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湘
我第一次見到滿爺爺是在1988年的夏天,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那年我摔斷了手,沒法去鄉下過夏天。我媽那時候一到暑假就把我們趕到鄉下外婆家,她自己圖個輕松。我打小就是個調皮孩子,主意多,用我媽的話就是,名堂太多了。我膽子也大,剛學會騎自行車就敢從三角里面掏著騎,騎到大街上被鄰居提溜回來。那年我姐教我在小巷子里學騎自行車,之前我都是從前面的橫桿上,左腳踩在踏板上,右腳從前面橫杠一縮,跨過橫桿,就上去了。我姐說,得學會從后面上,那多瀟灑。我也覺得是,那車是我爸的二八大杠男車,座位有點高,我右腿從后面跨得不夠高,車子一倒,我右手撐地上,結果就歇菜了。我從地上爬起來,一看,手脖子歪了。
我姐嚇得哭,我倒是沒哭。我姐去找大人,據她事后說她跑到公交車站,看看沒車,就接著跑,跑到下一站,還沒車來,又接著跑,沒歇氣跑了幾十分鐘,把我爸我媽都找來了。我爸帶我去醫院,正好那天還停電了,沒法照X光,醫生說,我給你接上啊,這個不能打麻藥,就這么接啊。他說著就這么硬生生把我歪在一邊的手脖子一掰,一響,好了,接回去了。我爸看得有點傻眼,我也是,疼得咧嘴也沒顧上哭了。事后照的X光,好家伙,脫臼加骨折,不過,你別說,那時候的醫生手藝真是好,沒看片子,就這么摸著都接得這么好。
于是我就留在了家中,手臂打了石膏,哪都去不了,真是悶。有一天,爸爸回來說,臺灣的滿滿要回來了!滿滿是我們那的方言,就是叔叔的意思,我從小就隱約聽我爸說過,我爺爺最小的弟弟,解放前被國民黨抓壯丁,當了兵,大撤退時跟著去了臺灣。我問我爸家里有人在臺灣那時候沒挨整啊,我爸說,哪敢說去臺灣了,只說是失蹤了,說完就呵呵笑了。
過了幾日,滿爺爺真的回來了。我不記得見面時的情形了,我只記得很多人,大伯二伯都在,我爸還哭了---我爸挺愛哭的,我見他哭過好幾回。我爸還愛寫打油詩,他七十大壽那次,我媽叮囑他發言的時候一定不能哭。那天高朋滿座,親戚們都來了,我爸很激動,但是他念打油詩的時候忍著淚花沒哭出來。他八十大壽那次倒是歡歡喜喜,我媽發言說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事情就是嫁給他,他一聽笑得更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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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爺爺約莫60歲的樣子,個子不高,樣子和藹,穿著件紫色的短袖襯衫,有一點點文氣,還有一點點陌生,但是那陌生在我們開口說話之后就蕩然無存了。我是個好奇的孩子,那幾天正憋得慌,逮著他不停地問東問西。他都特別有耐心地回答,他看起來也很高興,跟我媽說,這孩子腦子靈,到時候我帶去臺灣。我媽笑得特別開心。
那天大人們還說起抗日的事情,我說不是這樣的啊,我說著就拿出我的歷史教課本給他看,我說,你看看到底是誰,下了峨眉山就去摘桃子。他很有禮貌地笑笑,說你還小,我不服,還在和他爭辯,他也不惱也不爭。周圍的大人也跟著笑,他們一笑我就很困惑了。很多年后,我算是明白過來怎么回事了,但我挺感激他的,感激他對一個孩子的包容。
滿爺爺帶了很多日用品回來,香皂啊,鋼筆啊,他大約是覺得我們這里生活物質匱乏。我記得最深的是他帶的折疊傘,淺淺的淡綠色,小碎花,好看,質量也好,我們用了好多年。他最愛吃的菜是豆腐青菜,所以我媽每頓都做這個菜。我媽是個能干人,但那幾天她肯定是格外殷勤。
那天人很多,我媽要我去對門鄰居家借根凳子,鄰居家正好沒關門,我就聽見那家男的說,怎么突然蹦出來一個臺灣親戚,假的吧?他一回頭,看著了我。我們都挺尷尬。從此我年幼的心靈里留下了兩個信條,原來背后嚼舌頭的不止是女人,原來紅眼病這么容易得。
也有不眼紅的。我家樓下的鄰居就跑上來,跟滿爺爺說我有個叔叔也在臺灣,這么多年一直也沒聯系上,你有啥好法子?滿爺爺說,這好辦,你寫封信,把他的姓名,年齡,籍貫說說,到時候我回臺灣去報紙上登個尋人啟事。鄰居說好啊好啊,那就拜托你了啊。滿爺爺說,這是小事一樁。
后來他們一群人就去鄉下看我爺爺,我因為手斷了,沒去。我聽我爸說,我爺爺見到小他20多歲的弟弟,激動地掉眼淚。我爺爺那時候80歲了,說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看到親弟弟。
那天在鄉下爺爺家發生的事情是我堂姐后來告訴我的。我的這個堂姐和我一樣,喜歡問東問西,但我這個滿爺爺有些重男輕女,他說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我堂姐是我三姑的女兒,聽了很不高興,就不再問他問題了。我堂姐說,那天晚上我二伯母突然說胡話,聲調也和平常不一樣,她說弟弟這么多年終于回來了,說堂屋里的照片擺的位置不對,男左女右,要調個位置。大家都說是我奶奶的靈魂附體了,我奶奶去世很早,我從來沒見過她,連我媽都只見過她一面。我奶奶最疼的就是我爸,我爸是家里老小。我爸那天又哭了,說,娘,你安心在那邊吧。我滿爺爺也很激動,說嫂子你放心吧。
滿爺爺還帶了美元回來,我一個親戚自告奮勇說要帶去廣州換人民幣,那邊有黑市,比我們這邊換得多。結果那個親戚回來說在黑市被人騙了,拿了他們的錢,說是假美元,不給換。我們現在也沒搞清是我那親戚碰到壞人了還是他自己做了手腳,我媽說是那個親戚,我爸說你可別亂說,我媽翻了個白眼,不說話了。所以現在這就是一筆糊涂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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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爺爺第二次回來還帶了金項鏈和寶石的戒指,家里的女眷都能分上一個。滿爺爺是那種滿心為家里人著想的人。他住在臺北,應該也不寬裕,但是聽說臺灣對老兵很好,退休金很多,他又勤快又節儉,省了錢都給親戚。他說臺灣遍地都是工作機會,只要你肯干,到處都可以掙錢的。但是我們一直也不知道他在臺灣到底是做什么的。
滿爺爺第三次回來的時候帶了個太太回來。太太個子又高又大,樣子有點點兇。我聽說他之前還娶過一個太太,還生了孩子,但是后來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大概是傷心事,他不太說,我們也搞不清楚。他第二任太太樣子有些兇,人倒還不錯,說話客客氣氣的。我媽送了件絲綢的旗袍給她,她其實不適合穿旗袍,但她很喜歡,媽媽和伯母們都說好看,滿爺爺也說好,她更高興了。
后來就是我念大學去了,滿爺爺也不太回大陸了。我去了美國之后有一次我給我媽打電話,我媽說,滿爺爺去世了,是車禍,很意外的,可憐的....我很難過,我想起了那個面容和藹,說話帶著一點點臺灣腔調的老人,但是我居然沒有哭。
再后來,我看一個紀錄片,是說臺灣的一個人,帶著一個陶瓷的罐子返鄉,在大陸的機場被查,他告訴機場人員,里面裝的是一個老兵的骨灰,老兵的遺愿是把自己的骨灰安葬在老家。那個記錄片我不記得名字了,但我記得最后那首歌是余光中的《鄉愁四韻》: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那血一樣的海棠紅
那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我又一次想起了我的滿爺爺,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作者:二湘,喜歡碼字,著有長篇小說《暗涌》《狂流》,小說集《重返2046》,最新小說集《心的形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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