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全國政協考察團到浙江的杭州、寧波和溫州以及上海，調研了解文化﹢科技的發展，感受到文化與科技已經深度融合，文化﹢科技成為新質生產力提速發展的有效路徑和全新生產要素，也是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潛力無限。大量文化資源的數據化，形成海量的數據資產，不僅釋放了文化的經濟價值，從而推動國民經濟發展，也極大改變了文化的傳承和傳播方式，有助于擴大文化的影響力和滲透力。當然，數據生產、確權、知識產權保護和交易流轉還在探索中，需要從法律和政策上進一步完善，溫州也在探索試行中。

數據成為了重要的生產資料，對擁有豐富文化資源的城市和地區，文化﹢科技可以創造新的財富，是經濟轉型、多元發展的難得契機和有效方法。同時，科技的進步和運用對知識和普惠具有重大的意義，這對解決社會矛盾和結構改革也會產生積極的作用，應該盡快完善“科技﹢”的治理理念。

文化﹢科技有相互賦能的功效，毫無疑問是提高國家軟實力的重要路徑選擇。但是，如果在科技年代，文化的傳播碎片化而缺乏完整的敘事，如何向世界完整有效傳播中國故事？此外，如果利用科技手段過度追求虛擬世界，從人文角度看，終極關懷在哪里？

△科研人員在良渚古城南城墻遺址取土樣（4月18日攝）。新華社記者 翁忻旸 攝

的確，站在良渚古城的夯土臺基上，我們看到了五千年前的稻作文明與當代的數據洪流在此交匯，考古探方里的洛陽鏟與無人機遙感共同勾勒文明輪廓，實驗室中的碳十四檢測儀與量子計算機并行推演時間密碼。這并非簡單的技術疊加，而是一場關于文明存續本質的沉思——當文化遇見科技，我們究竟在守護什么，又在創造什么？

當今，時間有了雙生子，數據化浪潮沖刷著人類對“永恒”的認知。古籍善本在掃描儀中化為億萬像素，傳統工藝通過動作捕捉分解為可復制的代碼，就連祭祀儀式的香火軌跡都被熱成像技術定格為可視化圖譜。這種將文化解構為數據的行為，像極了古希臘哲人將世界拆解為原子——我們以為抓住了文明的本質，卻可能正在丟失文化最珍貴的模糊性，詩意的朦朧可能也將消失。

在寧波保國寺大殿，斗拱間的蛛網與傳感器共同編織著時光的經緯。當震動監測數據精確到納米級時，那些木結構輕微的呻吟反而更讓人動容——那是時間在建筑肌理中沉淀的呼吸。數字技術不應追求將歷史封存在真空中，而應成為理解文明韌性的新觸角。就像青銅器上的斑駁銅綠，真正的文化價值往往存在于可測與不可測的邊界。

科技帶來的平權和普惠，其本質是重構文化傳播的時空法則。當5G信號穿透浙南山區的云霧，畬族彩帶技藝不再困于代際傳遞的焦慮；當區塊鏈構建起不可篡改的數字賬本，民間故事的講述者終于獲得與學院派對話的底氣。這種技術賦權不是簡單的資源下沉，而是打破文化話語的壟斷格局，讓每個文明碎片都能在同一平臺上找到自己的引力場和注目者。

我們不難發現，上海弄堂里的石庫門數字孿生計劃，暴露出現代化進程中的認知悖論。全息投影可以完美復刻門楣雕花，卻無法捕捉墻縫里三代人摩挲出的包漿；傳感器能記錄建筑結構的微振動，但永遠無法解碼窗臺盆栽在梅雨季生長的執念。科技越追求精準，我們越需要為那些無法量化的文化靈韻保留喘息空間和棲息之地。

△2023年5月31日拍攝的中國國家版本館杭州分館展示的“盛世修典——中國歷代繪畫大系”收錄的數字化古畫。新華社記者 翁忻旸 攝

在杭州國家版本館，透明電子屏上跳動的古籍文字與庫房里泛黃的紙頁形成奇妙共振。這讓人想起敦煌藏經洞的啟示——千年前僧侶封存經卷是為傳承，今天我們構建文化大數據何嘗不是數字時代的“藏經”儀式？只是大家需要警惕，當算法能解構《蘭亭序》的每一筆走勢時，別讓技術理性消解了“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的人文期待。

烏鎮互聯網大會的炫目科技秀場外，老船工搖櫓劃過河道。吱呀的櫓聲與光纖中的光子形成二重奏，提醒我們真正的文明對話永遠需要留白。那些無法被建模的晨霧氤氳，那些拒絕被解析的方言韻律，那些在數字化浪潮中倔強生長的文化野性，或許才是技術洪流中最珍貴的砥柱。

暮色中的西湖長橋，雷峰塔影與增強現實的《西湖繁勝全景圖》在晚霞中交織。游船劃過水面，蕩開的漣漪既倒映著蘇堤春曉的詩意，也折射著數據流的幽藍熒光。當孩童指著水中躍起的錦鯉問這是否為全息投影時，文化的真諦或許就藏在這個問題的懸置中——我們既需要科技賦予文化新的表達維度，更要守護那些拒絕被量化的靈性微光。

在良渚玉琮的方圓之間，在龍泉青瓷的冰裂紋深處，在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留白處，中華文明早已埋下應對數字時代的基因密碼：真正的文化創新，從不是對技術的頂禮膜拜，而是以人文精神為羅盤，在虛實交織的浪潮中校準文明的航向。當服務器機房的轟鳴與古籍紙頁的窸窣同頻共振時，方知文化傳承的終極智慧，在于讓每個時代的技術都成為照見本心的鏡子。

當我們用衛星遙感探察良渚水壩遺址時，不應忘記那支始終在考古現場的手鏟；當區塊鏈記錄古籍流轉時，仍需珍視書頁間古人手澤的觸感。文化科技融合的真諦，不在于技術能創造多少奇幻場景，而在于我們始終以人文精神校準數字化的尺度——讓青瓷開片聲與無人機嗡鳴共鳴，使宋詞韻腳同三維動畫協奏，方能在比特洪流中守護文明的靈魂以及人類的關懷。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文化文史和學習委員會副主任）

作者：吳志良

文字編輯：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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