝族人愛吃坨坨肉,有大塊吃肉的習慣,素菜卻吃得少。這樣的飲食習慣,葷素搭配不均,營養不均衡,對健康也不好,而且胃里凈裝肉,少了湯和菜的位置,花費會更多,也是一種浪費。脫貧攻堅這幾年,外來的幫扶干部教大家炒菜,肉和菜炒在一塊,好吃,省錢,還健康。佛山市、綿陽市當時對口幫扶我們,就經常組織彝族青壯年去參加廚師培訓,學習炒、蒸、焗、燜、燉,這才知道菜還有這么多做法。學成歸來,給鄉親們一做,大家吃得津津有味。餐飲習慣就這樣一點點地改過來了。
我們的第三項革命是“衛生習慣革命”。脫貧攻堅之前,因為條件有限,村里沒有排污設備,污水、人畜的糞便都不能得到很好地處理,村莊的衛生狀況往往比較差。牲畜敞放,馬牛羊豬早上放出去,吃了一天吃飽了,晚上回到村寨,一面走一面拉,拉得滿地糞便。地面又沒硬化,屎尿和泥土混在一起,一下雨,更沒法清理了,牲口在上面踩來踩去,道路衛生沒法看,人根本無法下腳。村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無論是搞公共衛生還是個人衛生,成本都太高,所以過去有不少機關干部到農村被“同化”的例子。
脫貧攻堅為“衛生習慣革命”創造了各種有利條件。我們加強農村人居環境治理,還引導百姓養成衛生習慣。幫扶干部下了不少功夫,做了非常細致的工作。全縣推廣了愛心驛站,后來發展成了小超市,里面都是捐贈的愛心物品。但是,村民不能免費拿,需要用積分換。積分從哪里來呢?在村委會外墻,貼一個“潔美家庭”評分表,屋子是否打掃干凈、家具是否擺放整齊、該負責的公共區域是否清理等等。每一項都有積分,村民憑積分來超市兌換物品,有牙刷、牙膏、臉盆、毛巾、洗衣粉、肥皂、拖把等等,都是日用品。昭覺鄉村都有這樣的小超市,名字一樣,基本格局也差不多,鼓勵大家講衛生、做好事。
“生活用能革命”也是和我們這邊的生活習慣有關的。彝區海拔高,天氣寒冷,又沒有電,家家都有煮飯取暖的火塘。雖然千百年來都是這么過來的,但是這也帶來幾個問題。比如,家里面煙熏火燎,肯定會被熏得黑黢黢的。有的村民屋里用彩色篷布把墻面、屋頂遮擋住,要不然家里面全是黑的,看都看不清。
機關干部剛到村里幫扶時,還堅持經常洗頭,但很快就發現,因為得不停地烤火,白天洗了晚上又會落一頭灰,洗頭根本沒法堅持。此外,火塘還是一個吞噬森林的黑洞,那么大個火塘,一天到晚都在燒,要取暖,又要煮飯,需要燒很多樹木,會造成很大的環境問題。另外,烤火產生的氣體,對人的身體是非常不好的,我們這里很多人肺不好,支氣管炎是常見病。之前彝族農村人多的地方,咳嗽聲此起彼伏。所以這個也是“鬼”,是直接損害人的健康的“鬼”。必須移風易俗,減少因病致貧和因病返貧。我們搞了沼氣、太陽能等清潔能源,推廣了生物質爐、省柴灶,滿足村民取暖做飯的需要,又方便,又干凈衛生。
最后一項是“廁所革命”。大涼山腹地彝區原來基本上沒有廁所,地廣人稀,哪里都可以方便,方便完了就不管了,交給大自然處理。以前人口稀少的時候還沒多大關系,后來人口多了,衛生狀況就惹人惱火。過去,機關干部下鄉,最大的尷尬就是上廁所,因為村里特別是自然村以及村民家里很多都沒有廁所,只能跑到屋后的林子、田地里面解決。春天和夏天還好,樹林和莊稼茂盛,有葉子遮擋,秋冬兩季,莊稼收了,房前屋后光禿禿的,有時候必須跑到很遠的地方方便。這樣既麻煩,也很不衛生,但也沒辦法。那個時候,各個方面條件和觀念都跟不上,老百姓認為外面有無限的草地和樹林,沒有必要修廁所,廁所那么臭。
一個看起來不可思議的“廁所革命”,你都不知道我們要下多少功夫。給老百姓修好了廁所,他們會把它堵了,拿來做儲藏室;如果不仔細查看,他們又會把它鎖了,認為有異味,不用。有一位領導來昭覺時,聽我講了這些事情后,鼓勵我說:“要慢慢來,其實我們沿海地區講衛生的歷史也不長,當年他們上海知青下鄉時,刷牙漱口成了新聞,當地農民群眾奔走相告:‘ 上海知青口吐白沫!’ ”
可以說,脫貧攻堅戰是戰斗,沒有哪一件事是輕松的。只有親身經歷,你才理解總書記說的“要下一番繡花的功夫”是怎么回事兒。
搬出大山進“府邸”
總書記說貧窮是“鬼”,要求我們在脫貧攻堅中為老百姓驅“鬼”。這不是簡單地按照國家要求的指標去逐一完成,而是一個全方位推進的系統工程。我們在產業、教育、文化、醫療多個方面都下了很大功夫,全力高成色完成脫貧任務。我就重點講講易地扶貧搬遷吧。
易地扶貧搬遷是脫貧攻堅的有效途徑。昭覺是四川省易地扶貧搬遷人口最多的一個縣,從某種意義來講,把這件事情做好了,昭覺的脫貧攻堅就成功了一半。我們把它作為徹底改變彝區群眾生產生活條件的重大工程來抓。根據我們的實際情況,在實施之前做了充分論證,形成了“徹底搬、集中安、建漂亮、重配套、強治理”的工作思路。
首先是“徹底搬”。搬遷戶之前居住的地方,要么地形險惡,出行難;要么在邊遠高寒地區,土地碎片化,很貧瘠,產出低,村民的收入主要靠外出打工,他們脫貧沒有其他路子。要改變他們的生產生活條件,就得“徹底搬”,搬到縣城或者鎮上是最好的選擇。就像總書記關心的“懸崖村”,村民生活在懸崖上,出行靠藤梯,這樣的地方生存環境和條件太差,必須徹底搬出來。并且,搬出來之后,因為交通條件已經改善了,土地不會棄耕,他們可以“兩頭跑”回家種地,也可以進行托管、搞股份制或流轉,土地依然是他們的生活保障之一。他們可以一邊享受城里的現代生活,一邊擁有農村土地的收益。
易地扶貧搬遷還得解決“集中安”的問題。彝族都是聚族而居,而且分布較為分散,這個地方幾家,那個地方幾十家。一些落后的風俗習慣與這種居住方式不無關系。比如,缺乏講衛生的動力。有一句話叫,“梳妝打扮為哪般?”一個家族的人住在一起,女孩子講衛生的動力都很小。聚族而居還會衍生出包辦婚姻問題,因為居住在山里,青年很難有條件認識異性朋友,最多就是在山上放羊時候能見到,但是這個范圍太有限了,有些不得不包辦婚姻等等。另外,分散安置,基礎設施很難配套,給每一家人修路、架線,成本太高。因此,集中安置,打破熟人社會,勢在必行。
“建漂亮”也是一個重要方面。安置點將鄉土文化、彝族特色融入進去,除了功能好用以外,還要時尚、現代,特別是建在縣城的搬遷移民小區,要和旅游、城鎮化結合,成為一個亮點。當時我們請了同濟大學、西南民族大學等設計了既現代又具有彝族風情的小區,把城鎮的品位拉高了幾個檔次,還沒有多花錢。“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鄉村低收入者住宅項目”獲得了亞洲建筑師協會建筑獎金獎。
“重配套”把易地扶貧搬遷和城鎮化、旅游、產業、醫療、教育結合起來。綠化、路燈,這些配套設施都齊備,還要在附近修建學校,擴建醫院。搬遷到這些配套好的地方之后,小孩可以接受更良好的教育,老人看病也方便了。百姓住在城里、鎮里,可以更好地融入二產和三產,這在理論上就是城鎮化。他們這一代苦一點,但是下一代就會好起來。
在“強治理”方面,我們有很多創新,做好了易地扶貧搬遷“后半篇文章”。在小區管理這塊,先博采眾長,然后再結合昭覺實際創新實踐。為改變自己也改變縣里干部的觀念,我帶隊到云南、貴州學習,還去了沿海地區考察,回來后再結合昭覺實際制定了方案,形成了一套思路。我們在縣城安置的兩萬多人,都是從最邊緣、最落后、最貧困的地方過來的,有些人一輩子沒進過縣城。讓老百姓實現市民化,與現代社會接軌,必須加強安置點的治理。縣上所有的干部都要沉下去,黨總支包樓棟,支部包單元,干部包戶,負責教會他們過現代市民生活,包括教他們用家電、勤洗澡等。安置點治理得井井有條,成為全國典型。
昭覺搬進縣城的貧困人口,在四川省來說,是最多的。從2020年5月10日開始,全縣28個鄉鎮、92個邊遠地方的4569戶、21693人,陸續搬進昭覺縣城周邊的新家——沐恩邸社區、昭美社區、轎頂山社區、南坪社區、伊烏社區。其中最大的是沐恩邸,安置了6744名搬遷群眾,被打造成了景區。“沐恩邸”這個名字和原來這個地方的彝語名字“姆恩地”是諧音,“姆恩地”在彝語中是“耕犁之地”的意思,但考慮到這里是全省最大的移民搬遷安置點,又修得這么漂亮,是這次脫貧攻堅的“代表作”,一定得把名字取好,所以我們經過思考,把安置點命名為“沐恩邸”,以此表達彝族人民對黨的感恩之情。“邸”在古代,那是大官的住所,但是,在脫貧攻堅之后,我們老百姓也有了自己的“邸”。這個名字既保留了原地名的音,也賦予了新的內涵。大家覺得不生僻,有感情、有溫度,還特別有時代感。后來,我們在教育、醫療、產業方面進行功能配套,讓百姓能夠穩得住,能致富。以懸崖村和沐恩邸社區為原型,展現四川省易地扶貧搬遷成效的沙盤在 2020 年全國兩會期間展出。
我印象最深的是,集中搬進新居那幾天,縣上就像過春節一樣熱鬧喜慶。施工期間,這些房子一直是封住的,很多縣城里的老百姓也沒有見過它的樣子。五個安置點齊刷刷一起開放,呈現在大家眼前,老百姓都說太好了、太漂亮了。搬遷戶們自然不用說有多高興了。縣城的“城里人”也蜂擁而來,就是圖新鮮,看熱鬧。學校給學生們放假,讓他們來看房子。那些遠在沿海打工的年輕人,平常只有家中有婚喪大事才回來,這次專門請假趕回來看房子。人們穿著節日盛裝,喜笑顏開,大街上就像過年一樣。所有的搬遷戶都很激動,幾個安置點燈火通明,百姓們通宵難眠。直到深夜,還有干部入戶教老百姓使用電器開關。
那幾天,我也在安置點現場一直守著,為老百姓感到高興。看到他們的新生活,我覺得干部曾經的辛苦很值得。大家的人生價值得到了體現,更重要的是我們落實了總書記的指示,兌現了共產黨對百姓的承諾。想著想著,眼淚就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總書記了解涼山教育的實際情況,在三河村開座談會的時候叮囑我們,要抓好教育,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解放前,偌大的昭覺縣只有貴族家辦了一所規模很小的學校,有點像私塾,供自己家族的子女上學。新中國成立之后,縱向比,昭覺的教育是有了很大發展。但是,橫向比,我們和其他地方的差距越來越大。脫貧攻堅前,雖然昭覺名義上早就普及了九年義務教育,但是失學、輟學現象非常嚴重。即使到了2018年,在一次移位點名中,我們就查出全縣失學、輟學孩子多達1萬多名。再有就是教育教學質量差,升學率低。脫貧攻堅前,昭覺每年能考上二本以上的學生不到20人,這在大涼山腹地的幾個貧困縣還算是好的,我們有個鄰縣,2009年前有近十年沒有考上一個本科,2009年考上兩個二本,縣長高興地跑到學校去慶祝。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比較復雜。一是家長缺乏動力,他們看不到基礎教育給孩子帶來的“實惠”,送孩子上學的積極性不高。二是教育資源不足。辦學條件差,大班額情況突出,三個學生擠一張課桌、擠一張床的現象普遍;寄宿制覆蓋率低,大量學生走讀,每天上午10點到校,下午3點就放學,大量時間都浪費在路上,學時嚴重不足,教師量少質弱,師生比低。三是語言障礙突出,學生聽不懂普通話,跟不上全國統一的人教版教材的節奏,大量學生因為成績差而厭學。四是高中瓶頸突出,普高學位嚴重不足,使很多孩子止步初中,這些學生把彝族傳統丟了,又沒掌握現代知識,沒法成為合格的勞動者。即便進入職高,也跟不上進度,因為初中畢業時實際上并沒有達到相應的水平。升入了普高的,因為教學質量差,即使國家有少數民族加分政策,也難考上大學。
針對昭覺實際情況,我們制定了“抓兩頭,帶中間”的思路。“兩頭”,一頭是幼兒園,另一頭是高中。這“兩頭”一頭是基礎,一頭是出口,都是關鍵,必須抓好。我這里就重點講講“抓兩頭”。
2012年,我們開始探索“一村一幼”,規定所有幼兒上小學前必須上1年學前班,學習普通話,解決語言障礙。由于條件所限,我們當時借用民房和村支部活動室辦學,借用小學教師來解決師資短缺的問題,想辦法解決困難。2015年,在四川省委、省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一村一幼”在涼山州全面鋪開,徹底解決了弱鳥先飛的問題。依托“一村一幼”,2018年5月27日,國務院扶貧辦、教育部、四川省政府在昭覺縣四開鄉啟動了“學前學會普通話”行動。這個行動是國家聚焦深度貧困地區,幫助涼山州阻斷貧困代際傳遞的一個重要措施,讓孩子在學前學會普通話,為將來的學習打下語言基礎。
“一村一幼”開展10多年了,成效已經顯現。2021年,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型文藝演出《偉大征程》中,有8位彝族孩子在國家體育場,代表全國14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領唱了《唱支山歌給黨聽》表達了對黨的感恩之情。2023年在成都大運會開幕式上,有6名彝族孩子演唱《國旗國旗真美麗》,其中就有三河村的吉好有果,這些孩子都來自昭覺農村,都是經過學前教育和幼兒園教育出來的,之前他們一句普通話都不懂。如果沒有脫貧攻堅,這些孩子可能失學輟學,在山上放羊,即使進了學校,如果沒有幼兒園教育基礎,也不可能有如此出色的表現,走上這樣大的舞臺。
“抓兩頭”的另一頭是高中。我們在縣城增加了一所高完中,擴建了兩所,使縣城的中學達到7所,初中全部集中在縣城,采取寄宿制,脫貧攻堅中,昭覺縣城修了10所學校,累計學位達到5萬多個,大額班問題得到徹底解決。我們制定了激勵政策,鼓勵成績優秀的學生到對口支援的兄弟省市去上學,昭覺本地的中學就集中力量培養基礎較差的學生,讓差生盡量變優生。我們還擴大招生規模,最大限度地吸收初中畢業生上高中,使他們的人生有更多的可能。
經過脫貧攻堅,昭覺的教育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曾經是“瓶頸”的高中升學率能達到90%以上,昭覺現在每年近400人考上二本以上的大學,升學率是脫貧攻堅前的十幾倍。十年前沒有人考上過本科的鄰縣的教育,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兩年先后有兩名女生考上了北大和清華。特別是通過加強藝體教育,讓很多孩子有了更多選擇,可以多元發展。涼山腹地音樂、美術、體育等人才輩出,許多孩子在省級、國家級,甚至在國際上,獲得冠軍,捧回金獎,被贊譽為“涼山現象”。教育教學質量和升學率的提高,使家長送子女入學的積極性空前高漲。升學季,家長們談論最多的,就是誰家的孩子學習怎么樣,考上了什么學校。教育的發展帶來一系列成效,彝族百姓的文化水平提高了,勞動能力增強了,整個彝區發展有了后勁。
鏟除兩只“攔路虎”
毒品和艾滋病是阻礙百姓脫貧致富的兩只“攔路虎”。這兩樣,沾上一樣,日子能好過嗎?所以,禁毒、防艾也是我們脫貧攻堅要抓的兩件大事。
先說禁毒。涼山在歷史上曾是罌粟種植重災區,是全國受毒品危害最為嚴重的地區之一,也是全國禁毒工作的主戰場之一。一人吸毒,全家都會遭殃。毒害不除,貧困就會不斷加劇,直接影響全涼山州、全四川省,甚至全國脫貧攻堅的勝利,必須采取“超強超常”的方式禁毒。在國家層面,2018年以來,國家禁毒辦、公安部為涼山量身定制“川01”禁毒專項行動工作機制,形成了全國聯動治理涼山籍外流人員涉毒違法犯罪問題的大格局。在省級層面,四川省委、省政府采取“省州一體、省州共治”,大量政策、經費、人員向涼山傾斜,省綜合幫扶隊5700人下沉一線,955人專司禁毒,省公安廳連續6年選派“百警禁毒援涼”。這就形成了一個強大的毒品治理體系。
涼山州委州政府、昭覺縣委縣政府把禁毒工作作為重要工程來抓,不斷總結經驗,創新手段,探索出一條毒品治理的路子。比如,州里搞了綠色家園的試點,建了一個集社區康復戒毒、就業安置為一體的超大型綜合戒毒康復場所,把全州強戒出所吸毒人員特別是貧困家庭的吸毒人員集中到這里,一方面繼續鞏固戒毒成效,一方面安置就業。綠色家園既彌補了戒毒所一到時間就得放人,但是人放出去卻很難脫癮、復吸率高的不足,也彌補了純粹社區戒毒管理成本高、復吸風險大的不足,還解決了吸毒人員社會就業難問題。這個辦法很管用,絕大多數吸毒人員通過綠色家園真正實現了三年戒斷未復吸,困擾涼山的吸毒人員基數大、戒毒難問題因此得到比較徹底的解決。昭覺縣開展了禁毒攻堅三年行動計劃,出臺了“昭覺禁毒二十條”,構建起了從宣傳教育到打擊處理全過程閉環管理的體系,實現了毒品形勢的根本好轉。2020年10月,全國禁毒重點整治示范創建暨禁毒扶貧工作會議在涼山召開,昭覺摘掉了戴在頭上十幾年的全國毒品問題重點整治縣的帽子,禁毒工作得到了國家禁毒委的高度肯定。
下面說防艾。脫貧攻堅這幾年,國家、省里和州上在解決艾滋病問題上采用了超常規措施,下了不少功夫。2017年,四川省政府和國家衛健委聯合進行涼山州艾滋病防治與健康扶貧三年攻堅行動,把艾滋病防治作為涼山州健康扶貧的主攻方向,國家、四川省都在涼山州設立了工作站,長期駐點指導,還組織了很多省市對口幫扶。
昭覺縣扎實推進艾滋病防治攻堅行動,全面深化“1+M+N”綜合防治模式,“1”指鄉鎮黨委政府,“M”指鄉鎮衛生院,“N”指村醫、村母嬰員、村艾防員等,有效遏制了艾滋病傳播蔓延趨勢。村里有艾防員、母嬰員,進行精準防治。
防治艾滋病,要先抓好診斷發現。很多人不想去,也不敢去檢查,得了也不知道,這就增加了傳播風險。我們從基層抓,人人檢查,書記、縣長身先士卒,帶頭去體檢篩查,如果我們不帶頭,下面很多人就不會去,就可能發現不了,漏了就可能傳染給別人。
在治療方面,很多人是不配合的,他們剛開始不懂這個病的危害,也就不怕,覺得沒啥子,前腳剛發藥,后腳就給你扔了。我們對患者落實“一對一”精準管理,建立全鏈條跟蹤管理治療機制,進行追蹤隨訪,“進了門”“見了人”“拿出藥”“端上水”“張開嘴”“吞下藥”“再張嘴”,一個環節都不能漏。那么多人,做到這一點不容易,我們精細就精細在這個地方。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阻斷傳播,尤其是母嬰傳播,如果分娩過程出血就會傳染給孩子。因此,我們要求產婦必須住院分娩。但是,剛開始的時候,住院分娩的觀念是很難被接受的,因為女性會覺得沒了隱私,農村女性生孩子時甚至老公都不能在場。包括婚檢,推行起來也費了很大力氣。2012年,我剛到昭覺任縣委書記時就規定,青年人結婚都必須進行婚檢。如果發現有艾滋病,你就得告訴對方。彝族人原來不害怕艾滋病,因為艾滋病本身沒有癥狀,死亡的時候是以其他病癥反映出來,死亡后沒有人會說他是得了艾滋病死的,因此不會覺得不光彩。另外,彝族人豁達,不害怕死亡。這兩點,就造成了他們不害怕艾滋病。于是,我們拼命地宣傳艾滋病的危害,大家開始怕艾滋病了,就知道防護、治療這些了。最后就是要對嬰兒進行集中喂養。父母如果一方有艾滋病,嬰兒就必須集中喂養,之前是患者在家中自己喂養孩子,由于認識不到位,或者操作不當,阻斷率很低,嬰兒死亡率很高。我們通過集中喂養嬰兒,提高了阻斷率,救了很多嬰兒的命。
鏟除毒品、艾滋病這兩只“攔路虎”,為打贏涼山脫貧攻堅戰打下了堅實基礎,也為建設平安涼山、法治涼山、健康涼山提供了有力保障。
找回身份自信
過去,彝族有“羅羅(倮倮)”“夷人”等稱謂。解放后,毛主席提出,新中國是由兄弟民族大家庭組成的,不該有華夷之分,提議把“夷”字改為“彝”,這個漢字寄托著美好的寓意——“房子”下面有“米”有“絲”,有吃有穿,過上好日子。現在,習近平總書記親自部署、現場指揮的脫貧攻堅戰,讓彝族人民過上了有吃有穿的好日子,實現了毛主席對我們彝族人民的美好祝愿。
事實上,脫貧攻堅剛開始時,我們最早派干部下去開展扶貧工作時,老百姓并不信任我們,他們認為干部們是被“逼”下來的,本身是不愿意來的,來了也不過是應付上級,起不了幫他們脫貧致富的作用。
脫貧攻堅已經勝利幾年了。總結這段歷史,用老百姓的話說,“脫貧攻堅的指導思想厲害,最厲害的是抓落實。”老百姓當時肯定沒有想到,就是被他們諷刺過的“工作隊”,和他們日日夜夜在一起,幫助他們脫了貧、致了富。我們昭覺大壩鄉黨委書記爾古日體,脫貧攻堅那幾年,他一直待在村里,天天和貧困戶在一起。爾古日體的口頭禪就是“沒時間”,和家人團聚沒時間,他舅舅的喪事也沒時間參加,就連自己生病也沒時間去看。為了鄉里脫貧,他天天奔波,得了病,因為太忙,沒時間去醫院,下鄉回來之后,再去醫院來不及了,犧牲在工作崗位上。給他送別的時候,村里人一個個哭得像淚人。有的駐村干部到貧困戶家里給他們打掃衛生,還幫助發展產業,有養蜜蜂的,有種黃芪的,搞得熱火朝天。事情做到這份兒上,村民還有啥子好說的?
中央各部委的領導、四川省上的領導、各民主黨派和群團組織的領導,對口支援涼山州的兄弟省市的領導,都來涼山視察調研指導過,為涼山脫貧攻堅提供幫助。最后關鍵沖刺階段,很多任務都需要督導,要高質量完成。那段時間,昭覺賓館的餐廳每天都有好幾個廳長在吃工作簡餐。上級將工作規劃和目標制定好了后,帶領和督促我們執行,我們只需要緊跟上級的腳步嚴格落實就可以了。脫貧攻堅期間,我們基層的黨委、政府做事,要政策有政策,要隊伍有隊伍,要啥子支援就有啥子支援。
跳出這些具體事例,從理論上講,以前我們多是“見子打子”“頭痛醫頭”,像毒品、艾滋病這樣的社會毒瘤長期禁而不絕,就是因為缺乏系統的、全面的、長遠的理念及方法。精準扶貧才短短幾年,我們就把它們消滅了。通過脫貧攻堅,我切身感受到了總書記的英明領導,感受到了我們國家治理體系、治理能力的強大。
現在昭覺的旅游發展得風風火火。這里的自然景色非常美,大山、峽谷、溶洞、金沙江、原始森林,誰來了都說好。脫貧攻堅之前,這里的景色是“藏在深閨人未識”,游客想來也來不了,必須修路啊!為了修路,省里給了很多支持,以前涼山州的通村硬化路建設,是根據貧困系數進行補助,后來全部提高了標準。四川省也是很困難的,是轉移支付最多的一個省,我到了省農業農村廳工作后才知道,農業農村廳的工作經費非常緊張,省上的很多錢都投入涼山的貧困地區了。通了路,游客就多起來了。
前面講的“懸崖村”,全村84戶都搬出來了。村子火起來了,很多人“兩頭跑”,住在安置點的新家,回村里搞旅游,辦民宿、農家樂。有不少人搞直播,成了網紅,有一個懸崖飛人,叫拉博,他爬那個鋼梯,下山只要15分鐘,上山只要30分鐘,速度飛快,一直保持紀錄,還沒人打破。他有很多粉絲,就搞起了直播帶貨,日子過得很紅火。這里自然風光好,來村里的游客不少,有村民擺攤賣涼粉涼面,一天能賣好幾千塊錢。他們之前都是很靦腆的,現在很外向,主動學普通話,在網上吆喝、帶貨,變化實在太大了。
全國的彝族不到1000萬人,在我們涼山就有超過300萬人。脫貧攻堅拉近了彝族群眾與黨和政府的距離,拉近了彝族和兄弟民族的距離。彝族人民強化了公民意識,找到了身份自信,找到了有彝族特色的那一份文化自信。說到底,就是一句話:社會主義大家庭很溫暖,感恩我們偉大的黨!
來 源:學習時報
總監制: 姚卜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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