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榮臻元帥曾經在他的回憶錄里，提到平型關戰役的殘酷。

抗戰初期遇到的日軍跟后期不同，他們受過嚴格的軍國主義訓練，抵抗十分頑強。

遇到猛烈襲擊，指揮系統被打亂，也能分散開進行單兵作戰。

各自找掩體射擊，或進行短兵相接的白刃戰很平常，激烈時，會跟我們的戰士抱在一起，互相用牙齒咬，用拳頭打。

日軍武器精良，訓練有素，又非常兇狠殘暴，所以那一戰，我們是憑著指揮有方，英勇無畏取得的勝利，敵我雙方都付出了慘重代價。

平型關大捷是中國抗戰開始后的第一個大勝仗。此戰過后，全國人心大振，各界紛紛發來賀電、賀信，它的意義正如國民黨第二戰區戰地動員委員會主任續范亭所言:

“八路軍的大捷，其估價不僅在于雙方死亡的慘重，而在于打破了‘皇軍’不可戰勝的神話，提高我們的士氣……使日寇知道中國大有人在，銳氣挫折，不敢如以前那樣長驅直入。”

聶榮臻和林彪當年指揮的那場山谷伏擊戰，是在雨夜開始，到第二天中午結束，等聶榮臻到山溝里查看戰果時，還有一個日本兵躲在山洞里頑抗。

戰士們喊“繳槍不殺”，他用子彈回答，死不投降。

戰士們在那時依然沒意識到這是不同的敵人，他們不會打敗了打殘了就乖乖繳槍，但作為指揮員、軍事家的聶榮臻明白，他果斷下令:別喊了，扔手榴彈，消滅他！

聶榮臻骨子里是個文化人，但多年的嚴酷斗爭把他鍛造成堅定、堅強的軍人。只不過這位偉大的共和國元帥，雖然練成了鋼筋鐵骨，對殘暴的敵人毫不留情，但又是靈活的，策略的，分明的，溫情的。

毛主席曾經評價他說:“聶榮臻是個厚道人。”

所以聶榮臻在百團大戰中，就又顯示出他的另一面。

1940年8月20日，晉察冀軍區3團奉命攻擊井陘新礦區，經過一夜的戰斗取得了勝利。

21日，軍區司令員聶榮臻忽然接到大將楊成武的電話，說煤礦火車站日方副站長夫婦死于戰火，一個戰士冒險救出了他們兩個年幼的孩子，不知該怎么辦。

聶榮臻立刻命令送到指揮部來。

兩個日本小姑娘送來，聶榮臻一看，一個不滿一歲，一個大約四五歲，小的那個還受傷嚴重，幸虧我軍醫護人員及時搶救治療，才脫離危險。

聶榮臻抱起那個小的看了看，見她的傷口包扎得很好，正在安睡，就把她交給了醫生和警衛員。

他命令他們一定要護理好孩子，并要他們去村里看看有沒有哺乳期的婦女，趕快給孩子喂奶。

然后聶榮臻就親自照顧那個大點的孩子。

那個小女孩已經懂事，樣子也很討人喜歡，但聶榮臻給她梨吃，她一開始不吃，直到聶榮臻用清水把梨洗了，她才接了過去。

聶榮臻接下來又讓炊事員做了一盆稀飯，把小女孩拉到懷里，用小勺喂她，小女孩終于不那么拘束了。

聶榮臻問她叫什么，她就回答，但她其實不知道聶榮臻說什么，只是在重復說媽媽死了。

而翻譯也不專業，他因為口音相近，就把“死了”翻譯成“幸子”。這個誤會直到“小女孩”1980年到北京來，才解釋清楚。

小女孩的真名叫佐藤美穗子，她跟聶榮臻熟了后，就跟定了聶榮臻。

聶榮臻去哪她去哪，不是牽著手，就是抓著聶榮臻的馬褲。

小孩子無罪，不是俘虜不是戰犯，聶榮臻當時想的是，必須妥善安置。但他一時也感覺難辦。

因為他為兩個小女孩想得太多了。

第一，戰爭不知道什么時候結束，部隊打仗不能帶孩子。邊區條件艱苦，敵人經常掃蕩，部隊經常轉移，兩個孩子的生存存在很多困難。

第二，大點的孩子已經懂事，把她留在異國他鄉，她可能會不適應，很傷感。她們失去父母，成了孤兒，將來不在本國，可能會造成痛苦。

所以聶榮臻想來想去，想到她們還可能有別的親人，就決定把她們送回去。

于是聶榮臻就安排人，用挑子把兩個小女孩送去石家莊，并給日本官兵寫了封信。

挑子是太行山區最好的交通工具，它最大的好處是翻山越嶺不顛簸。當時聶榮臻他們擔心孩子哭，還在挑筐里放了好多梨。

而他的那封信，除了痛斥日軍的橫暴無理，宣示我軍的正義、仁義，也有教育、瓦解敵人的意圖:

“中日兩國人民本無仇怨”，這場浩劫來自“內則橫征暴斂，外則制造戰爭”，“逞其兇毒”的日本軍閥。

日本軍閥慘無人道，“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獨人父母”，罪惡累累，

“日閥”作禽獸，我們行人道，我們“必當與野蠻橫暴之日閥血戰到底”，“但中國人民決不以日本士兵及人民為仇敵，所以堅持抗戰，誓死抗日者，迫于日閥侵略而自衛耳”。

所以“中日兩國之士兵及人民應攜起手來，立即反對與消滅此種罪惡戰爭，打倒日本軍閥財閥，以爭取兩大民族真正的解放自由與幸福。否則中國人民固將更增艱苦，而君輩前途將亦不堪設想矣。”

我軍在對日作戰中，非常重視政治工作，戰場上絕不客氣，一旦解除武裝，仍舊“寬大俘虜”，所以抗戰過程中，就經常瓦解敵人軍心，使俘虜愿意留下來幫助八路軍。

聶榮臻的信不加封，就是為了讓層層傳遞的日本下層人員看到，這些舉措確實有效。

有一個叫中西的日本兵被晉察冀軍區俘虜，是主動要求留下的。他告訴聶榮臻，我不回去，你隨便安排我做什么都可以。

于是聶榮臻就安排他做了使用擲彈筒的教官。

后來被俘并愿意留下的日本士兵越來越多，他們組成了“反戰同盟”支部，不但作戰勇敢能吃苦，還沒有一個逃跑。

聶榮臻把兩個小女孩送走后，日軍回信表示感謝，這以后就失去消息。聶榮臻在戎馬生涯中，依舊會時不時地想起她們，想她們是不是活下來，回國了，她們會過得怎么樣。

沒想到，1980年4月底，聶榮臻還真有了解這個情況的機會。

當時，《解放軍報》的副社長姚遠方，帶著3張百團大戰期間拍攝的照片來問聶帥，你還記不記得那兩個小女孩？聶帥的記憶之門再次打開。

姚遠方在采訪中聽到聶帥的關切，立刻寫了一篇文章，登在《人民日報》上——《日本小姑娘，你在哪里？》

這篇文章刊登后，不僅在國內引起極大反響，在日本也引起轟動。

日本《讀賣新聞》隨后以《京子姐妹，你在哪里？聶榮臻將軍呼喚40年前槍聲中救助的孤兒，一段流傳日本的中國元帥人文救助戰爭孤兒的故事》為標題，發布文章，并派出記者幫忙尋找。

一周后，美穗子就被找到了，她看到報紙上的照片淚流滿面。

美穗子當時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她當年是跟著伯父回到日本的，而她的妹妹卻死在了石家莊日軍醫院。

日軍在抗戰快結束時，嚴禁日本人回國，包括孩子。這導致好多年后，還有幾十萬普通日本人不能回家，美穗子算是幸運者。

美穗子的幸運是中國軍隊給的，但她回日本后的生活非常艱難。

那不僅是因為戰爭，也因為各種人為。

（美穗子在中國）

美穗子家境貧困，從小就開始勞作吃苦，她在中學時代，就承擔了拾柴、擔水、插秧、割草等所有重活。她因為是孤兒，還經常被人欺負。

美穗子高中時沒錢買車票，都是步行上學。她中學畢業后，本想去紡織廠上班，但因為是孤兒，居然被拒絕。

她被冷酷世界拋棄、踐踏，成了日本侵略戰爭的犧牲者。

美穗子后來去農業協同會打工，認識了工友昭男，才終于有了真正的親人，比較安定的生活。

他們于1956年結婚，經營了一家小五金店，努力養家，養育孩子。

美穗子是個純樸善良的女人（聶帥評價），她當然記得聶榮臻。她在艱難的歲月里心懷感激，一直把聶帥當親人，當依托。所以美穗子得知聶帥消息后，立刻在日本友人的幫助下，來中國尋親了。

美穗子與聶帥的故事當時流傳很廣，日本人很感動，有很多參加過侵略戰爭的日本軍人說，八路軍的這種作為，讓他們越發認識到當年的罪惡，要道歉，要感謝。

于是聶帥在那期間，就收到很多來自日本各地的電報、書信、禮物，有一個日本舊軍人組織還稱聶帥是“活菩薩”。

美穗子來的時候，也帶來了一些書信和禮物，有一盒干貝是北海道漁民專門托美穗子帶給聶帥的。

美穗子7月10日出發，在北京機場受到高規格的歡迎，這讓她很意外。

機場迎接她的人中，有聶帥的女兒聶力，她比美穗子大幾歲，對戰爭有更深刻的體驗。

聶力當時拍著美穗子的肩膀說:“見到你真高興，父親一直在等你呢，這里有一些自家種的玫瑰和香旗送給你。”

美穗子在聶力懷里抽泣起來。

7月14日，美穗子與聶帥見面，深深鞠躬，以額觸手，表示最大的敬意。她激動得流淚，對聶帥以父親相稱，聶帥也緊緊握住她的手不放。

美穗子一再表示感謝，聶帥說，這件事，不只是我一個人會這樣做，我們的軍隊，不論誰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會這樣做的。

美穗子隨后把日本漁民的禮物送給聶帥，并按照囑托，為那些參加過正太路作戰的日本軍人轉達歉意。聶帥說，讓我們化干戈為玉帛吧，愿中日兩國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永不兵戎相見。

美穗子此后來中國5次，她女兒真智子來過4次，但聶帥去世的時候她沒有來。

因為美穗子的丈夫昭男于1990年得了腦梗塞，再也離不開人。

聶帥1992年5月14日去世前，曾經囑咐聶力去日本看看“妹妹”，美穗子那期間很難過，很愧疚，她在唁電中說:

“承蒙聶將軍相救才使我有今天......我一向崇視聶將軍為我心靈的依托，忽接父親去世的噩耗，而因相隔甚遠不能前往憑吊，深感遺憾。”

又給中日友協打電話解釋原因，給聶力打電話請求原諒，說她沒有盡到孝道。

但美穗子在家里設了靈堂，按日本習俗，舉行了悼念儀式。

美穗子的家在日本九州島南端的宮崎縣，準確地說，是在都城市的梅北町。

她的三個女兒都出嫁了，她有7個外孫和外孫女，她家里懸掛的全家福，有聶帥。

美穗子后來如何，在外網上也沒查過，她如果健在，已經將近90歲了。只知道她把這段美好的情感，傳遞給了女兒、外孫。

2007年端午節，美穗子的女兒真智子帶著女兒來祭奠聶帥，聶力把她們帶回了家。

聶力說:“你媽媽是我永遠的妹妹，歡迎你們常回家看看。”

真智子在設在家中的聶帥紀念堂翻看過去的照片，當她看到母親第一次帶她來北京的照片時，非常激動。

她對女兒說:

“看，這就是我，當年來的時候和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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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九鴉

圖/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