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紀錄片《激流》第二季,我覺得比《黑鏡》和《愛死機》還要恐怖。
《黑鏡》和《愛死機》講的不就是人如何一步步失去對自己的控制的嗎?它的恐怖就在戳中了我們最害怕的被控制,并且從中還能看到現實的投射,但虛構的哪有真實的嚇人?只不過,很多時候我們對現實習以為常罷了——但“習以為常”難道不正是最恐怖的嗎?
《激流》目前更了四集,我最先看的是第二集《極越閃崩之后》。去年12月極越突然宣布“原地解散”,這家投資過百億,員工數千人的造車新勢力,一夜之間轟然倒塌,烏央烏央的員工和供應商在辦公室圍堵CEO的視頻,在網上熱傳——這段視頻在片子中多次出現。
片子的主角是兩個老總:極越CEO夏一平和極越供應商李紅星。對此我還挺能帶入的,我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帶一個一百多人團隊,2023年準備注銷公司,分流團隊。現在回頭看,太感謝公司的兩個股東了,一個股東接收了團隊成員,一個股東承擔了大部分成本,員工去留自由選擇,整件事處理的還算波瀾不驚。
所以我想:去年12月11日,夏一平是什么情況下,決定突然向員工宣布公司“解散”的?百度和吉利兩個大股東同時放手,公司拖欠數十億賬款,員工連社保都交不上了,他的心理壓力之大是我無法想象的。
更崩潰的是李紅星,3700萬的賬款追不回來,天天在極越的辦公室晃蕩,稍有常識都知道,他的錢大概率是拿不回來了。我要是拍攝團隊的人,我都擔心哪天收到他跳樓的消息,內容創作者再追求極致,也不想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境地。
所以這一集給我最深的感受是:當老板太不容易了。我一直說不要仇視資本家,除了書本上學來的經濟學知識,還在于前些年帶團隊的經歷。當初團隊從幾個人發展到一百多人,有那么幾個月,我的手機顯示平均每天睡眠時間不到5個小時,但這不算什么,我跟搭檔說:“我們的‘創業’其實是‘過家家’,因為不用擔心錢的問題,這已經比其他人幸福太多了。”
所以像夏一平的命懸一線,垂死掙扎,以及李紅星賭博式的投入,最終陷入絕境,給我的感觸最深。他們還能扛過來,夏一平沒有跑路,繼續留在這個公司,李紅星也沒有自殺,繼續經營他的公司。
這一集里,中國電動車行業的“卷”,只是故事的背景板。
然后我看了第三集《跨境巨頭和淘金者》,這是把“卷”體現得最淋漓盡致的一集。
這集講的是“海外拼多多”Temu和上面的商家,我在加拿大,也下過幾單,確實便宜。在Temu的全托管模式下,商家省略了最麻煩的各類流程,同時把定價權讓渡給平臺,后果就是你需要與所有同類商家PK價格之后才能上線。這種價格戰是非常殘酷的,就好像媒體從都市報時代轉到互聯網時代,你不再是跟同城媒體競爭,而是要跟全國媒體競爭,你比別人慢一分鐘,流量可能就只有別人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打到最后,連作為源頭的工廠店也扛不住了。一個老板說,一開始賣六七塊的產品,“別人就五塊錢來了;五塊錢進來之后,四塊五來了;四塊五后,四塊來了;四塊的三塊六來了;三塊六的來了,三塊一的來了……”
雖然他在笑著說,但我知道降成本有多難,能感受他的心在滴血。最后只能換原材料換工藝,如此一來,質量又得不到保障,然后Temu開始整頓質量,制定各種懲罰機制,商家又是一片哀嚎……
這一集不像極越那集一樣有令人驚心的主角,夏一平和李紅星雖然陷入困境,但仍然“是個人物”,而跨境電商則被牽著鼻子走,是一枚在平臺規則和價格信號之下疲于奔命的“棋子”。這集更像經濟學教材上關于跨境電商的案例課:買賣方和平臺扮演的不同角色,價格如何發揮決定性作用,平臺機制調整帶來的不同影響,有清晰的流程和邏輯。
第四集《加盟江湖》講的是投資者的眾生相。開加盟店是一個門檻很低,也可以玩得很大的領域,里面的有各色人等:有搭檔開店養家糊口的;有四處奔波尋找合適的開店地點的小老板;有一個商場所有加盟店都是一個人的,一進商場他就“被自己的店包圍了”;還有要在一個地方開“24小時加盟圈”的,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夜店、酒吧、Livehouse、酒店……“活在自己營造的世界里”。
很多人都有開個書店/咖啡店/烘焙店的想法,非常小資情調,不知道看完這集會作何感想?兩個年輕人搭檔加盟茶飲店,一開始還行,隨著經濟下行和對手咄咄逼人的競爭,最后虧損90萬關門走人;深入研究加盟行業多年的銀行職員,辭職投入巨資準備一口氣開五家店,開了兩家就開不下去了;開過數百家加盟店的“老江湖”,疫情之下差點跑路,“該貸的款,該賣的東西,該賣的房子什么的,全部都弄完了,現金流徹底空了”。
這是四集里面最刺激的一集,真正體現了何謂“商場如戰場”,血流成河,流血漂櫓,以玩票的心態進去,無異于自尋死路。
最后看的是第一集《闖關墨西哥》,講中國企業出海。這是一個有點像“等待戈多”的故事:主持人李翔一路追著采訪一家中企墨西哥分公司總經理蘇秀勇,但一直采不到——他愿意接受采訪,就是停不下來。
從第一天開始,蘇秀勇就不停把李翔放到不同地方,安排不同的人接待,著急忙火地去處理各種事情,李翔只能見縫插針簡單問一些問題。直到第四天,蘇秀勇安排了一堆客戶聚會,晚上賓客散盡,一個人坐在火堆旁,有人找他談事,聽完之后,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我要在這里烤火嗎?不知道吧?我想一個人在這里呆一會兒……我就想當一下我自己。”
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家里燒火爐那種感覺,想起了2022年疫情下過世的父親。
這個晚上,李翔沒有去找他。
這是四集紀錄片中少有的展現人性的一幕,也正是這一幕,讓我想要寫下這篇文字——我們如此辛苦如此忙,到底圖什么?
這四集片子其實都在講“卷”:有電動車行業被卷死的極越;有被價格戰卷得難以為繼的跨境電商;有加盟江湖中卷生卷死的投資者;有在陌生國家卷得停不下來的蘇秀勇。
現在明白為什么我說這幾集紀錄片比《黑鏡》《愛死機》還要恐怖了吧?你看這四集的主角,哪一個不是身不由己?大家被裹挾的方式不同,但處境都是一樣的。
在我看來,《激流》也比新一季的《黑鏡》《愛死機》好看,后者我看了幾集就看不下去了,主題先行,故事講得很生硬,而《激流》講的都是真實世界的故事,很多時候,真實比虛構更加精彩,四集的敘事也各有特點:極越閃崩是新聞報道,跨境電商是課堂教案,加盟江湖刻畫眾生相,闖關墨西哥則帶著一些荒誕劇的味道。
以前央視有個很有名的紀錄片欄目叫《紀事》,slogan叫“行進中的影像中國”,這一季的《激流》讓我想起這句話:電動車和新茶飲是中國最活躍的行業,競爭激烈新聞不斷,跨境電商和中企出海,也正好撞上了特朗普的關稅戰,而片中呈現的各式各樣的“卷”,也是當下中國最具代表性的一面。紀錄片理應關注一個社會最重要的事情,這又讓我想起以前NHK的中國題材紀錄片,其中最有名的一個系列就叫“激流中國”。
這種“卷”很多時候被視為一種優勢,所謂的“競爭力”,但它最終會把我們帶向何方?
除了墨西哥那集蘇秀勇烤火那一幕,其他集中也有一些“人的碎片”,比如跨境電商那一集,給了一個工廠店老板抱起女兒的鏡頭,是我們熟悉的三線城市市郊。
還有加盟江湖那一集,曾經擁有過數百家加盟店,如今給其他人講自己經驗教訓的“加盟韭皇”穆亦晨,最后說了一句看似很虛的話:“如果你從事一個事業,你在里面找不到幸福感,這是個很浪費生命的事情。”
前幾天我去跑步,拍了一張照片,一個爸爸在推著他的孩子跑步,在后面,我能看著小孩子伸出來的手,不禁感慨:生活就應該這樣啊。
推著孩子當然比一個人跑得慢,但是我們真的需要跑那么快嗎?在片中人物的臉上,我看到最多的是焦慮、煩躁和強顏歡笑,所有人都知道不正常,所有人也都無可奈何。中國有世界上最勤奮的工人和最敢于冒險的企業家,中國人制造出來的產品滿足了全世界人民的需求,為什么中國人會沒錢消費?
很多時候人們會把這一切歸咎于資本家的貪婪,但看完這四集紀錄片,也許你會改變想法,正如前述,做老板并不容易,需要比員工更拼命,承受更大的壓力和風險。加盟江湖那一集中,搭檔開店的兩個年輕人,做了兩年老板,最后的感慨是“上班是真的很幸福的一件事”。
饒有意味的是,四集中唯一沒有采訪到一個關鍵角色是Temu(替代采訪了一個離職員工),隱藏在幕后的操縱者。某種程度上,Temu很像中國這些年的一個縮影,極致的性價比讓Made in China 迅速席卷全世界,然后遭到反噬。這是系統性的問題,正如片中Temu的改變一樣,真正的解決之道是系統升級。
以我粗淺的認識,有些東西是強制的制度使然,比如八小時工作制,最低工資,各種對勞動者的保護政策。在墨西哥的那期,其中一個采訪者就說:如果把國內的員工手冊直接搬過去,就等著被員工告吧。在片中,墨西哥的員工比中國員工要放松得多,而在加拿大,“老墨”是以吃苦耐勞著稱的。還有巴西比亞迪事件,大家還記得嗎?所以,不要說跟歐美發達國家比,跟巴西、墨西哥這樣的國家比,在勞動保護上我們仍然有很多需要改進的空間。
還有一些東西是基本保障制度使然。過去一段時間,我一直在呼吁提高農民基礎養老金,有個朋友說:“農民的養老收入如果能達到千元,那將改變整個社會的發展方向和生活質量。細想一下,今天在城市街道上飛奔的小哥們可以放慢腳步,在血汗工廠拿命換錢的工友們可以和資方坐下談條件,因為家里沒有后顧之憂。千萬別小瞧這農民家里每年多出來的一兩萬塊錢,它將解決很多問題……甚至社會進程。”為什么大家這么卷?因為掉下去沒有兜底啊。如果大家都有兜底,自然可以生活得更從容。
在極越那一期,這個簽名墻出現了多次。它初衷是想說公司是一個實現所有員工使命的共同體;有些諷刺的是,極越宣布“解散”之后,上面又被寫上員工供應商的控訴;而現在,看到這面墻,我想到的是:不管追求任何宏大目標,最后總歸要落到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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